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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圣埃克苏佩里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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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埃克苏佩里专题
圣埃克苏佩里专题

    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一生喜欢冒险和自由,是利用飞机将邮件传递到高山和沙漠的先锋。二次大战期间,法国被纳粹占领,他去了美国。1944年他在一次飞行任务中失踪,成为法国文学史上最神秘的一则传奇。

    除了飞行,用写作探索灵魂深处的寂寞是他的另一终生所爱。代表作品有童话《小王子》(1943),该书至今全球发行量已达五亿册,被誉为阅读率仅次于《圣经》的最佳书籍。其它作品还有小说《南方邮航》(1928)、《夜航》(1931)、散文《人的大地》(1939,英译名《风沙星辰》)、小说《空军飞行员》(1942)、《要塞》等。

    圣埃克苏佩里的《夜航》、《人的大地》初次出现时,他那些雄奇壮丽的情景,使读者感到耳目一新,惊心动魄。圣埃克苏佩里的作品可以说是他一生的思想写照与行动实录。他在黑夜中期待黎明,在满天乱云中向往中途站,在璀璨星空中寻找自己的星球 —— 生的喜悦。

图片点击可在新窗口打开查看    圣埃克苏佩里不是第一个描写航空的作家,却是第一个从航空探索人生与文明的作家;他不满足于只描写孤悬于满天乱云之中,与高山、海洋和风暴的生死角逐。他从高空中发现人类只是生存在一个大部分是山、沙、盐碱地和海洋组成的星球上,生命在上面只是像瓦砾堆上的青苔,稀稀落落地在夹缝中滋长。文明像夕阳余辉似的脆弱,火山爆发、海陆变迁、风沙都可以使它毁灭无遗。这些形成圣埃克苏佩里的看法:人生归根结蒂不是上帝赐予的一件礼物,而是人人要面临的一个问题。人的价值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后天获得的。“我的行动,从今以后,一个接一个,组成我的未来”。这与萨特的存在主义非常相似,“人被抛入这个世界”,必须作出自己的选择。人只是在实施自己的意图时才表明自己的存在,决定自己的未来。难怪萨特称圣埃克苏佩里的《人的大地》是存在主义小说的滥殇。而海德格也把出版50年来译成102种语言的《小王子》,看作是最伟大的存在主义小说。虽然圣埃克苏佩里本人不见得会用这个名称。

    玛佳·德斯特朗评论道:“尼采与纪德设计了一种道德,用激扬优美的文章宣扬,惟有圣埃克苏佩里在危险与充实的人生中身体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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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负青天,看人间城廓 -- 圣埃克絮佩里生平与作品

马振骋

    安东尼·德·圣埃克絮佩里1900年生在法国里昂,1944年消失在地中海上空。他的文学创作时期不长,第一部作品《南方邮航》发表于1929年,接着《夜航》(1931年)获得法国有威望的费米娜奖,《人的大地》(1939年,英语版译名为《风沙星辰》)获得法兰西学院小说大奖,其后在美国发表《空军飞行员》(1942年)、《给一个人质的信》和《小王子》(1943年)。《小王子》使他蜚声国外,但也是他生前发表的最后一部杰作。不久他的生命在战火中结束了。死后根据他的遗稿整理出版了《要塞》。圣埃克絮佩里是法国文学史上占有崇高地位的作家,但他的一生主要是在航空线上度过的。从1921年服兵役学习飞行;1926年进入法国的一家航空公司工作;1929年协同法国著名飞行员梅尔莫兹、吉约梅开辟非洲 —— 拉丁美洲航线;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流亡美国;1943年潜回北非,参加法国抵抗运动,至驾驶侦察飞机殉难为止,他的一生是飞行员的生涯。他的小说特点是围绕他本人的航空经历,描述了当时法国飞行员的惊险豪迈的生活。

    圣埃克絮佩里受当时一个航空事件的启发,写下了《夜航》。法国邮政航空公司经理迪迪埃· 多拉着手组织和延长在拉丁美洲沿岸的航线。为了对轮船、火车取得速度优势,多拉不顾困难和阻力,决定飞行员在夜间不中断地飞航。《夜航》写的是三架飞机在拉丁美洲上空夜航,其中一架罹难的过程。书中主角利维埃就是根据迪迪埃多拉这个人物写成的。故事情节简单,意义含蓄深刻。作者在书中探讨了行动的价值,也是对人类存在条件的思考。

图片点击可在新窗口打开查看    《人的大地》确切说是一本散文集,全书没有连贯的情节,怀念事业上共同奋斗的同志,漫谈航线、飞机、星球、绿洲、沙漠,思路层层推进,深入探究贯串全书的主题 —— 人。风格十分别致,寓意隽永,文字优美动人,书中章节经常选入法国的文集。

    圣埃克絮佩里亲身参加航空创业阶段的飞行工作。那时飞机性能差,机场设备简陋,气象情报不全,飞行员艰苦卓绝的工作,命若悬丝的生活,他都有切身体会。高山沙漠,风暴雷雨,这些变幻诡谲的自然现象,在他笔下都有生动兀立的描写。如果作者仅仅凭其特殊经历,描写惊心动魄的历险,不管如何绘声绘色,那也不过是位惊险小说家。然而圣埃克絮佩里是一位诗人,一位思想家,他透过事物表面,寻幽索微,创造生动的形象,阐述人生的意义,这使他的作品崇高美丽,不同于一般的航空小说。

    作者在《人的大地》中写道:“我们对自身的了解,来自大地,更多于来自全部的书本。因为大地桀骛不驯。人在跟障碍较量时,才发现自己的价值。但是为了克服障碍,人需要一个工具。需要一把木刨或铁犁。农民在劳动中,逐渐窥探到自然界的一些奥秘,他所挖掘的真理却是无处不在的。”飞行员用飞机这个工具,也跟障碍进行了较量。他们飞翔在万里长空,悬挂在满天乱云之间,要与高山、海洋、风暴钩心斗角。绚丽多彩的土地和天空,风吹粼粼的海面,金黄色的晨曦晚霞,这些令人心驰神往的景色,对他们是生命的庇护,还是死亡的诱惑?他们看到的太阳,是经历磨难重重的星夜后看到的光明的太阳;他们看到的大地,是穿越风雨雷电后看到的宁静的大地;他们看到的人,是迷失在冰天雪地、沙漠荒野后看到的亲切的人。在这种严酷的职业锻炼下,经历多次生与死的搏斗,圣埃克絮佩里探索了人生的意义,行动的价值,心灵的底蕴。他在书中,就是向我们叙述了他认识的一些自然界奥秘,他挖掘的一些无处不在的真理。

    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在为《夜航》写的序言中说:“我尤其感激作者的,是他提出了一条不同凡俗的真理:人的幸福不在于自由,而在于对一个责任的承担。”

    圣埃克絮佩里认为,一个人的一生在时间长河中是无比短促的,单独一个人的生命是无所作为的;因而,人的生命所以有价值,从纵的来说,是保证人类文明的延续与昌盛,从横的来说,是促进人类的交在与团结。有意义的一生是履行人的职责的一生。因为有了这个坚定的信念,他和他的同志即使在看来山穷水尽的地步,决不放弃生的职责,行动的职责。

    梅尔莫尔跌落在四千公尺高的山上,四周是白雪皑皑的悬崖绝壁。困了两天两夜。靠了同机机械师的巧手,勉强修复了摔坏的飞机。他坐上驾驶座,使飞机沿山坡朝悬崖滚去,轮子达到一定转速受人操纵,拉起飞机,擦过挡在前面的高峰,飞离了险地。

    吉约梅迫降在终年冰封雪飘的安第斯山嶂,赤手空拳,身无干粮,零下四十度气温,攀陡坡,爬峭壁。风雪的鞭打,冰地的摔跌,皮开肉绽的剧痛,教人感到死的幸福。但是吉约梅靠顽强的意志,象蚂蚁似的一刻不停走了五天五夜,终于从死神怀抱中夺回自己的生命。

    圣埃克絮佩里和机务员也曾盲目撞在利比亚沙漠地。空气湿度百分之十八,残存的饮料不到一升。指望飞机在纵深三千公里地带,从高空搜索出混杂在沙漠中千万颗黑点中的两颗黑点,只是一种幻想。但是他们没有放弃生的期望,在寸草不生的沙碛上东奔西走,受尽海市蜃楼的愚弄,寻觅沙上的踪迹,把希望寄托于露水,盼念茫茫沙海中一个悠悠晃晃的骆驼队来营救。描写细腻,感情跌宕,不是身历此时此境的人是写不出的。

    懂得生的意义,也懂得死的意义。圣埃克絮佩里歌颂生命的追求,另一方面,他也礼赞有意义的死,为人类进步的死,“这种死本身就是在为生命服务。”

    《夜航》中,法比安遇到了风暴,天空漆黑一团,雷雨交加。他奋力挣扎,还是迷失了方向。他跟乌云下的世界断了联系,头上星空璀璨,星星象花朵熠熠生辉。他的飞机失去了控制。“黑影里千百条手臂将他撒开了,他仿佛一个囚徒被松了绑。让他暂时独自在花间散步……他在密密麻麻、成堆财宝似的群星之间,在一个除了他法比安和他的伙伴之外没有 —— 绝对没有 —— 任何生命的世界游荡……。”这不是一篇死亡的哀歌,而是升天的颂曲。

    梅尔莫兹多次冒着生命危险,开辟了横越沙漠、高山、黑夜和大海的航线。终于在工作十二年后,又一次飞越南大西洋途中,他发出电讯说他关闭了右后部发动机。接着寂静无声。十分钟后,整条航线的发报员守候在无线电旁边,“我们中间谁不曾经历过这种沉默,象致死的疾病,,一分钟比一分钟恶化。我们期待着,然而时光消逝而去,渐渐地终于太晚了。我们终久不得不领悟,我们的同志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已经安息在曾经多次在其上空耕耘过的南大西洋。梅尔纽兹肯定是功成身退了,犹如收割的农夫,把庄稼捆扎后,躺倒在田野上。”

    圣埃克絮佩里本人的结局何尝不是同样令人感到迷茫。1943年 3月,他从美国潜至北非,参加戴高乐领导的抵抗运动。尽管他有在任何气候条件下飞行六千五百小时的优异纪录,但年龄过大,又多次负重伤,只是编入空军预备队。多次争取后,他分配到了侦察任务。第八次任务是去侦察法国里昂附近地区。他从意大利博尔戈起飞,进入科西嘉岛上空,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象传奇人物一样不知所终。当然,他不可能描述自己生命中的这个时刻,我们也无从窥知随同他消失的内心思想,不过可以深信,他必然会把自己的死,看作是一位在执行民族战斗任务的飞行员份内的事。“死是这样的甜蜜,当死作为一个自然的结局时……”。

    二十世纪初开始,飞机使人第一次占有了如此广阔的立足点。从前只能根据地图和地球仪去想象的地球整体,如今圣埃克絮佩里在高空飞行中看到了:一颗孤零零悬在空中的蓝色星球,同其他亿万颗星球没有多大差别。他在观察地球上的自然景物时,也象今天的宇航员一样,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它同无垠无生命的宇宙的关系。“地球的主要根基是山、沙和盐碱组成的底座,生命在这里,只是象瓦砾堆上的青苔,稀稀落落在夹缝中滋生。”他也看到了地球上生物形成的偶然性和脆弱性:一次火山爆发,一次海陆变迁,一场风沙可以毁灭一种文明。

    这些都给他开拓了一个新的眼界,对人及人的大地产生了一种新的见解。他认为人只是一具泥胎,如果不具备智慧的话。不过,赋予条件、考验、激励,任何泥胎都可成长为一个人,发挥内在的天职。靠了世世代代涓涓滴滴积累的知识,才使今天的人大大不同于当年的穴居人,才使人类发展中产生了牛顿、莎士比亚、帕斯卡这样的伟大人物。主要的是不能使人失去培养的土壤。然而,他所处的资本主义社会文明走入了歧途,“单纯为了物质利益而工作,人类本身就陷入了囹圄。”因而,绝大部份人在死亡之前没有可能尽他们的天职。《人的大地》中,他面对着旅途上一群背井离乡的波兰移民,痛心地说:“所有这些人身上,多少都有一个夭折的莫扎特。”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都会遭到这种扼杀。

    他的作品内容深刻崇高,个人经历曲折壮美,人们往往把他和法国另一位我们熟悉的著名作家安德烈· 马尔罗并列,都是法国人引以为荣的人物。他的声名生前已经确立,死后未尝稍衰。在仅有五千万人口的法国,他的主要作品发行量都在二百二十万册以上,这个数字可以说明他在本国人民心目中的地位。

    如果文学作品的目的是使人崇高,使人上进,他写的书对懂得欣赏的人确可起到这个作用。纪德对《夜航》说道:“人的弱点、自暴自弃、萎靡消沉,我们已经知道很多了。但是,不折不挠的意志促成自身的奋发有为,却正是我们需要人们向我们指出的。”《夜航》与《人的大地》不但有极高的文学价值,对思想道德修养也有借鉴的地方,让我们读了这本书,每个人都意识到自己的职责,“即使最质朴的牧羊人也无不如此。因为他在星空下,勤勤恳恳地放牧着那几头羊,他若意识到了自己的任务,就会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走仆。他是一个哨兵。每个哨兵都身系着一个王国的安危。”

    (《外国文学》1982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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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素罗的故事

文:[法]阿兰·维尔贡德莱
译:马振骋

    哥伦比亚作家齐尔曼·亚西梅加斯说:“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每个人谈论康素罗,就像谈论把火焰喷到了巴黎屋顶上的萨尔瓦多小火山。凡是有关她的第一个丈夫恩里克·高曼·加里略,她的第二个丈夫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的轶事,没一次不提到她。她嫁给高曼加里略以后,做了梅特林克、莫莱亚斯、邓南遮的密友。她1927年守寡,1931年再嫁给圣埃克苏佩里,她那时的朋友有纪德、莫洛亚、德·鲁杰蒙、布勒东、毕加索、达利、米罗……他们生活的圈子里有飞行员和作家。当圣埃克苏佩里正在创作至今还风靡全球的《小王子》时,莫洛亚曾去他家做客。用过晚餐,开始玩纸牌、下象棋。然后主人要大家都上床睡觉,因为他想工作了。几小时后,莫洛亚听到楼梯口的喊叫声:“康素罗!康素罗!”他慌慌张张出来,以为房子着火了,其实不过是圣埃克苏佩里肚子饿了,要妻子给他煮鸡蛋……”

    “如果康素罗能够以自己的方式,把他们夫妻生活中的这些插曲,生动滑稽地写出来,大家会确信她是丈夫作家的缪斯。她是画家、雕塑家,文笔流畅,很有才气,但是她的往事……她只说不写。”


    现在知道事实并非如此。1930年初次遇到圣埃克苏佩里,15年后,康素罗在美国过着孤独的流亡生活,这时她叙述作家兼飞行员与她的生活,用松散倾斜的字迹盖满整页纸,经常涂改得难以辨认。然后细心地打在薄纸上,笨拙地装订成册,放进一只黑色硬纸盒里。

    《玫瑰的回忆》——“岛国小鸟”的最后一段趣话。

图片点击可在新窗口打开查看    时间是1946年。康素罗思念法国,但又害怕回去,尤其担心卷入遗产纠纷,向往到一个讲西班牙语的地方过日子,为此想起了马略尔卡岛的帕尔马,她说,“为了纪念乔治·桑和缪塞”——另外两个“可怕的孩子”。

    自从1944年7月丈夫失踪以后,康素罗在纽约深居简出,给商店橱窗设计布置,做模型,生活在“东尼奥”的回忆中,面对空穴的葬礼无法释怀,双重的失落椎心泣血。她撰写一些有头无尾的小文章,对着录音机回忆往事,把完成的章节用打字机打出来,但是中美洲人的豪放禀性使她不能自制,还用另一种方式把东尼奥的面目“写”在石头和黏土上。她也用铅笔、炭墨、水彩来画画。她想回到富叶园,那是1940年圣埃克苏佩里出国前租赁、现已无人居住的大庄园。她说愿意回到那里去“找回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和你的肖像”。

    在失去的人与她之间展开了对话。在大西洋的另一边,在欧洲,圣埃克苏佩里的失踪为传奇打下了根基。大家给他树碑,大家把他神化,他成了天使、神品天使、蜡翼融化坠海而死的伊卡洛斯、没有回到自己星球的小王子;天空的英雄,在宇宙中粉身碎骨。至于康素罗,不大有人谈起,影踪不见,甚至遭到否认;好在编造的神话中缺了她也行;虽则她掌握了许多钥匙。在背景中也不期望有她出场,毕竟在圣埃克苏佩里的英雄贵族故事中她太刺眼了。圣埃克苏佩里的传记作者很少知道她的生活,只是歪曲她,漠视她,把她看做傻乎乎的怪女人,她婆家的亲朋好友(除了婆婆玛丽)欺侮她,说什么“电影里的伯爵夫人”,“疯疯颠颠、爱使性子的小女人”,“说话唠叨、法语讲得不好”,这使她留下了这样的形象:一个“没有灵魂、不忠诚、卖弄风情的女人”。总之一句话,据人说,她在神话中会令人败兴。

    1944一1945年,康素罗——又是据说——“意志消沉”。长久以来,她好歹学会了等待的艺术,自从与圣埃克苏佩里结婚以来,她做的就是这件事:等待。最严酷的等待,可能是1943年3月他出征后几小时的那次。“全世界所有的力量集中在一起也拗不过您的愿望,我很了解我的丈夫。我一开始就知道的,”在尚未发表的她与他之间的一次虚构对话中她这样说,“是的,我早知道您要走。”她接着又说:“您念念不忘洗刷自己,您就是要在枪林弹雨中洗刷自己。”

    1944—1945年:总结的时代,回顾的时代,表面上沸腾、落拓不羁、“艺术家”的生活,就像我们想象中的30年代的艺术界。也是“无愧于”东尼奥活下去的时代。她必须另外找一套公寓,保证得到,即使是菲薄的收入,第三次扮演寡妇的角色。这总算是不再流眼泪的时代了。“我的爱,我已经流干了,”她叫道。怎样节哀呢?“您是永恒的,我的孩子,我的丈夫,我把您带在身上,我们像小王子,谁都接触不到。像在光明中谁都接触不到。”康素罗没有多少能耐维护非常难处理的家庭利益和版权利益。她从小就保持了这种有点天真、轻信别人的随意态度,她不了解欧洲人狡猾的办事方法,对钩心斗角不感兴趣……况且,她跟圣埃克苏佩里过的是不受社会规则约束的生活,这种生活加上天性,更使她做事过分、多愁善感、马马虎虎。她一直是怎么想就怎么过,也就继续这样想这样过:她凭本性往前进,重建生活。

    她的豪情和活动完全来自她在萨尔瓦多度过的童年,1901年她生在那个国家。童年本来充满奇思异想,中美洲人的想象力更把童年美化了;她生来是个善于讲故事的人,娓娓动听,绘声绘色,现实经她一打扮变成了故事,叫人听了入迷。她懂得如何渲染一件真实的事,编导自己的身世,萨尔瓦多带着它的焦土、火山和地震成为一个传奇国家。她是这么一个国家的精灵和仙子。在平静幸福的日子里,圣埃克苏佩里总是叫她讲萨尔瓦多的故事,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在父亲的咖啡种植园里跟印第安人玩,四周是香蕉树。“给我讲蜜蜂的故事,”他要求她,犹如小王子要求“给我画……”,康素罗讲了起来。圣埃克苏佩里对她说:“当我在星星中间,当我看见远处一团火光,我不知道这是一颗星,还是地球上一盏在给我打信号的灯,我对自己说这是我的小康素罗,她要我回去,讲故事给我听,我向你保证我会朝着这团火光飞过来的。”

    这段童年,康素罗把它带在身上,在最艰难的岁月:圣埃克苏佩里的不忠、归期不定的离别、飞机失事、最后的失踪,也是这段童年救了她。她也可以这么说:“我来自我的童年。”

    她的暴躁、极端和巴洛克式的天性——在她那片大陆上,讲故事的大家如博尔赫斯、科埃萨尔、马尔克斯无不如此——对圣埃克苏佩里倒是一种幸运。她允许他按照自己的怪癖、落拓不羁的天性,诗意地过日子:他们两人都有这种精神贵族的独立性,这种超现实主义的禀赋,把尘世生活过得像传奇,像寓言。

    在圣埃克苏佩里死后养成的这种想象力和生命力,才使康素罗不至于伤恸欲绝。她于是写她的回忆。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相遇,一波三折的订婚仪式,给家里人介绍,结婚仪式,定居巴黎,媳妇生活,圣埃克苏佩里的生存困难,他的外遇,他的感人的唐璜作风,找回昔日的温情,搬家,其他女人,徬徨生活,飞行事故,书籍出版和成名;出走,在沃克吕兹省奥佩特的集体生活,前往纽约,白色大房子,异乡客地的孤独,她的东尼奥的出征告别,平静灰色的赫德森河水,河面下潜艇悄悄行驶,带着他走上了不归路……

    她写回忆一气呵成,带着她做事一贯的奔放洒脱。她在书中冲动而又多情,天真而又顺从,愤慨而又坚定,忠诚而又不忠诚,顽抗而又沮丧。她写文章如同她平时说话,如同她临终前还是这样说话,在磁带上回顾这些往事,忠实地留下了她的声音。这是讲故事人的声音,音调与语式都像她在纽约的好友萨尔瓦多·达利。她说:“关于我的丈夫跟我在家里的私人生活,我很难于启齿。我相信一个女人不应该提这类事,但是我去世前又不得不提,因为人家对我们的家庭生活说的不是实话,我不愿意让这种事继续下去。我还是勉为其难,去回顾这些每个婚姻中都会遇到的困难时刻。说实在的,当神父说你们是为了生死共命而结合的,这话很对!”

    1946—1979年。她与圣埃克苏佩里过的一生,信函与资料,作家画的素描,水彩画,蓝笔肖像,《小王子》一书的素描,老影剧节目单,涂上小人像的菜单,电报,地图,明信片,草稿本,没有发表的诗和文章,数学研究专利和笔记本,一辈子的全部宝藏统统放进了几只甘于寂寞的机舱箱子。装在运输机的货舱里横渡大西洋。搬进康素罗在巴黎的公寓的地下室,此后没有完全打开过,任其像古档案似的神秘莫测。

    有时,在暮年,她回首往事,大胆去探索埋在黑夜里的箱子。“我打开卷宗和箱子,”她说,“没有一次不发抖,里面堆着丈夫的书信、图画、电报……这些发黄的纸页,零零星星画着高杆儿的花和小王子,是这个失去的幸福的见证,我一年比一年深切地感到我享受的圣恩和特权。”

    回法国后的那几年,她住在巴黎和格拉斯。她的雕塑与绘画事业也趋于稳定。她花许多时间支持圣埃克苏佩里的纪念活动。她作为德·圣埃克苏佩里伯爵夫人,为国捐躯的大作家的遗孀,参加纪念会、开幕式、庆祝会;她这样做,是看做一项责任,不一定符合自己的意趣。她从来不喜欢学院仪式、社交、情面难却的邀请。她宁愿回忆她在1944年6月底他逝世前夕写给他的东西:“你在我心中犹如植物在地里。我爱你,你,我的宝贝,你我的世界。”还有他给她的回信:两个人像森林中的两棵树纠结不分离,那有多么舒坦啊。被同样的大风摇撼,一起接受阳光、月光和夜鸟。一生一世。

    1979年康素罗逝世,权利所有人继承了那一堆箱子和资料。箱子始终没有打开。搬到了格拉斯的农舍又沉睡了几年。慢慢地,继承人把它们挖掘了出来,重见天日。1999年,为了纪念圣埃克苏佩里诞生100周年,这些资料交给了我们,供我们研究。这样《玫瑰的回忆》,由康素罗费心在美国制成缩微胶卷的夫妻两地通讯,《小王子》的草稿,才复活了……

    康素罗又有了生命。那个被大家掩藏了那么久的人又出现了,可以说还了她一身清白。

    通过这个从未有人过目的私下对话,整个故事突然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热情,冲动,复杂。康素罗与圣埃克苏佩里的关系是了解作家的基础。没有康素罗,他会真的是圣埃克苏佩里吗?这些资料的披露使他回复原有的人性。要说他的神话会剥落开裂,他的肖像也不完全像大家为了千古流传而画的那样,好比在涂香料的面孔上加了一层精致的蜡,就是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

    很少传记作家好好了解过这对夫妻的历史以及夫妻情谊对圣埃克苏佩里的影响,因为缺少必要的钥匙。没有人曾经深入地窥测这种关系中他人难以识破的奥秘。要从这个角度去阅读《玫瑰的回忆》。阅读这部写事迹的书。首先是写等待的书。

    因为往事的叙述是以等待开始,也是以等待结束的。全书从头到尾是这么一个人的历史,他出现又不见了,他溜走又归来了,他逃避又返回了,他寻找自我又失去了自我。问题的中心是爱,尤其是被爱。还提到了监护他的母亲,当家人,使童年充满欢乐的妈妈,忠贞与终生为伴的象征。这些主题的理想化,转而对女人的钟情。不是一切女人,其中有理想的女人,也有“候客室”,“小母鸡”,什么嘉比、蓓蒂,“小虎皮鹦鹉”,这都是康素罗给她们起的绰号。

    圣埃克苏佩里心中深深铭记着理想女人的形象:关心家务,人间仙女,基督信女的原型人物,“神的侍女”。康素罗决不是外界传说的那个轻浮或颠三倒四的女人,她从父母那里接受了颇为严格的教育,她的母亲据她自己说对她很严厉,用基督教义和民间信仰培养她。她嫁给了圣埃克苏佩里,是不是就要做他自己也说不清的贤妻了呢?她在回忆中回答了这个问题,她认真扮演自己的角色,整理他的衣服,准备他的行装,操心让他吃得好,布置和打扫他的书房,尤其她等待。康素罗对这个角色认真学习了很久。异国性情的浮躁,有时就忽视了常规;康素罗要说话,不知道保持圣埃克苏佩里为了写作与思考需要的安静,她还是要说,也就说得不是时候了。

    这就够他往外走了。他轻易地受到有些倾向的影响,让恶意的人有隙可乘,被女崇拜者花言巧语迷惑。他爱的——他也说得一清二楚一一就是按照自己的心意过日子,做他想做的事,不要欠别人的情,但是要自由。他的独立欲望又跟心中根深蒂固的眷恋感情相冲突。于是对着康素罗经过升华的印象屡屡哀求:康素罗,像朵盛开的花等着我回来……康素罗,天赐的小光明……我的小鸡……把房子收拾干净……,给我做一件爱情斗篷……康素罗,我的甜蜜的义务……

    圣埃克苏佩里不同凡俗的生存境遇,迫使他在感情上长年彷徨,只有在孤独和黑夜的飞行中,在缠绵心头为国战斗的欲望中才得到宣泄和解放。面对死亡的大无畏挑战,不惜牺牲的殊死抗争,给他弥补了感情上的失落。行动,情谊,正直,发展到英雄主义的爱国主义,看做是升华形态与二度净洁手段的飞行,都成了一个个中途站和桥梁,帮助他挣脱他所陷入的感情牢笼。康素罗的这部回忆非常清楚地解释了这份悱恻动人的追求。

    他们的生活只是一系列离别与重逢,背景则是偶然性很强的飞行,变换地址,意外事故,危机,争吵,沉默,突然出走和在淳朴的富叶园里短暂的田园生活,康素罗要保持那里的莫奈式情调。然而,这样的爱情是不会真正毁灭的。康素罗疲惫痛苦,异国风情则依然不减,最终接受了其他人的致意,建筑师贝尔纳·赫富斯见了她爱得发狂,德尼·德·鲁杰蒙在纽约住在他们附近,对康素罗殷勤有礼,在她的丈夫失踪后,给了她不少安慰。他们那种古典悲剧式的恋情只能在这种紧张状态、这种离别中才能生存一一这事反而一天比一天更让人坚信:这是拆不散的一对,那时圣埃克苏佩里向她承认了是她战胜了所有的其他女人。他还对她说她是他的安慰、他的星星、他家的灯光。身处两难、受人冷落、又被催着回来的康素罗,对他才是不可缺失的。尽管他有情妇,有贵人名媛送他礼物,保证他的作家事业,奉承他,有时还真心地爱他,康素罗依然是不可根除的。然而她还是免不了受批评和轻视。她是家庭里的外国人,在《新法兰西评论》文学晚会上非常惹眼。纪德讨厌她,但是她说他喜欢的就只是小伙子和老太婆。从她的绘画、素描、照片来看,她自有一种青春朝气,一种超现实主义女性的自由自在,但正是这种靓丽鲜明给她带来了伤害,因为圣埃克苏佩里常去的几家沙龙,女性的个性更解放,知识更丰富,行为更潇洒,还有就是职业女性。康素罗,像圣埃克苏佩里责怪她的,“却只会显示她的宗教虔诚”,祈求上帝和一切圣徒,跑教堂,按时做忏悔,当丈夫出差时为他祷告……然而这又是圣埃克苏佩里复杂性格的另一面,他对宗教迷信表示出一种明显的轻视,却又在皮夹里放一张利雪的圣戴莱莎的宗教像,他1940年回来要求妻子到卢尔德去进香,在圣水池里一起行洗礼!

    这些内心矛盾在暗中作梗,使圣埃克苏佩里既颓丧又痛苦,在康素罗的书里这类例子不胜枚举。

    这说明为什么康素罗总是得到召唤,去紧急救援,说到头来她是个他可以信赖的人,是个会收留他的人。唯有她不为他渴慕荣华与名声;她只希望住在非洲小角落的一幢小房子里,让他平静生活,安心写作。因为只有她自始至终要求他写作,避开黑夜的一切诱惑,甚至还把他关到她精心布置的书房里,不写完文章不许出来。

    圣埃克苏佩里为此感激她,悄声告诉她多少次梦想在她的羽翼下,在她温婉小鸟般的柔情保护下写作……“您的鸟的语言,可爱的颤抖……”在美国那幢像凡尔赛宫的白色大房子里,他完成了他的杰作《小王子》。那是一段快乐的日子,画画,要朋友摆姿势,重写亲身经历的故事,重新创作组成故事经纬的一切主题。《小王子》是在康素罗的火焰中诞生的,他终于承认……玫瑰确实处于童话的中心。依然是康素罗启发他写出玫瑰的情节,引起他的愧悔,对他的玫瑰竟那么不公正和负情:“但我年纪太小,不懂得爱她。”在“小王子之家”他已经知道,在科西嘉岛他更明白,一切嫌隙都已化为乌有,康素罗原谅了他,小康素罗的重大忧虑已经消除。“告诉我,小康素罗,我的忧虑也消除了吗?”他想到把题词献给她,然而康素罗更愿意题词献给叶翁·维尔特,他的犹太朋友。圣埃克苏佩里现在有点后悔了吧。他答应战后回来写续篇,那时她会是梦中的公主,不再是一朵带刺的玫瑰,他就把那部书献给她。《玫瑰的回忆》,以及尚未出版的书信,证实了这份不同凡俗的爱情。尤其证实了被过于完美的传奇和穿凿附会埋没了的东西:圣埃克苏佩里事实上需要这份被遗忘五十年的手稿,以另一副面貌在人间再生,显得更像个凡人。这份回忆录使他更接近我们。他一下子变得更动人,没那么一本正经,更真实,更亲切。44岁生日那天,离他的死亡只有几个星期,他嘱咐她,给我写信,给我写信,“(邮件)时时刻刻到来,使我心里春意盎然”。

    “小康素罗”确实收到了那封信,那条指令。

    她写了,她写,叙述他们的故事,让大家听到真相。

    2000年2月巴黎

    ( 选自《译文》2002年第一辑圣埃克絮佩里专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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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埃克絮佩里的《小王子》生在纽约

马振骋

    1940年的最后一天,从里斯本启航的一艘小型远洋客轮,在大西洋上经过千里颠簸,驶进纽约港靠了岸。“西博奈”号上共有 343名旅客,其中有让· 雷诺阿,法国电影导演,《大幻灭》和《游戏规则》两部片子使他蜚声国际影坛。还有圣埃克絮佩里,飞行员兼作家,他的《人的大地》上一年得法兰西学院大奖,英语版书名《风沙星辰》,在美国被评为当年最有特色的非小说文学作品,已销出25万册,纽约各大书店橱窗里正张贴着这部书的封面。随着欧战开始,圣埃克絮佩里应征入伍,参加空中侦察行动,目睹法国军队大溃退。维希政府与希特勒签订停战协定,他复员后沉默彷徨了一段时期,辗转北非、葡萄牙来到了美国,表面上是应纽约出版界的邀请前来领奖的。

    候在岸上的记者放过了雷诺阿,却截住了圣埃克絮佩里,向这位新闻人物提出一连串问题:他对贝当政权的看法,法国现状如何,欧战将会怎样发展,民主国家前景……最后还问他打算在美国待上多久。他回答:“三四个星期吧。”继而补充说:“当今这个局势,提前三星期对事情作出计划是不可能的。”

    拉扎莱夫是《巴黎晚报》的编辑,他挤在人群中来迎接他的这位朋友,随后把他送到了中央公园南路丽兹·卡尔登饭店住下。

图片点击可在新窗口打开查看    几乎从欧战一开始,圣埃克絮佩里深信美国参战是同盟国取得胜利的唯一希望。但是他到了纽约,见到美国人的精神状态,一如慕尼黑协定签订时的法国,绥靖主义思想浓厚,舆论混乱分歧,《中立法》指导国务院的外交政策。他感到非常失望。

    纽约法国人社团内各派关系错综复杂,他一到拉扎莱夫就向他作了介绍。法侨内部分为三派,实际也是法国国内矛盾的延伸和反映。一派是维希派,贝当政府虽是个傀儡政权,总还披着合法的外衣,在中立的美国有外交代表。一派是戴高乐派,听从设在伦敦的自由法国总部的命令。第三是中间派,他们中一部分人也是忠诚的爱国人士,只是不愿意在外国参加派系斗争。圣埃克絮佩里就是个独立分子。由于他是名人,维希派要拉拢他,达不到目的就造谣中伤他,戴高乐派见他迟迟不参加他们的阵行,就怀疑他。圣埃克絮佩里在美国度过了27个月,一直受到双方的攻击,这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时期。

    安娜·莫罗·林白(又译林德伯格),是美国驾机飞越大西洋的飞行英雄林白的妻子,在1941年3月的日记中写道:“在每个人都要登记入册、贴上黑白标签、被迫采取立场的时代,我希望,我祈祷圣埃克絮佩里能够保持自由、纯洁、不被卷入。哦!我多么希望他能够超越论战,投入写作。”

永不言败的失败者

    “在希特勒统治的地方没有我的位子。”圣埃克絮佩里抱了满腔热情,试图向美国人民呼吁,共同抗击法西斯,却不想闯入了窝里斗的丛林。幸而友谊与写作支撑着他。朋友为了让他有个家的感觉,在中央公园南路一幢大楼给他租了一套公寓,他从24楼可以俯视公园的大树和远眺港湾的海水。楼下住的是比利时诗人梅特林克。他还经常躲到同胞画家拉莫特的小公寓里,排遣抑郁的心情,坐在角落的一张木头大桌子上写东西,桌面上刻着访客的名字:卓别林、让·加宾、玛琳·黛德而、泰罗·鲍华、希区柯克……

    那个时候,圣埃克絮佩里不停地写,首先写的是那部从1936年以来永远写不完的《要塞》,他常说这会是一部遗著,他的其他作品和它相比只是习作而已。他外出随身常带一只布提包,后来人们知道这里面就藏着《要塞》的草稿。

    美国两名出版商雷纳尔和何芝斯·希区柯克,当然无意等待这部不知何年何月完成的作品,他们催他写的是参加“可笑的战争”的个人经历,向美国人解释法国怎么轻易失败了。圣埃克絮佩里开头很不高兴有人给他命题作文,继而一想他来美国的目的,不就是向美国人解释为什么欧洲正在进行的战争也是他们自己的战争。他同意接受了。

    1941年7月,为了躲开纽约令他窒息的政治空气,他应雷诺阿夫妇的邀请,到好莱坞去过上几个星期。他通宵达旦的工作习惯使居停主人不胜其烦。“他整夜说个不停,”雷诺阿回忆说。圣埃克絮佩里口袋里总是塞满纸片,随时随地记录自己想到的话,字迹小而潦草,似乎只有自己才认得出来,夜里他就对着新发明的录音机说一遍,到了早晨由一名美国女秘书根据录音打出来。

    雷诺阿那时正在拍摄《沼泽地》,一早就要上摄影棚工作,早晨8时到8时30分,雷诺阿正在准备火腿蛋当早餐,高大的圣埃克絮佩里带着两只熬红的鱼眼睛,像熊似的走下楼来吃他的“晚餐”。有时他吃完回到楼上,睡到下午一点钟,有时他陪雷诺阿去上班后回来再睡。他们一路上谈论电影。圣埃克絮佩里对电影也不是个门外汉。他曾写过《安娜·玛丽》一片的脚本;他的小说《夜航》被米高梅公司搬上银幕,后来成为一代巨星的克拉克·盖博扮演其中一个配角;他作为航空顾问,参加了高蒙公司《南大西洋》一片的拍摄工作。

    在洛杉矶的日子过得很快乐,然而病魔找上了他,他必须毫不迟延地接受手术治疗。在医院养病期间,雷诺阿夫妇常来探望,另一名法国导演雷内· 克莱尔正好也在好莱坞拍《我的妻子是女巫》,给他带来了彩色画笔,让他画画解闷。还有一个意料不到的访客是安娜蓓拉。她是法国影星,年轻美貌,嫁给了当时红透半爿天的泰罗· 鲍华,长住洛杉矶,但很少与同胞来往,好莱坞的法国人大都围绕在查尔斯· 鲍育周围。1935年安娜蓓拉担任《安娜· 玛丽》一片的主角,因而认识圣埃克絮佩里。安娜蓓拉跟他寒喧、问候和回忆一段往事后,看到病床床头柜上一部安徒生的童话。圣埃克絮佩里非常高兴,要给她念他刚看完的《小女妖》,没念上几句安娜蓓拉接着背了下去,两人相互大笑,诗成为他们友谊的媒介。

    此后圣埃克絮佩里经常出入泰罗· 鲍华的家。安娜蓓拉也会带了一篮子食品,到他出院后租用的小公寓看他。圣埃克絮佩里服多了磺胺类药物,身体疲乏,躺在长沙发上,安娜蓓拉盘腿坐在地板上,听着他生动讲述飞行员在天空、沙漠中的非常经历。安娜蓓拉日后说:“跟圣埃克絮佩里在一起,我总觉得自己进入了梦境。他深沉神秘,实在不是个日常生活中的人。”

    康复后,他乘火车回到纽约。12月7日约了拉扎莱夫在家里吃中饭,饭后两点钟打开收音机听新闻,播音员的声音异常沉重,报导日军飞机大规模袭击珍珠港的消息。他听了好一会儿一动不动,没有出声,然后含着眼泪抓住拉扎莱夫的手臂说:“这是结束的开始,美国人不得不立即参战了。我们要赢了。” 6月份德国入侵俄罗斯时,也是他跟拉扎莱夫说:“这是开始的结束。”战争转入了新的篇章。

    美国两院虽然同意对日本宣战,对轴心国的其他成员国却无意下同样的决心。没想到12月11日德国和意大利主动向美国宣战。全世界都奇怪希特勒怎么会作出这么一个愚蠢的决策。圣埃克絮佩里心情一好,又恢复了幽默:“肯定是他们之间早就串通好了呗。”

    那部约稿已因病情耽误下来,如今时局又起了急剧变化,圣埃克絮佩里不得不快马加鞭赶着去完成。他的写作速度实在太慢,他自己说像个雕塑家,像个钻石切割师,像个面包师,把面团不停地揉,揉出其中的韧性,这样烤出来的面包才会好吃。他写作的态度又极为认真,对于仓促写成的东西有一种“病态的心理”,需要别人加以鉴定。经常他的朋友拉莫特或英译本译者刘易斯·加朗蒂埃尔,会在半夜三更接到电话,请他们听一听他刚写完的章节,然后给予评价。

    他的这部书终于在1942年2月分别以英法两种语言版本同时出版。英语版书名《飞往阿拉斯》、法语版书名《空军飞行员》。美国东西两岸报刊一致予以好评,美国人读了彻底改变对法国军队的蔑视态度。“三星期中,我们23个机组损失了17个。我们像蜡似的熔化了。”他们这些普通军人愿意把生命舍了进去,怎么还要责怪他们牺牲不够呢?《纽约时报书评》一篇评论说:“……对一支弃甲曳兵的军队、一个疏散撤退的省市、一个惊慌失措的国家,不要谴责和审判,要客观看待。要深入窥探到人的灵魂,人的灵魂才是至高无上的……在失败的阴影中埋着胜利的种子。”

在“小王子之家”

    在此以前,1941年11月,圣埃克絮佩里的妻子也来到纽约跟阔别的丈夫团聚。康素罗· 桑星· 德· 桑多瓦尔是萨尔瓦多人,头发和眼睛都黑得发亮,是雕塑家、画家。他俩的生活充满激情、不安、沉默、期盼。中间不时有暴风雨。“做飞行员的妻子是一门职业……”康素罗长年焦急不安地等待他从空中回来。她给丈夫塑了一尊雕像,放在花园里:“这下你再也走不了了吧。”

    现在他们在纽约团聚了。纽约那时是流亡的超现实主义艺术家的大本营,在康素罗的公寓里可以见到米罗、达利、恩斯特、迪尚……他们中间有的人也做了圣埃克絮佩里的朋友。

    一部小说的雏形最初什么时候在作家心中出现的,有时很难说。《小王子》的形成也是如此。圣埃克絮佩里的作品叙述飞行员惊心动魄的经历,充满阳刚之气。人们往往忽略这个大大咧咧、不修边幅,以日月星辰调节生活的大汉也有柔情的一面。早在1924年,他给母亲的信中说:“我蕴藏了大量的父爱。我要有许许多多小安东尼……”实际生活中他一个也没有。写一部儿童题材作品的主意也不是他自己的。

    圣埃克絮佩里4岁丧父,是母亲玛丽把他一手培育长大。玛丽外表柔弱,性格坚强,懂得如何把有价值的传统思想灌输给孩子。玛丽本人热爱绘画,直至晚年失明才放下画笔。她主要画家乡的风景、儿孙的肖像和《圣经》故事。作品常在里昂秋季展览会展出,有两幅还被里昂博物馆收藏。圣埃克絮佩里自幼耳濡目染,喜欢在随手抓到的纸上任意涂几笔:花朵、蝴蝶、小人、彩云,经常在给朋友的短柬上留下这些标识,代替签名。

图片点击可在新窗口打开查看    一天,圣埃克絮佩里在一家餐厅的白桌布上涂鸦,服务员在旁边斜着眼睛无可奈何,出版商希区柯克问他画什么。他说:“没什么,一个活在我心中的小人儿!”这个小人儿孤独,忧郁,像个无爹无娘的弃儿。在圣埃克絮佩里死后出版的《记事本》里发现这样一句话:“在还需要呵护的年纪,就过早地被上帝断了奶,我们不得不终生像个孤独的小人儿那样奋斗。”希区柯克对小人儿看了又看,有了想法,对他说:“听着,这个小人儿,你把他的故事写一写怎么样?”这个主意可是难住他了,他从来不把自己看作是职业作家,更不会写什么儿童读物。但是这话叫他听了,也慢慢上了心,开始酝酿写什么,既然没有一个真实的小安东尼,为什么不创造一个想象的小安东尼呢?

    他上文具店买来了颜料和画笔,开始打草稿画人像,心里还是很模糊。他向拉莫特求助,他十分欣赏拉莫特给《空军飞行员》画的插图,“你没有开过飞机,怎么对画面的细节掌握那么准,是不是有心灵感应?”但是这次拉莫特给他设计的画稿都叫他失望,缺乏一种稚气,一种梦意。他能感觉,却又说不出来。随着日子过去,故事的轮廓在心中愈来愈清晰,他开始明白这个故事只能由他自己来作插图,才能把文章的深意与灵气烘托出来。他继续请教拉莫特,但是画面都是自己创意和制作的。

    朋友到他的公寓里来,只看见房间里到处都是水彩画颜料,插在水缸里的画笔,涂满色彩的画纸。他画一张,看着不满意就往旁边扔,字纸篓里塞满了废稿。有一次他整夜在画那棵枝叶布满星球表面、树根刺穿星球内脏的猴面包树;他觉得画得很有气势,尽管拉莫特用行家的口吻指导他这里要抬高一点,那里要压低一点,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他说:“不可能,老弟。这张画是个奇迹。如果是一篇文章,我同意修改。因为我是作家,这是我的工作。但是画成这样完全是神来之笔。这是个奇迹。”

    那年夏天,纽约天气酷热,康素罗在曼哈顿住不下去,她提出暂时搬到郊区去避一避暑气。圣埃克絮佩里也乐意找个凉快的地方关了门整天写作。康素罗在中央车站跳上一列火车,但是不知往哪里去。这列车的终点站是北港,北方总是凉快的,有风,就往那里去吧。她到了目的地,一辆空的出租车也没有。她就朝一辆停在红灯前、后座有客人的出租车走去,朝司机手中塞进一张五美元钞票,说:“你先送这位客人,然后再载我去。”车子按照她的吩咐停在一幢白色大房子前,殖民地风格,格调很浪漫。里面一位老先生拿一把浇水壶看着她笑,他是圣埃克絮佩里的读者,听了康素罗的来意后,情愿把房子白借给他们。这就是后来所说的“小王子之家”。

    圣埃克絮佩里对朋友说:“我要她去找一座平房,她给我找来了凡尔赛宫。”他在这座凡尔赛宫里写《小王子》。他要康素罗摆姿势给他当小王子画,他也请其他朋友给他当模特,朋友正襟危坐给他画,经常看到的画像则是一个大胡子先生或是几朵花、几只小动物,他在一旁哈哈大笑,还说“以后你跟朋友说这就是我”。

玫瑰不止是爱情

    反法西斯战争已经胜利在望,但是迎来一个以美国价值唯我独尊的世界,也不是个可喜的前景。在这点上,圣埃克絮佩里比谁都敏感。在“白房子里”,每当夜深人静,为了摆脱叫他“忧心如焚”的猴面包树阴影,他总是回忆到童年,“孩子是大人的父亲”,英国诗人华兹华斯这句俏皮的名言他一直牢记在心。一个人先是孩子,然后才长大成人,既然孩子在先,可见孩子是大人的长辈;还有孩子天真无邪,诚恳,对未来充满憧憬,成人失去童心,变得虚荣、狡诈、贪婪,应该由孩子来教育大人。《小王子》里就有这样一句话:“大人们自个儿什么都不懂,要一遍又一遍给他们解释。”

    他的思想在黑夜中,也像小王子在沙漠中,踽踽独行。写到小王子与狐狸那段对话,曾经三次给住在千里外比佛利山庄的安娜蓓拉打电话,把他设计的不同情境念给她听,征求她的意见。另一名朋友娜达·德·勃拉冈斯的爽朗笑声,启发他创造了会笑的星星,发出一串串像小铃铛的声音。

    但是倾注在玫瑰花上的还是他对妻子康素罗的感情。康素罗无论内心与外表都有一种原始的旷野的美,她的艺术作品都显出她别具—格。她也会像传统的拉丁族妇女那样当个贤淑的主妇,给丈夫做饭,理衣服,准备行装,整理和布置工作室。她还学会了等待,按时上教堂为丈夫祈祷平安。

    圣埃克絮佩里承认《小王子》是在康素罗的热情中产生的。想起从前的龃龉,小王子很后悔,“她对我散发香味,使我充满光明……应该揣摩到她小小诡计后面隐藏的一片柔情”。小王子与玫瑰的关系虽然寥寥几句,确也反映了他俩的相恋与矛盾。

    在“小王子之家”,他们又找回了昔日的幸福,尤其时当乱世,谁又能说这不是最后的幸福呢?圣埃克絮佩里每个周末要去华盛顿,从不跟她说自己去做什么。康素罗还是偶然从一名美国将军口里知道,五角大楼正在策划欧洲登陆战,圣埃克絮佩里是飞行员,对法国地中海沿岸的地形了如指掌,他是提供意见去的。康素罗知道天下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动摇他回国抗战的决心了。尽管他已43岁,遍身老伤,驾驶无论哪种飞机都太老了。他才不管呢!显然他要用血签下他向世人作出的承诺。

    英国作家华尔波尔说:“世界对于思想的人是一出喜剧,对于感觉的人是一出悲剧。”圣埃克絮佩里是个思想的人,也是个感觉的人。无边无际的沙漠,像创世记的旱地那么凄凉,小王子与飞行员的对话,闪闪烁烁,憨直好笑;他们两人不加渲染的道别,又让人落下眼泪。掩上这部书会觉得,沙漠中真有个小王子来过,默认时羞答答脸红,生气时金头发在风中乱摇。他虽走了,但没有死。

    《小王子》今天被公认为二十世纪最有影响的一则童话。当初却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美国评论界对它反应冷淡,读者也不清楚这个小人儿要对大家传达什么。只有少数评论家赞扬,《纽约论坛读书周刊》上出现了童话作家特拉佛斯的佳评:“像《小王子》这类的童话,出自依靠星星指引方向的飞行员之手,我们也就不用为格林兄弟遗憾了。”不论好评还是批评,圣埃克絮佩里已经无心去听了,他在积极准备行装要回欧洲参战去。

    战后,各国医治战争创伤,开始重建世界,发现不顾精神价值,不顾人与人的交往,不顾环境保护,世界将会是“一颗孤星下两条交叉的弯线”。人必须对人的大地负责。这就是小王子害怕猴面包树没人拔除,玫瑰花被羊吃掉的真正道理。这时大家认识到了《小王子》的全部价值。这部书对有童心的大人尤其充满魅力和有教益。曾与他隶属于同一支航空中队的战友让·以色列在一篇纪念文章中,有一段感人的体会:

    “一百万年以来,人有了智慧,他学会了利用火、工具、轮子、计谋和核能。

    十万年以来,人有了宗教意识,他在洞穴岩壁上画野牛,发展到造坟墓、盖教堂。

    一万年以来,人发现了善与恶的观念,到了那个阶段,《圣经》向我们宣布了亚当 ——人 —— 的诞生。人类学家称人有了伦理,这是人类的一次真正的脱胎换骨的变化。

    一千年以来,人慢慢地承认别人的尊严,从而人奴役人(包括男人奴役女人)的状况逐渐改善。

    一百年以来,人开始认识到全球资源共同管理和分配的必要性。

    今天,随着‘无国界医生’、‘无国界航空’和其他类似组织的兴起,参与的义务日益增多,人发现人要对人人负责。

    是的,圣埃克絮佩里,是的,我的机长,今天我开始领会你的信息。”

    (本文是《译文》2002年第一辑专题中的一篇;同辑专题中另有《康素罗的故事》、《玫瑰的回忆》、《写给大人的童话——关于小王子的对话》和《小王子网上调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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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子,天堂几点了

-- 圣埃克苏佩里的《夜航》与《人的大地》

马振骋

    面对浩瀚无边的一片黄沙、心惊胆战,又恍惚听说这里曾是小王子再现和消失的地方,更添增一份凄怆。小王子那么令人怀念,谁不想走近唯一遇见过他的圣埃克苏佩里,并问他还有什么亲身经历的故事,扣动我们的心弦。

    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1900年生于法国里昂,四岁丧父后,分别在亲戚的公寓和庄园里度过受宠爱的童年。这时欧洲正在酝酿新世纪的改革浪潮。他爱好机械、诗歌和遐想。17岁来到巴黎,却没有跟年龄相仿的布勃东、艾吕雅、阿拉贡等人来往。1924年《超现实主义第一宣言》发表,20世纪许多后来成为一代俊秀的作家、诗人、艺术家,都汇集在这面旗帜下把文坛烧得热火朝天,但他读了也不为所动。圣埃克苏佩里有自己的生活圈子:母亲擅长水彩画,姐姐玛丽- 玛德兰纳后来也发表过短篇小说;朋友中即使不以专业写作当作追求的人,也都爱写文章,总有稿子夹在腋下走进沙龙,在人前朗读供大家欣赏,这也是当时法国社会普遍的崇文风气。

    圣埃克苏佩里是一个贵族姓氏,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意义是具有遇事洒脱的贵族气质。据朋友回忆,他年轻时是出入高等住宅区的一位高大先生,戴蝴蝶结出入表姨伊凤娜·德·莱斯特朗杰公爵夫人的沙龙,由此认识了纪德、普雷沃等文坛名人。他那时的习作,充满年轻人的矫情,平凡无奇。21岁考取飞机驾驶执照,时而在空军服预备役,时而在商务公司当推销员,生活很不安定。1926年他进入拉泰科艾乐航空公司,飞行打开了他的视野,尤其在摩洛哥塔尔法附近的朱比角。经过18个月的磨练,从沙漠深处走出了我们今日认识的圣埃克苏佩里。公司派他在那里当中途站站长,其实只是孤身一人住在荒弃要塞的一间木屋里,途经飞行区的飞机一旦出事,他的任务是做好救援、联络、协调、处理等工作。他一无自卫手段,二无人身保障,在沙与天之间跟西班牙人与摩尔人打交道。遇到阿拉伯抢劫队骚扰,一夜数惊,骑上骆驼逃命。身处荒凉,接触异族,与同志分享水、面包与“最后的”时刻,使他体验到人的情意、与交流是人生的根本,并写出了奠定他作家地位的两部小说:《夜航》(1931)和《人的大地》(1939)。(该书在美国出版时,译名为《风沙星辰》)

图片点击可在新窗口打开查看    《夜航》写三架班机黑夜中同时从三个方向朝布宜诺斯艾利斯飞去,其中一架卷进暴风雨中坠毁的过程。读者阅读时感到自己随同飞行员在天马背上,穿越雪虐风饕的高峰、汹涌澎湃的涡流、瞬息万变的天空,绝望地在银河中寻找地球。纪德为这部书写了一篇出色的序言,称作者在一个大儒主义盛行的时代,提出“人的幸福不在于自由,而在于对一个责任的承担”,生命的价值则是在创造性行动中转换成其他形式的存在,这点看法很值得他为之感谢。

    此后,纪德敦促他再接再厉,写一部“不要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是一种……一束花、一堆锦缎,不受时空的限制,一个个篇章写出飞行员的感受、激情、思想,类似康拉德给海员写《海的镜子》式的著作。隔了8年,圣埃克苏佩里才向纪德和读者献出一串八株花的花束,起了一个公认为极贴切的好书名《人的大地》。这是形式介于小说与散文的集子,共分8章,每章独立成篇,都有一个主题,各章之间血脉相连,从航线说到同志、飞机、飞机与星球 、绿洲、沙漠、沙漠中心,最后归结到人。

    圣埃克苏佩里坐在驾驶舱里,飞翔爬升,看到的地球只是茫茫太空中的一颗星球,上面大部分是海洋、山丘、沙漠和盐碱地,当天文、地理、气候等条件成熟时,凑在一起就产生了生命——田野、草原、森林只占很小一部分。人在大地上定居才不久,自以为可以天长地久地住下去。在这块小小的布景前,流了多少血、泪和汗水,积集了多少怨恨、友爱和喜悦,殊不知火山爆发、海陆变迁、沙尘暴可以把一个文明毁灭殆尽,再回到一个创世纪时代的世界。

    他凝望星空时,发现生命是非常幸运的偶然现象,人的诞生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地球也因为有了人,才有了意义,这种看法形成他独特的人生哲学。生命决不是上帝赐予的礼物,而是人人要面临的一个问题。人在生存中会遇到接连而来的挑战,人必须行动,在行动中建立自身的价值。人的不折不挠的意志可以促成自身奋发有为,而上进是永无止境的,“走一步,再走一步,永远走不完的这一步”,可能“所有邮航班机都没有最后的终点站”。《人的大地》正文前有一段重要引子可以为之佐证:“我们对自身的了解,来自大地,多于来自全部书本,因为大地桀骛不驯。人在跟障碍较量时,才发现自己的价值。”

    圣埃克苏佩里生前以作家闻名于法国和美国,但是他自称是飞行员,其次才承认是作家,然而他不属任何文学团体流派。一次作客时他对梅特林克说:“我不是职业作家,我体验过的事我说不出来。我要全身心投入才能表达自己,甚至应该说才能让自己有思想的权利。”他是作家,但不是坐在作家俱乐部品咖啡的作家,他是13项专利发明人,是把矿物与金属看成是生命物的技术人员。他只写自己经历的事,从中提炼普遍存在的哲理,用诗意的语言、奇幻的比喻去表达。他把思想当作诗歌来写。

    《夜航》一书内灯火通明的办公室与雷雨交加的黑夜,一明一暗、一动一静,大反差的光与影画面交替描写,非常富于现代性。《人的大地》告别了传统小说,标志一种新小说的诞生。这不是形式的新,而是观念的新。早在1948年,萨特就说,圣埃克苏佩里的思想是参照人的生存而形成的,他专注的是人,他应该是存在主义作家的先驱。从我们今天来说,就是“以人为本”的作品。

    许多中国读者都是读了《小王子》而认识圣埃克苏佩里的,当他们怀着《小王子》留下的惆怅与忧伤去阅读圣埃克苏佩里的这两部作品时,会有另一种发现。《夜航》与《人的大地》部分章节写得同样优美诗意,但更带一种刚毅之气。飞行员遇难描述得像一场腾挪跌宕的云中芭蕾;瓜达什农田旁的三棵桔子树让人感到突然又回味无穷;雷纳斯角的姑娘启发法国诗人勃内·夏尔写出他的名篇;吉约曼在海拔七千米的安第斯雪峰行走六天六夜获救的例子,鼓舞纳粹集中营囚犯争取生存的意志。

    圣埃克苏佩里要越过表象达到本质,本质是眼睛看不见的;越过行动达到爱,爱是语言不能表达的;越过黑夜与星辰去感觉永恒,永恒是无法测量的。《人的大地》里没有情节,没有故事,没有爱情叙说,没有外貌描写,没有心理分析,独特之处是他把结构作了非常规处理,使人读来觉得这些内容可以触摸。他心目中永恒的品质,是农夫、牧羊人、毛纺女、园丁的品质,人保持了这些品质才会永远存在下去。

    一切都着墨不多,满篇都透露出作者的深切感情:“我们感到自己迷失在太空中,在成百颗远不可及的星球中间,搜寻着那颗真正的星球,我们的那一颗,上面有我们熟悉的田野、亲切的房舍、人的温情。”读了圣埃克苏佩里的这两部书,也会更理解《小王子》的含义,不会肤浅地认为小王子的玫瑰仅仅是指爱情。如果只是一则作者个人的爱情故事,《小王子》就不会在二战后50年间取得那么持久的成功,时局的发展,证明了圣埃克苏佩里的担忧多么有预见。

    (原刊《中国图书商报》,2002年。修改后收入《镜子中的洛可可》,上海社科版,200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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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

马振骋

    圣埃克苏佩里(1900-1944)称自己首先是飞行员。他为飞机而生,为飞机而死。法国把他看作是作家、民族英雄,在他逝世五十周年之际,把他的肖像印在五十法郎的票面上,在法国纸币史上,获这项殊荣的文化名人不多,只有伏尔泰、莫里哀、柏辽兹。对全世界的大小读者来说,他的盛名来自《小王子》。这篇二十世纪流传最广的童话,从1943年发表以来,已译成一百多种语言,其中包括印度群岛的土语和印度土邦的地方语,销售量达两千五百万册,还被拍成电影,搬上银幕,灌成唱片,做成CD盘。

    一九九四年是圣埃克苏佩里失踪五十年纪念日,从摩洛哥到日本有一百多个隆重活动,今年2000年是他诞生一百周年。

    圣埃克苏佩里若不是飞行员,当然也会写作,但不会是现在这样的作家。他有意识地把飞机座舱当作书房,飞机是他认识世界的工具,就象农民用铁犁,木工用刨子,天文学家用望远镜,在劳动中逐渐窥探到世界的秘密,然而他们在各领域挖掘到的真理却是无处不在的。圣埃克苏佩里的作品字字句句可以说是他一生的思想写照与行动实录。他在黑夜中期待黎明,在满天乱云中向往中途站,在璀璨星空中寻找自己的星球 —— 生的喜悦,就是这么单纯。

    圣埃克苏佩里1900年生于法国一个没落贵州家庭,幼时聪明爱动,写诗歌,摆弄机械,好遐想,功课平平。青年时服兵役参加了空军,复员后在航空公司工作。在原始的条件下,与航空史的先驱人物如梅尔英兹、吉约梅一起开拓法国-非洲-南美洲的飞机航线。生活在西撒哈拉敌对的阿拉伯部落中间,为迫降的飞机提供接应和支援;作为特派记者采访内战时期的西班牙和斯大林时期的苏联;深入德国内地观察纳粹党喧嚣一时的第三帝国。他获得过十三项航空科技发明专利;当空军飞行员时经历过法国1940年大溃退;43岁时超龄八年,坚持披挂上阵,驾驶侦察机飞赴敌方阵地上空。1944年7月31日,从同盟国驻地科西嘉岛东北的博尔戈起飞执行任务,钻入云端后就此失去了踪影。

    事情已经过去五十多年,虽经多方努力调查,法国甚至还组织了一个追踪圣埃克苏佩里委员会,既没找到尸体也没发现飞机残骸。圣埃克苏佩里的家庭成员明确表示,无论在什么地方找到圣埃克苏佩里的遗骸,都不迁葬,让它留在原地,那是他最理想的归宿。正如睿智的蒙田应该死在床上,激情的莫里哀应该死在舞台上,浪漫的拜伦应该死在希腊的战场上,他 —— 圣埃克苏佩里 —— 应该死在空中。

    圣埃克苏佩里的作品如《夜航》、《人的大地》初次出现时,他那些雄奇壮丽、非亲身经历绝对描写不出的情景,使读者感到耳目一新,惊心动魄。在行动中追求新的人生价值和行为准则;逃出沙漠,飞入雷雨交加的黑夜,在苍穹中绝望地找寻自己的星星,无论文笔与题材都富于现代性。

    1935年,他在前往莫斯科途中的火车上,在宵灯下看到一个睡梦中的孩子,他可爱的脸蛋使他想到孩子个个应该是童年莫扎特、传奇中的王子,若得到培育做什么不成!同一年十二月,圣埃克苏佩里和一名机械师试图创造巴黎 —— 西贡直飞记录,在离开罗二百公里的沙漠上空迷失方向,正俯身在机翼下寻找幽灵般的目标时撞上了一个斜坡。在死亡线上挣扎了三天,幸遇一个阿拉伯牧民救了他们。这两件事成了《小王子》故事的经纬线。

    那时以后,圣埃克苏佩里喜欢在餐馆、咖啡酒吧的提花餐巾纸上,任意涂抹一个“孤独的小人儿”,有时戴一顶王冠坐在云端里,有时站在山巅上,有时欣赏蝴蝶在花间飞舞。他寄给亲友的信笺四周也会寥寥几笔画个小人像,犹如他的签名,一眼就知道是谁写的。

    《人的大地》发表于1939年,获得法兰西学院小说大奖,译成英语后以《风、沙与星星》书名在美国出版,被誉为当年最佳外国文学作品。圣埃克苏佩里于是在美国也很有名声,这使他在法德签订停战协定后想去美国寻找机会继续抗击纳粹。纽约是法国流亡者大本营,却分成誓不两立的派别 —— 维希派和戴高乐派。他主张"法国高于一切",要两派捐弃前嫌,共同对敌,遭到两方面的夹攻。他感到孤独无奈。

    他生活在纽约,得到美国朋友很好的接待,但是他不喜欢纽约,不欣赏纽约人的生活方式,尤其谴责美国人当时企图置身事外的孤立主义政策。

图片点击可在新窗口打开查看    一天,在纽约一家酒馆,美国出版家希区柯克看他在画小人儿,瞧了又瞧,说你为什么不给他写本书呢。这句话触动了圣埃克苏佩里的灵机,他索性超越战争与和平,从人类的生存来对待正在发展的物质文明,写出了《小王子》这部书。

    《小王子》1943年在美国出版,使评论界和读者都感到意外,一直写飞机的圣埃克苏佩里写了一篇童话;全世界烽火连天,血肉横飞,这个在虚无缥缈中的小王子想跟大家说什么呢?小王子与他的玫瑰花的故事又是怎么一回事?

    现代大工业蓬勃发展,社会生活日趋物质化,使人时时刻刻感到威胁,原有的身份逐渐失去,成为大机器中不由自主的零件。短短几万字的《小王子》用童话形式写成,但是其中的深意又决不是儿童单独能够理解的,如果小孩要看,拉着大人讲给他听,大人在讲的时候也会找到自己失去的东西。这样促成大人小孩一齐看,就象在书的第四章说的:“我乐于把这个故事的开头写得象篇童话。……只是我不喜欢人家不当一回事地读我这本书。”

    其实,我们可以把《小王子》里那几句俏皮的献词看作是书的钥匙。圣埃克苏佩里把书献给最要好的朋友,这个朋友虽是个大人,还保持一颗童心,懂得人生的艰辛。他有重要信息通过他传达给不懂事的大人:“蟒蛇吞了大象。”那时正是法西斯狂猖地要征服世界,但是大人们没有一个懂得……从这里展开一个个隐喻,要大家明白地球很小,花儿很脆弱,就象人的出现是宇宙间各种条件奇迹般的凑合:羊要吃花朵,人虽给羊配上了嘴套,还是难免会有疏忽,更何况嘴套上又忘了配一根皮带可以系上……这一切使人读了感到责任,拯救文明需要每个人的努力。

    圣埃克苏佩里用小学生也能读懂的语言,接触到人类最重大的问题,背景又放在无边无际、纯洁一片的黄沙前,满篇氛围似真非真,似梦非梦,迷蒙含蓄。他还自己画上雅拙的插图,空灵别致。最后一幅是两条交叉的弯线上一颗星星,这是小王子在地球上出现后又消失的地方。在他看来是世界上最美也最凄凉的景色。圣埃克苏佩里画完以后,过了一年自己也象小王子那样消失了,“一点声息没有”,留下一个谜,一个问题,一个悬念。象断了的梦。

    (选自《小王子》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前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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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风而飞的作家

-- 圣埃克苏佩里和《要塞》

马振骋

    第一次世界大战在1918年结束,英、法、德三大帝国,不论胜利和失败,都民穷财尽,元气大伤。曾经不可一世的殖民国家不得不承认帝国统治是暂时和有限的。经过20年代,欧洲依然回天乏术,未能从战争衰败中完全复元。跨入30年代,世界性经济萧条接踵而来,导致法西斯势力抬头,最后造成第二次全球性冲突。混乱、动摇、彷徨、苦闷。

    法国文艺界反映了这些现实,产生了“两次大战间文学”。这一时期作家众多,作品丰富,流派纷起,思想庞杂。马丁·杜加尔的长篇巨著《帝波一家》开始问世,波澜壮阔,再现了大战前夕法国社会思想更迭、工人运动兴起的情况。于勒·罗曼以卷帙浩繁的《善良的人们》,记录了战争震撼欧洲前后的四分之一世纪。乔治·杜哈曼通过《帕斯基埃家的轶事》,描绘1890年到1930年的法国社会各阶层。莫里亚克的杰作《蛇结》、《福隆特纳克的秘密》、《黑天使》,继续探索人的内心世界。贝尔纳诺这位虔诚的基督徒作家,在《乡村教士日记》中进行孤独圣洁的沉思。这类作品大都暴露人的弱点与绝望,怀疑主义、犬儒主义思想浓厚。

    新一代作家中还有人在英雄崇拜中追求新的人生价值、新的人道主义原则。其中最有成就的是蒙泰朗、马尔罗,还有圣埃克苏佩里。

    圣埃克苏佩里有两个双重身份,飞行员与作家,这两个生涯在他是相辅相成的。从《南方邮件》(1928)到《小王子》(1943)这十六年间,仅出版了六部作品,都以飞机为工具,从宇宙的高度,观察世界,探索人生。这些作品篇幅不多,体裁新颖,主题是:人的伟大在于人的精神,精神的建立在于人的行动。人的不折不挠的意志可以促成自身的奋发有为。

    根据他的人生哲学,个人首先应该建立自己的本质。人的品质是以本人与他人的关系而确定的。这样做的同时,是向着人(即我们所说的大写的人)的方向前进,达到理想的自我完成。人的观念不是固定不变的,随着人的上升日臻完善。因而,人的一生是人的成长过程。人生只是一条道路,一个途径,走向人的境界,而人又是在永恒中不断完美的形象。

    作家大凡用文字表现自己的思想,极少亲自体验。而圣埃克苏佩里的作品,字字句句可以说是他一生的思想写照与行动实录。他的书房是飞机座舱,座右铭是身体力行,作品是自己的生平。他参加了法国-非洲-南美洲航线的开拓工作;曾生活在撒哈拉敌对的阿拉伯部落中间;作为特派记者访问过内战时期的西班牙、斯大林时代的苏联;深入德国内地观察到纳粹党喧嚣一时的第三帝国;经历过法国1940大崩溃;获得过十三项航空科技发明的专利权;四十三岁时超龄八年,当上了世界最年老的空军飞行员;最后一次侦察中,飞进地中海空域从此不见影踪。

    他一生壮美惊险,作品也粗犷雄奇。尤其为国捐躯的神秘忠烈结局又给他的身世添上几分传奇色彩,更使他的人与作品具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他的荣名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达到高峰。稍后作品遭到少数评论家攻击,在法国文坛掀起一场大论争。原因错综复杂,其中有社会背景的不同,时代心理的变异,评论家的个人情绪。那些在战争中幸存的知识分子害怕以他的行动来对照自己在国难中的消极表现,有意回避他的事迹,也有意贬低他的人道主义,反种族主义和理想主义思想。必须提到他时,只承认是《小王子》的作者。不管如何,他的艺术与价值是经住了考验,圣埃克苏佩里始终是法兰西民族的骄傲,近代文学史的重要作家,在世界各国拥有广大读者。

    他的作品与飞机密不可分,以致一名记者问他:“没有飞机您会不会成为作家?”他回答:“这不是飞机使我写书,我若是个矿工也会钻进地下探个究竟。”飞机只是他使用得比谁都好的一个激发思想的工具。工具人人都是有的。人生存在世界上,都有一个依附的环境,也总有一个应用的工具。主要是思想,有了思想,谁都能在自己的生活环境中程度不同地做到了解自己,了解人。根据圣埃克苏佩里的说法,每个人的童年都是莫扎特,心中都有一颗种子,予以适当的培养,这颗种子迟早总会成长发芽,做出不同凡响的事。

    为了了解圣埃克苏佩里的作品,有必要先了解他的生平。

    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生于法国里昂,父母俱是外省没落贵族家庭出身。父亲有伯爵头衔,在保险公司任职,母亲懂音乐,爱绘画,艺术修养很高。父亲四十岁时,患脑溢血遽然病逝。圣埃克苏佩里这时仅四岁,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和一个未出世的妹妹。家庭经济拮据。母亲的姨祖母也是年轻守寡,常邀请他们一家到她的庄园同住。庄园在圣·莫里斯·德·莱芒,位于里昂东北三十公里处,是圣埃克苏佩里童年的天堂。

    十四岁时,欧战爆发。母亲参加护理伤兵工作。他和弟弟弗朗索瓦被送到瑞士一所教会中学学习。他聪明好闹,写诗歌,弄机械,做事分心,爱遐想,功课平平。弗朗索瓦两年后死于风湿性心内膜炎,使他十分哀痛。

    1917年得到学士文凭,回法国,先后在波舒埃中学、圣路易中学读数学科。两年后投考海军学校,名落孙山。到巴黎美术学院听建筑课,过着穷学生的生活,也不信自己有建筑天赋。1921年,他二十岁,四月份兵役令一下,倒使他摆脱困境,人生出现转折。

    世界航空史初期,法国人大胆发明,勇敢实验,对飞行作出重要贡献,占有光辉的一页。历年 报刊不乏这方面轰动一时的新闻。尤其美国飞行先驱维勃·怀特1908年9月在法国芒市表演,地上万头攒动,他在空中神奇地飞行了一小时三十一分。接连几年,飞行试验中屡屡出现新纪录,一直把法国闹得沸沸扬扬。这些事迹在圣埃克苏佩里少年心灵中留下深刻印象。1912年夏天,他经常到附近一个机场,连续几个小时呆望着机械师在飞机上忙碌不停。那年创世界速飞纪录的维特里纳见他痴心,抱他放进座舱,在空中飞了一圈。他激动得写了一首诗,给教师选登在暑期校刊上。

    圣埃克苏佩里入伍后要求加入空军。获准送往斯特拉斯堡附近诺伊多夫空军基地当地勤人员,当时空军飞行员都在海外领地受训。但是他利用休息时间向一名空军教官私下学习飞行技术,得到民航驾驶执照。接着又去法属摩洛哥培训六个月,1922年回国参加后备士官生考试。九个月的军队生活艰苦紧张,为他今后的生涯打下坚实基础。

    1923年,圣埃克苏佩里与路易丝·德·维尔莫兰订婚。女方家庭要求他放弃危险的飞行职业。他离开空军,当上一家砖厂的职员。终因双方贫富悬殊,志趣迥异,也害怕飞行员不得好死,维尔莫兰在母亲怂恿下不辞而别,婚约解除。他又进入一家汽车公司做推销员。

    这时他结识了让·普莱沃斯特。由他荐引出入文艺沙龙,并在他主编的《银船》杂志发表《航空员》一文。这是年轻时的习作,充满热情,思想与技巧还不成熟,其中重要章节后来融入他的《南方邮件》。

    他为汽车公司工作一年多,只推销了一辆卡车,自然不能指望续聘。正当他走投无路,波舒埃中学校长苏杜神父介绍他进入拉泰科艾尔航空公司。公司总部设在图卢兹。圣埃克苏佩里站在卧室窗前,凝视熟悉的街头与行人默默告别时,感到生活的新行程开始了。

    到了1930年,圣埃克苏佩里在法国、非洲、南美洲穿梭飞行,已经五年没有固定的地址,也看不出今后有理由会在法国生活。1929年他结识了一位B夫人,这是一个懂得如何去爱圣埃克苏佩里的守护天使,给他带来他需要的空间与联络。B夫人一头金发,修长身材,有伯爵夫人的头衔。这三点也是圣埃克苏佩里对女姓的主要审美观。她绘画,写小说,说一口完美的英语,举止高雅,她在物质上帮助他,在精神上安慰他,知道他决心以死实现自己的诺言时,也温柔地鼓励他。他们两人的关系维持了一生。奇怪的是关于圣埃克苏佩里传记中只称B夫人,从来不提她的真名实姓。她本人在1949年用皮埃尔·舍弗里埃的假名写了一部《圣埃克苏佩里》传记

    圣埃克苏佩里在1930年从阿根廷带回一个未婚妻,实在叫他的家人和朋友吃了一惊。康素罗·桑星小个子,深色头发,乌亮眼睛,还出生在“半开化”的火山国家萨尔瓦多。然而这个象牙色皮肤的南美女子也是个绝色美人。在结婚证书上生于1902年,在1979死亡证书上则生于1907年。当她在阿根廷被介绍给圣埃克苏佩里时,已做了三年寡妇;前夫是名记者、冒险家高曼·加利略。至于她与圣埃克苏佩里第一次相遇和以后的相爱,康素罗没有两次说得一样的。不过有一点倒是不变的,就是认识的当晚,十几个朋友一起坐上圣埃克苏佩里驾驶的飞机,在拉普拉塔河上空七百多米,他们俩悄悄缔结了姻缘。

    圣埃克苏佩里那边则没有任何书面或口头的证词说明他是如何追求康素罗的,甚至家信中也没有一点提及。不管怎样,他们在1931年4月结婚,还举行了两次婚礼,宗教的和世俗的。从那时起康素罗过上了被逼得几乎发疯的等待生活。只要丈夫在空中飞行她就寝食不安,因为每次飞行都孕育巨大的风险。

    康素罗性子急,做事极端,像空气那么自由,像风那么变幻不定,可以在几秒钟内决定搬家。身边常围绕一群超现实主义艺术家,放浪形骸。圣埃克苏佩里也有自己的怪癖,落拓不羁,诗意地幻想与生活。他成年累月,只看星星,不知钟点,昼夜颠倒地生活,倒在这个天性复杂的女子身边找到了庇护,因为康素罗还有南美女子传统的一面,也会体贴温存侍候丈夫。

    B夫人与康素罗在圣埃克苏佩里后半生中扮演不同的角色。康素罗有多野,B夫人也有多雅;康素罗在沙龙中有多别扭,B夫人有多自在。据B夫人说,“他在康素罗面前是父亲,在我的面前是孩子”。又据作家的家人说,“康素罗使他失去平衡,B夫人使他恢复平衡”。

    不管这对巴洛克式的夫妻生活中遇到多少暴风骤雨,彼此造成多少伤害与痛苦,不是圣埃克苏佩里像犯了过错出走的孩子回到康素罗身边要求留下来,就是康素罗在命运的安排下(飞机失事与世界大战)不声不响去找丈夫。

    康素罗逝世于1979年。圣埃克苏佩里百周年时,她遗留在箱子里的《玫瑰的回忆》公之于众,结尾部分有这么一段话:“啊,我们那些小吵小闹现在看来是多么无聊!”“在回顾这些每个婚姻中都会遇到的困难时刻,说实在的,当神父说你们是为了生死与共而结合的,这话很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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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德一直欣赏圣埃克苏佩里,曾为《夜航》写过一篇出色的序言。有一次对他说:“您为什么不写点东西,不要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是一种一束花,一堆锦锻,不受时空的限制,一个个篇章写出飞行员的感受、激情、思想,像英国康拉德写海员的《海的镜子》。”圣埃克苏佩里得到启发,《人的大地》集子做成后交给纪德,纪德阅后惊呼:“喔!大大超过我的祝愿、我的期待、我的希望。”

    《人的大地》是散文体小说,全书共八章,每章独立成篇,漫谈航线、飞机、星球、绿洲、沙漠,没有连贯的情节,然而形散神不散,有一个主题相通,那是:人及其生活的大地。法国哲学家卢梭在《社会公约》中开宗明义地说:“人生来是自由的,但是处处受到束缚。”圣埃克苏佩里在《人的大地》中要说的是:人生来还不是人,只是孩子。存在是肯定的,但是要成为人,还要靠一步步成长,与自然、与社会、与自己奋斗。地球上不存在现成的生存条件,因而人生不是上帝赐予的一件礼物,而是人面临的一个问题。人的真正价值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后天获得的。看人不是看他现在是什么,而是看他将来会是什么。衡量人,也即是衡量他的创造性。圣埃克苏佩里的这种人道主义哲学某些方面与战后红极一时的存在主义有相似之处,使得萨特称赞《人的大地》是存在主义小说的滥觞。其实,二者更有不同的一面,萨特说:“地狱,是他人。”圣埃克苏佩里则说:“人的存在是为了与人联系。”“只有用以交换,生命才有意义。”《人的大地》虽则体裁不尽符合小说的标准,但其文笔优美,哲理深刻,感情炽热,在亨利·博尔多的精彩陈述后,还是获得了1939年法兰西学院文学大奖。

    几年来,圣埃克苏佩里喜欢在纸片和菜单上任意涂抹一个“孤独的小人儿”,有时他戴一顶皇冠坐在云端,有时站在山巅上,有时欣赏蝴蝶在花间飞舞。一天,在纽约一家酒馆,希区柯克对他画的小人儿瞧了又瞧,说:“给这小家伙写本书,怎样?”一本儿童读物!当然,《小王子》能够问世,不光是听了这句话。

    圣埃克苏佩里属于这一类艺术家,提起自己的童年悠然神往。他认为,童年是盼望奇迹、追求温情、充满梦想的时代,对比之下,大人死气沉沉,权欲心重,虚荣肤浅。大人应该以孩子为榜样。像英国诗人华兹华斯妙语双关地说:“小孩是大人的父亲。”

    圣埃克苏佩里写《小王子》时,请一位画家画插图,但是送来的画稿都不能使他满意,画中缺乏他要求的拙扑稚气与迷幻梦境。最后决定自己画。《小王子》在1943年美国出版,不像《空军飞行员》引起轰动。评论界和读者对这本书感到意外。一直写飞机的圣埃克苏佩里这次写了一篇童话!但是童话是大人讲给孩子听的故事,而《小王子》是把故事讲给大人听。那几句不无幽默的献词是不是理解这本书的钥匙?况且,全世界烽火连天,血肉横飞,虚无缥缈中的小人儿在找寻什么,谁去理会呢。随着岁月的推移,《小王子》的寓意在严酷的现实中愈来愈明显。茫茫宇宙中,目前知道只有一个星球住着人,也只有一个人类文明,人的感情也全部倾注在这个星球上。在这个孤单、桀骜不驯的地球上,人既坚强而又脆弱,文明既可长存又易毁灭,这要取决于人是否好自为之。这部充满诗情画意的小作品又像预言似的提出,物质丰富弥补不了精神匮乏,人不能忘记精神实体。评论家起初对这本小书是冷漠的,但是读者又一次走在评论前面,几十年后《小王子》在全世界成为大人、小孩、东方人、西方人都爱读的作品。

    这时,斯大林格勒战役已经结束。同盟国在欧非两洲转入反攻阶段。圣埃克苏佩里操心如何为国家的复兴效力。以他的声望与年龄来说,没有人会苛求他驾驶飞机上前线冒险吃苦。但是他并没放弃重返军队的希望。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又通过美国朋友的帮助,1944年3月到了意大利那不勒斯附近卡富塔,同盟国地中海空军司令部驻在那里。负责该地区空中作战的美国艾拉·埃克将军,批准他回到迁至撒丁岛的第三十三联队第二大队,进行五次侦察飞行。7月,大队移到科西嘉岛东北的博尔戈。他的飞行任务已超过三次。

    7月31日,他要进行他的第九次侦察任务,目的地是里昂东面空域--里昂,他童年的故乡。那天风和日丽,上午八时四十五分,圣埃克苏佩里跨入座舱,向帮助他上机的两位空军人员挥挥手,起飞了。到了中午,雷达站应该收到返航飞机的踪迹,但是荧屏上没有出现黑点子。在机场上踱来踱去,焦急不安等着他的是加瓦勒上尉。四年前,《空军飞行员》写到的那个时期,就是他对圣埃克苏佩里说:“我的上尉,您总不见得妄想战后还活着吧!”十三时,屏幕和天空还是令人心寒的空白。直到十四时三十分--油量耗尽的极限时间--还是没盼到圣埃克苏佩里的飞机回来。那天,离开巴黎解放的日子不到一个月。十五时三十分,值班官员在一份报告中写下“没有返航的飞行员,被假定为失踪人员”。

    从圣埃克苏佩里在巴斯蒂亚机场起飞,六小时后他的飞机机油全部耗尽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经过五十多年的调查,始终是个不解之谜。甚至他的尸体与飞机残骸也没有找到一点痕迹。在此以前,有人对他开玩笑说:“你再也不会死了,因为你已死过几次了。然而他还是没有闯过死神的罗网。

    那个时代的飞行员要冒最疯狂的风险,这也使他们的职业充满魅力,受人敬佩。他们也只有一个愿望,不想在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死亡在职业的事理之中。但是为法国而战死,这也不是圣埃克苏佩里完成作家职责的先决条件。法国有四百五十名作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死去。至于二战中,1944年10月《出版社周刊》对法国知名作家的活动做过调查。克莱米欧被德国人处决;纪德避难罗马;于勒·罗曼流亡纽约;马丁·杜加隐居尼斯。塞利纳附逆名声扫地。艾吕雅、阿拉贡、萨特都只是参加过一阵抵抗运动或关过集中营。在1944年年初,战前有影响的作家中拿起武器抵抗纳粹的,只有马尔罗、普雷沃斯特和圣埃克苏佩里。而圣埃克苏佩里是死于二战中最有名望的法国作家。

    这是他自愿选择的那种死。他的死与他的生是一致的,正如有人说蒙田应该死在床上,莫里哀应该死在舞台上,拜伦应该死在希腊战场上,而他 —— 圣埃克苏佩里 —— 应该死在空中。这是死得其所。1992年一度盛传在尼斯附近天使湾海底发现他的飞机残骸。后来证明不是。家族成员明确表示,无论在什么地方找到他的遗骸,都不迁葬,让它留在原地,那是他理想的归宿。

    《小王子》法文版在纽约出版后两周,圣埃克苏佩里带了一部样书搭上美国战船,前往北非参加抵抗运动。在阿尔及尔,跟他须臾不离的是一只猪皮包。执行最后一次任务前不久,托付给加瓦勒上尉保管。里面就是厚厚九百八十五页录音打字稿,书名已有,叫《要塞》,据他自己说:“这部书将在我身后出版,我的其他著作与它相比只是习作而已。”

    《要塞》全书共二百十九章,从1936年开始写,主要部分在美国时期完成,到了北非等待战斗的间歇时期集中精力审阅润饰。遗稿中只有开头与结尾几章基本完成。其余有的是没头没尾的片断,有的是重复冗长的段落。伽利玛出版社聘请三名作家,根据打字稿、录音带、笔记本,校勘审订,起初准备出删节本,后来决定不作任何增删,在1948年出版。这犹如强把一个衣冠还来不及整理的人推到众人面前,立刻引起圣埃克苏佩里的朋友的极端愤怒。

    是的,圣埃克苏佩里说过,这部书只会在他死后发表,但是这不是说他死后就可发表。这是一部离定稿还差很远的作品。如今匆匆出版,他的文学经纪人马克西米里安·贝克指出:“要是圣埃克苏佩里知道人家把他的作品这样出版了,他会第二次死去。”

    圣埃克苏佩里说,他花十年时间写《要塞》,还要花十年时间改《要塞》。写作时间的跨度太大,又加上世事动荡,生活飘泊不定,这些都影响作家的思想演变与人生态度。他对同一主题,写了又改,改了又写,累积起来,可能以为有时间整理修改杀青。只是有一次,他对约瑟夫·凯塞尔透露心事说:“我写不完了,这部书本身就不会有结尾。”

    此外,明白了圣埃克苏佩里的工作方法,也可以对他的草稿与定稿的差别有个大致的看法。他总是先写下大量素材、叙述和感想,这是他说的作品“脉石”,然后经过一道道提练,取出其中包含的纯粹矿物。《夜航》初稿四百页,交稿前字斟句酌,只剩下一百八十一页。要达到完美的境地,像《人的大地》中说的:“并不在于无物可增,而在于无物可减。”面对《要塞》的原始稿,恐怕除了作者以外谁也无法决定保留什么,删除什么。

    那么,内容究竟写的是什么?这不是一部小说,而是随感录、沉思集似的作品。有故事,有自白,有议论。借托沙漠中一位柏柏尔酋长,对王子的教育,从中表达了对文明、人生、社会、制度、价值的议论。褒者认为可与尼采《琐罗亚斯德如是说》、纪德《人间粮食》并列为三部重要哲学小说,这三部书中都没有时间与空间的模式。贬者认为芜杂冗长,说法充满矛盾,文笔矫揉造作。

    不论是精心杰作,还是临终梦呓,全书代表了圣埃克苏佩里在战乱中的精神状态。《要塞》中有些章节读来有史诗般的气魄、《圣经》时代的遗风或《一千零一夜》的流韵。

    荒漠中的要塞,给人一种浩渺的感觉。我们更易产生孤烟落日的联想。在这块创世纪的时代背景前,人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而又都朝着一个集体的结局前进。由于全书使用象征寓意的手法,阅读时必须要明白上帝不一定是上帝,帝国不一定是帝国,战争不一定是战争,一切不一定是一切。

    《要塞》因为作者英年早逝没有结尾,就像人生,就像宇宙,看不到底。一部未完成作品的象征。《要塞》书中说:“完美是死亡的美德”,“只有死亡是完美的”。圣埃克苏佩里的悲剧,是他想让自己说出小王子未说的话,但是“完美的”死亡无法使他孤心苦诣的作品臻于完美。八十页的《小王子》使他名扬天下,六百页的《要塞》引起议论纷纷。罗伯特·康特斯说:“这是圣埃克苏佩里最差的作品,其中也有他最佳的篇章。”从而有人读了欣赏,有的人读了迷茫。

    (选自《文景》2003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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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3/27 10:3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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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大地》(片段)

圣埃克苏佩里 著    马振骋 译


引 言

    我们对自身的了解,来自大地,更多于来自全部的书本。因为大地桀骛不驯。人在跟障碍较量时,才发现自己的价值。但是,为了克服障碍,人需要一个工具,一个木刨,或是一把铁犁。农民在劳动中,逐渐窥探到自然界的一些奥秘,他挖掘到的真理是无处不在的。同样的,飞机这一个航空运输的工具,也使人接触到所有这些古老的问题。

    在我眼前,总是呈现着我在阿根廷初航之夜的景象。这是一个昏暗的晚上,原野上看不到别的,只有像星星似的闪耀着三三两两寥落的火光。

    在茫茫夜海上,每颗火光都显示了一个心灵的奇迹。在这户人家,有人在阅读,有人在思索,有人在娓娓谈心。在另一户人家,可能有人在探索宇宙,有人弹精竭虑在计算仙女座的星云。那里,有人在恋爱。原野上绵延不断的闪烁着这些暗淡欲灭的火光。还有最隐秘的,那是诗人的火光,教师的火光,木工师傅的火光。但是,介于这些有生命的火光之间,又有多少扇关闭的窗户,多少颗熄灭的灯火,多少个沉睡的人……

    应该努力返回去。应该设法跟其中几颗火光联系——这些火光,绵延远方,星星点点,散落在原野上。

 

(第八章第4节)

    在这本书的最后一章,我又记起了那些垂老的公务员,当我们终于得到任用的机会,准备蜕化成人的时候,他们在初航的黎明把我们伴送到机场。他们可是跟我们一样的人,但是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过饥渴。

    沉睡不醒的人真是比比皆是。


    几年前,在一次铁路长途旅行中,我有心观察了这块行进中的国土;三天来,我关闭在车厢里,两耳离不开海水卷动卵石的轱辘声。半夜一点钟光景,我站了起来,跑遍整列火车。卧铺车厢是空的。头等车厢是空的。

    但是三等车厢装满了几百个被解雇了的波兰工人,从法国回到他们的波兰去。

    我跨过他们的身子在过道上走回来。我停下来望着。这个车厢没有隔板,好像一个通铺房间,有一股兵营或警察局的气味。我站在宵灯下,看着这一群东歪西倒的人,随着快车的摆动摇晃。这一群人沉溺在恶梦里,回到他们的贫困中去。有几个剃光的脑袋在木椅靠背上晃动。男人、女人、小孩都自右向左侧转着,好像受到这些噪声、这些颠簸的攻击;这些噪声和颠簸在他们不知不觉中威胁着他们。他们在睡眠中也得不到安逸。

    在我看来,他们已经失去一半作为人的品质,受到经济浪潮的冲击,从欧洲的一个角落飘流到另一个角落,抛却了北方的小屋子、小花园,以及我在波兰矿工的窗前看到过的三盆天竺葵。他们只收拾了一些厨房炊具、被褥和窗帘,塞进了针粗线疏、鼓鼓囊囊的包裹内。但是他们以前抚摸过或喜爱过的一切,他们居留法国四五年间驯养的猫、狗和天竺葵,却不得不割爱了,他们随身只带了这些厨房的什物。

    一个婴孩在吮吸一个困倦得昏昏欲睡的母亲的乳房。在这个荒谬凌乱的旅途上,生命也在传递。我瞧了瞧父亲。头颅如同石头一样沉重和光秃。在不舒服的睡眠中身子折成两段,蜷缩在工作服内的是一身瘦骨。那个人简直是堆泥。如同夜半更深,一些鸠形鹄面的游民沉睡在菜市场的板凳上。可是我想,问题不在这种贫困,这种污秽,这种丑陋。因为同样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以前在某一天见面,男的必然对女的微笑,他在工作之余无疑也曾带给她鲜花。他胆怯笨拙,会因为看到自己遭到拒绝而发抖。女的天**俏,自恃姣美,可能逗得他不安。那个在心中也曾有过柔情和苦恼的他,在今天已只是一架挖土或敲钉的机器。令人不解的是他们竟然变成了两堆泥。他们曾在哪个可怕的模子里待过,竟如经过冲床的冲压?一头年老的动物还能保持体态的优美。为什么这个有风采的人到头来这么龙钟衰颓?

    我在这群人中间继续我的旅程,他们的睡眠犹如妓院那样恶浊。粗鲁的鼾声,含糊的怨声,半身压麻后翻身时的大靴子摩擦声,交织成一种暧昧的声响,在空气中飘荡。始终幽幽伴随着的,是卵石在海水冲涌下无休无止的轱辘声。

    我面对着一对夫妇坐下。在丈夫与妻子之间,给那个孩子挤出来一个位子,他睡着了。但是他在睡梦中转过身来,在宵灯下露出了他的脸孔。啊!多可爱的脸蛋!这对夫妇生下了一枚金果。这对行动蹒跚的丑人儿居然养出了这么一个娇媚的小孩。我俯身注视着这个光洁的前额,这两片可爱的微撅的嘴唇,于是我对自己说:这是一张音乐家的脸,这是童年莫扎特,这是有锦绣前程的生命。传奇中的王子跟他没有两样:得到保护、关心和培育,以后他做什么不成呢!花园里培养出一种新品种玫瑰,所有的园丁都大为激动。人们把玫瑰隔离,培栽,促其生长。但是没有培养人的园丁。在冲床中,童年莫扎特和其他孩子会被打上同样的烙印。在夜总会的污泥浊水中,莫扎特也会把堕落的音乐视作最高的享受。莫扎特被判了死刑。

    我回到自己的车厢。我心想:这些人并不为他们的命运感到难受。在这里教我痛心的不是慈善事业。问题也不在于对着一个永不收口的创伤表示一番同情。那些身受创伤的人并不感到创伤的痛苦。损伤的不是个人,不妨说是整个人类。我不相信怜悯。令我痛心的是园丁的这种观点。令我痛心的不是这种贫困,人在贫困中,日久也会像在懒惰中一样安之若素。东方人在赤贫中生活,几世纪来处之泰然。令我痛心的事,不是靠慈善机关的菜汤能够医治的。令我痛心的,也不是这堆瘦骨,这个偻身,这种丑陋。而是在所有这些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一个被扼杀的莫扎特。

惟经智慧的吹拂,泥胎才会变成人。



    (选自《人的大地》,外国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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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3/27 10:3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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