评论对象: 未来 | 2006/3/27 10:37:04
评论言论:
《人的大地》(片段)
圣埃克苏佩里 著 马振骋 译
引 言
我们对自身的了解,来自大地,更多于来自全部的书本。因为大地桀骛不驯。人在跟障碍较量时,才发现自己的价值。但是,为了克服障碍,人需要一个工具,一个木刨,或是一把铁犁。农民在劳动中,逐渐窥探到自然界的一些奥秘,他挖掘到的真理是无处不在的。同样的,飞机这一个航空运输的工具,也使人接触到所有这些古老的问题。
在我眼前,总是呈现着我在阿根廷初航之夜的景象。这是一个昏暗的晚上,原野上看不到别的,只有像星星似的闪耀着三三两两寥落的火光。
在茫茫夜海上,每颗火光都显示了一个心灵的奇迹。在这户人家,有人在阅读,有人在思索,有人在娓娓谈心。在另一户人家,可能有人在探索宇宙,有人弹精竭虑在计算仙女座的星云。那里,有人在恋爱。原野上绵延不断的闪烁着这些暗淡欲灭的火光。还有最隐秘的,那是诗人的火光,教师的火光,木工师傅的火光。但是,介于这些有生命的火光之间,又有多少扇关闭的窗户,多少颗熄灭的灯火,多少个沉睡的人……
应该努力返回去。应该设法跟其中几颗火光联系——这些火光,绵延远方,星星点点,散落在原野上。
人
(第八章第4节)
在这本书的最后一章,我又记起了那些垂老的公务员,当我们终于得到任用的机会,准备蜕化成人的时候,他们在初航的黎明把我们伴送到机场。他们可是跟我们一样的人,但是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过饥渴。
沉睡不醒的人真是比比皆是。
几年前,在一次铁路长途旅行中,我有心观察了这块行进中的国土;三天来,我关闭在车厢里,两耳离不开海水卷动卵石的轱辘声。半夜一点钟光景,我站了起来,跑遍整列火车。卧铺车厢是空的。头等车厢是空的。
但是三等车厢装满了几百个被解雇了的波兰工人,从法国回到他们的波兰去。
我跨过他们的身子在过道上走回来。我停下来望着。这个车厢没有隔板,好像一个通铺房间,有一股兵营或警察局的气味。我站在宵灯下,看着这一群东歪西倒的人,随着快车的摆动摇晃。这一群人沉溺在恶梦里,回到他们的贫困中去。有几个剃光的脑袋在木椅靠背上晃动。男人、女人、小孩都自右向左侧转着,好像受到这些噪声、这些颠簸的攻击;这些噪声和颠簸在他们不知不觉中威胁着他们。他们在睡眠中也得不到安逸。
在我看来,他们已经失去一半作为人的品质,受到经济浪潮的冲击,从欧洲的一个角落飘流到另一个角落,抛却了北方的小屋子、小花园,以及我在波兰矿工的窗前看到过的三盆天竺葵。他们只收拾了一些厨房炊具、被褥和窗帘,塞进了针粗线疏、鼓鼓囊囊的包裹内。但是他们以前抚摸过或喜爱过的一切,他们居留法国四五年间驯养的猫、狗和天竺葵,却不得不割爱了,他们随身只带了这些厨房的什物。
一个婴孩在吮吸一个困倦得昏昏欲睡的母亲的乳房。在这个荒谬凌乱的旅途上,生命也在传递。我瞧了瞧父亲。头颅如同石头一样沉重和光秃。在不舒服的睡眠中身子折成两段,蜷缩在工作服内的是一身瘦骨。那个人简直是堆泥。如同夜半更深,一些鸠形鹄面的游民沉睡在菜市场的板凳上。可是我想,问题不在这种贫困,这种污秽,这种丑陋。因为同样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以前在某一天见面,男的必然对女的微笑,他在工作之余无疑也曾带给她鲜花。他胆怯笨拙,会因为看到自己遭到拒绝而发抖。女的天**俏,自恃姣美,可能逗得他不安。那个在心中也曾有过柔情和苦恼的他,在今天已只是一架挖土或敲钉的机器。令人不解的是他们竟然变成了两堆泥。他们曾在哪个可怕的模子里待过,竟如经过冲床的冲压?一头年老的动物还能保持体态的优美。为什么这个有风采的人到头来这么龙钟衰颓?
我在这群人中间继续我的旅程,他们的睡眠犹如妓院那样恶浊。粗鲁的鼾声,含糊的怨声,半身压麻后翻身时的大靴子摩擦声,交织成一种暧昧的声响,在空气中飘荡。始终幽幽伴随着的,是卵石在海水冲涌下无休无止的轱辘声。
我面对着一对夫妇坐下。在丈夫与妻子之间,给那个孩子挤出来一个位子,他睡着了。但是他在睡梦中转过身来,在宵灯下露出了他的脸孔。啊!多可爱的脸蛋!这对夫妇生下了一枚金果。这对行动蹒跚的丑人儿居然养出了这么一个娇媚的小孩。我俯身注视着这个光洁的前额,这两片可爱的微撅的嘴唇,于是我对自己说:这是一张音乐家的脸,这是童年莫扎特,这是有锦绣前程的生命。传奇中的王子跟他没有两样:得到保护、关心和培育,以后他做什么不成呢!花园里培养出一种新品种玫瑰,所有的园丁都大为激动。人们把玫瑰隔离,培栽,促其生长。但是没有培养人的园丁。在冲床中,童年莫扎特和其他孩子会被打上同样的烙印。在夜总会的污泥浊水中,莫扎特也会把堕落的音乐视作最高的享受。莫扎特被判了死刑。
我回到自己的车厢。我心想:这些人并不为他们的命运感到难受。在这里教我痛心的不是慈善事业。问题也不在于对着一个永不收口的创伤表示一番同情。那些身受创伤的人并不感到创伤的痛苦。损伤的不是个人,不妨说是整个人类。我不相信怜悯。令我痛心的是园丁的这种观点。令我痛心的不是这种贫困,人在贫困中,日久也会像在懒惰中一样安之若素。东方人在赤贫中生活,几世纪来处之泰然。令我痛心的事,不是靠慈善机关的菜汤能够医治的。令我痛心的,也不是这堆瘦骨,这个偻身,这种丑陋。而是在所有这些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一个被扼杀的莫扎特。
惟经智慧的吹拂,泥胎才会变成人。
(选自《人的大地》,外国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