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她握着忧愁的手
云也退
没有写作,我只能拙劣地生活。没有生活,我只能拙劣地写作。
——弗朗索瓦丝·萨冈
2004年9月24日,弗朗索瓦丝·萨冈遽然逝世。69岁毕竟早了一些,当然,少年得志的萨冈不论是成就还是资历都达不到“名宿”的高度。《你好,忧愁》的盛名更多地为时势所造,读者追慕书名之美,却不甚了了她后来的作品,她的主要文学贡献何在;好比萨冈从小痴迷的存在主义,没有几个人真正精研过教义,大多数狂热的年轻拥趸,追随的只是语焉不详的指示。
照片上的萨冈形容俏酷,身材高挑,两眼灵气四射,生活中放浪形骸,把跟法国前总统密特朗的关系掌握在路人皆知而皆不知的程度。1951年,年仅15岁的她出入于存在主义者的圣地——“草场的圣日耳曼”时候,就引来众人亲密的关注。萨特亲切地称她为“顽皮的丽丽”。在散文集《以我最美好的回忆……》中,她以死向萨特表达了忠诚:“萨特生于1905年6月21日,我生于1935年6月21日,不过我不认为——且也不想那样——没有了他我还能在这个星球上再活30年。”她在萨特弥留的岁月里守护着心目中的教父,现在又践履了当年许下的黑色诺言。
身为存在主义的信徒,萨冈在文学创作上无意同导师亦步亦趋,为阐释教义而作。她描写的毋宁说是一种以存在主义开道的生活方式。萨冈似乎认为生活的形式比内容更重要,形式决定内容,进而决定小说的题材。1954年萨冈考大学名落孙山,随即提笔开写小说,当年出版处女作《你好,忧愁》。读过这个写实的中篇,再迟钝的读者都能料想,这个芳龄18的姑娘已有丰富的成人体验:第三者、抽烟、**、通奸、淫媒,这些题材一经出现,便与萨冈的名字如影随形。
一
《你好,忧愁》是个赚不下眼泪的悲剧,故事的叙事人、17岁少女塞茜尔虽然总把忧愁挂在嘴边,但是人间的离合冷暖,对她来说充其量只是生活撒在身边的一圈作料,是法国大才子鲍里斯·维昂的术语——“流年的飞沫”。悲剧的主角安娜·拉尔桑,塞茜尔已故母亲的旧友,风韵绰约的中年妇女,在雷蒙、塞茜尔父女海滨度假期间,很不知趣地闯入他们的生活。雷蒙度假时身边带着29岁的情妇艾尔莎,然而安娜并非烟花女子,她比艾尔莎多一分控制男人的手段,没有两三下就迫使雷蒙做出结婚许诺,并将艾尔莎撵走。塞茜尔发现,安娜跟父亲此前半年更换一次的情妇不同,她要求稳定的家庭生活,从而必然威胁到自己的安乐窝。
萨冈的处女作的意义是多重的:宣告一位才女出世;宣布一种给言情小说的外壳注入思想意义的方法;宣示一种人生观。乍一看来,《你好,忧愁》具备言情小说的初级要素:风流男(萨冈的每一本小说里都有“外表俊美”的男人)和痴情女,相互之间的勾心斗角,以及沙滩、树林、别墅这些最容易发生浪漫故事的地方。但是,《你好,忧愁》出版以后,雷蒙父女那种看待生活的态度却为人所津津乐道,具有很强的感染力。以雷蒙父女的眼睛看来,除男欢女爱之外,世事再无可以挂心之处,爱情的分量同样很轻,却已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塞茜尔在海边的欢乐来自漂亮的小伙子西利尔,然而,她内心却并不认为西利尔不可或缺,也没有想过将来,只是陶醉于对方对自己的迷恋。
萨冈一生的全部作品,都没有脱离《你好,忧愁》里的主人公的影子。她描写的成人没有正规的工作,少男少女没有稳固的精神寄托。当塞茜尔感受到安娜到来造成的不适以后,就鼓动失宠的艾尔莎和西利尔交好,为的是让父亲感到脸上难堪。雷蒙果然中计,又开始与艾尔莎幽会,最后在树林里被安娜撞见,让后者伤心欲绝。这个小说中唯一对感情问题比较认真的人物故意给自己安排了一场车祸,想以一死换来雷蒙良心上的负罪。
“我们一个像鳏夫、一个像孤女似的生活了一个月,闭门不出,一同吃晚饭,一同吃午饭。我们有时也谈一点安娜的事儿:‘你记得吗,那一天……’,我们谈这些事时小心翼翼,掉开目光,生怕使对方难过……这种相互间的谨慎、相互间的稳重得到了补偿。于是我们很快就能以正常的声调、像谈论一个曾与我们一同愉快的生活、但被上帝召去的人一样谈论安娜。”父女俩听闻噩耗之后的生活,是小说最意味深长的描写,这遁出爱情故事本身的一笔,拉出了与言情小说的距离,折射出作者眼里一种新的道德观念萌动的迹象。塞茜尔最后自陈,她只是在偶然回顾安娜的命运时才叹一口气,感到愁绪爬上心头。萨冈的名声毕其一生闪耀在这点淡淡的感伤里,直至盖棺定论的一天,它依然是她唯一一块金字招牌,唯一一份被人铭记的资本。
二
萨冈最早的三个中篇小说完整展现了她的作品的基调:行动跟随感觉游走,情爱的收放随心所欲。《你好,忧愁》里的雷蒙父女各自寻找伴侣,互不过问;《某种微笑》里的吕克和多米妮克一见钟情,抛妻别友;《您听过勃拉姆斯吗……》里的罗杰则是典型的男性沙文主义者,自己四处寻欢不说,还把固定的伴侣宝珥抓在手里,供他失意时索取寄托。萨冈人称床第作家,她的人物生活在固定的圈子里,餐桌、饭馆、度假胜地和卧室构成他们的活动背景,情爱构成了社交的全部内容,发生的事情无非是三角恋爱、四角恋爱,结果自然是离心离德,一点点遗憾、一点点忧愁。
但正是这种忧愁给她带来了一批狂热的读者。“你好,忧愁”在法国战后第一代中产阶级眼里近似一种宣言,他们的父辈经历了太多动荡沧桑,只能咀嚼历史留下的苦闷,这对没有战争记忆的他们来说显然过于沉重。选择“你好,忧愁”式的亲切也就是选择塞茜尔式的生活,意味着拒绝滞留在上一代人的精神世界里。
塞茜尔在实施她的计划时,曾经反思父亲和自己的生活状态:“他和我,我们是同一类人。我时而寻思这是高尚、纯粹的流浪者类,时而又寻思这是麻木、可怜的追求享乐者类。”思考这个问题的塞茜尔,让人觉得她并不是全无反省能力的孩子,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会怀疑选择的正当性,只不过反思的力量远不足以改变什么。反思趋向尖锐的时候,忧愁给她创造了一个软着陆的环境,当社会里既定的伦理道德仍然不时敲打良心的时候,忧愁有效地消散内心的不安,同时在外表上留下些许成熟的痕迹。
萨冈的主人公把忧愁当作心灵的麻醉剂,用忧愁解脱负疚,并推断面带忧色的人有负疚的经历,具备某种品质上的可靠性。在《某种微笑》里,多米妮克第一次见到男主人公吕克,就发现他“有一对灰色的眼睛,神色疲倦,几乎显得忧郁,透出一种独特的美。”多米妮克对忧郁的神色非常敏感,她自己是中产阶级玩世不恭的后代,推己及人,她理想的情爱伴侣必须有所经事,多少能有一些责任感。但她也明白,“在我这样的人身上,幸福只意味着某种心不在焉,意味着既不觉得烦闷又可随意相信别人。”她疏懒的性格不可能认真对待感情的前途,还是跟着感觉走进吕克的怀抱。当然,最后她发现吕克跟一般的花花公子没有什么两样,“他并不冒什么风险,他是个无动于衷的人。”
《某种微笑》结束于一个微笑。吕克从美国旅行回来之后给多米妮克打电话,女孩突然觉得“在我身上,某种东西已经泯灭,”然后无意中照了照镜子,情不自禁地微笑了。微笑,忧愁,都是对过去的一个了断。萨冈的男男女女总是轻而易举地原谅和遗忘,他们觉得伦理道德和家庭责任只是徒然为生活增添负担。多米妮克无意中说过一句“箴言”:“我觉得吕克向我建议同床共寝是件天经地义的事,同时又十分不合礼仪。”
三
萨冈有滋有味地摆弄她的忧愁,以及用来生产忧愁的那一套人物模式。她笔下那些少女虽然也喜欢跟同龄少男的青春英俊,但内心深处渴望进入成熟男人的世界,获得一种被保护感,萨冈的故事便总是发生在魅力男和痴情女之间的暧昧地带,并以女人的无奈和忧愁告终。以塞茜尔和雷蒙为代表的这两代人身上永远不会发生成长故事,他们永远停留在成长前或成熟后的阶段,一次次在感觉的道路上追尾,同时又因共同的生活方式而在两条平行道路之间形成一种呼应。塞茜尔一直怀有恋父情结,因为父亲不单是她耳濡目染的生活老师,更给她树立了一个成熟男人的样板,一个可以让女孩感到满足而又不会给她施加责任的角色。
1947年,27岁的维昂出版《流年的飞沫》;1923年,雷蒙·拉迪盖不满20岁就以《魔鬼附身》轰动法国。法国文学从来不缺少写情感戏的天才,拉迪盖15岁时就有一场惊心动魄的恋爱,以至灯油耗尽,作品出世不久就早早夭折。从创作的角度来说,停滞不前的萨冈也可以说是早夭作家,然而,1954年的一炮走红给萨冈长久的名利双收奠定了基础。半个世纪以来,萨冈每出新作都可以拿到高达18%的版税,而这个比例在别的作家那里通常只有10—12%。
五十年后看萨冈,她已经具备了“美女作家”的几种要素:情爱题材的自传体写作、自我包装和对大众传媒的利用。机遇对她也格外垂青:《你好,忧愁》赶上的时代,正逢法国战后战争记忆淡薄的一代人刚刚开始接触文学与文化。无庸置疑,萨冈的才华十分有限,即便在以情爱题材见称的作家里,她也不及劳伦斯的遗世独立,不如伍尔夫的姿容优雅,不如巴尔加斯·略萨的描写惊悚露骨;即使在本国善写情感戏的女同行里,萨冈瞧不上眼的杜拉斯也有着比她高得多的成就。但是,萨冈赶上了道德风尚发生转捩的世纪中叶,萨冈式的忧愁适时推出了一种新的时尚,它割断了文学顾及春秋大义的传统,开启了一条自我表达、私人写作的方向。对萨冈一代及更年轻的一代法国人而言,她同时提出了一项容易上手的写作理念和一种与父辈的教导迥然不同的人生态度。加上熟练的诗外功夫、得体的炒作尺度以及出众的容貌,半个世纪以来,她始终没有遁出文坛的视线之外。说起法国文学,人们总会记得有这么一位才女存在。
引领观念解放的萨冈给自己招致了巨大的争议;可惜,她的作品传入中国足足迟到了30年。在欧洲,深受萨冈影响起而反叛的年轻人,最终迎来了1968年极端狂放的思想解放,与此同时,中国的年轻一代却阴差阳错地滑入另一个极端,以“公我”狂热+“私我”禁锢的离奇形式呼应西方同龄人;文革中伟大领袖的形象被西方青年抽离了中国语境下的真实本质,解读为一种仅仅代表解放的文化图腾——正如存在主义被挪用作追求绝对的自由无羁的理论借口。而在东方,革命的心魔依然让人对来自西方的声音闭目塞听。萨冈作品的传播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直到80年代,第一次接触萨冈的中国人才痛感自己常年生活在社会伦理的故步自封之中。然而,当被压抑的欲望一朝释放,萨冈作品又远不足以填补饥饿者的胃口,民间流传的手抄本及所谓西方“禁书”迅速崛起,形成四方涌动的活水暗流。萨冈那些小儿科的**描写,很快被狂热寻求刺激的年轻的心灵弃于脑后。
90年代的萨冈曾两次因吸食可卡因而被判刑,但判决都被延期;前年,她又被法院认定为有骗税行为,此事因牵扯密特朗,再度引起不小的轰动。她的朋友们说,萨冈的暮年其实很孤独、贫穷,远不如外人猜想的那样歆享年轻时积累的资本,但具体如何,谁也讲不清楚。忽然有一天,萨冈带着二十多本小说和几个剧本悄悄回到她忧愁的梦里,文学的历史将判决她渐渐退出人们的记忆,二十世纪法国的一代才女走完她光鲜而富有争议的一生后,再也不可能赢得世界的瞩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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