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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振骋
美国人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九一九年国会通过第十八条宪法修正案,俗称《禁酒法》,不但没有达到禁酒的目的,反而使私酒买卖一年比一年猖狂,还催生了有组织犯罪集团,在纽约哈莱姆区大行其道。
哈莱姆位于曼哈顿北区,夹在东西梅迪逊大道与第七大道、南北第一三O街和第一四五街之间。十七世纪中叶,荷兰人在这里定居,因而先有一个荷兰名字Nieww Haarlem,对应荷兰城市哈勒姆来说,应是“新哈勒姆”,英语化后成为Harlem,常译为“哈莱姆”。两百年间,荷兰、法国、北欧殖民者的后裔在这个村子里的生活平静缓慢。到了十九世纪末,曼哈顿有三条轻轨直达第一二九街;还有大量欧洲移民通过埃利斯岛上的关卡,在纽约定居下来。哈莱姆大兴土木,大批四层楼的联体公寓楼,糅合了佛兰德式、罗马式和都铎式的建筑风格,像雨后春笋出现,成了纽约富裕白人的度假村。他们有自己的游艇俱乐部、文学杂志、交响乐团和妇女协会。
一九OO年,纽约市政府宣布修建一条地铁,沿勒诺克斯大道贯通曼哈顿南区与哈莱姆住宅区,由此又掀起一阵造楼热。不料地铁线刚完成,经济衰退开始,形势急转直下,开发商发现造楼太多太快,房产市场炒得太热太高,哈莱姆很快变成了豪华的幽灵城。为了楼盘迅速脱手,直接向黑人推销。黑人因种族歧视到处遭到排挤,现在在哈莱姆可住进富丽堂皇的住宅,即使房价偏高也愿意接受。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迁入哈莱姆的黑人都是有钱人,也像白人中产阶级急于建立桥牌俱乐部和各种各样的协会,组织鸡尾酒会舞会,迅速促进哈莱姆的文化生活。成千上万欧洲国家移民纷纷回国参加战争,欧洲当然也没有移民过来,美国劳工空前缺乏,黑人很容易找到工作,待遇也较好。曼哈顿南区的黑人教会,买下整个整个街区,带了教区的居民迁人,哈莱姆区完全被黑人淹没。黑人住了进来,周围的白人则纷纷迁出,第一一O街成了真正的梅森-狄克逊线——南北战争时期的两军分界线。
那时的哈莱姆不断有集会和庆祝活动,尤其夏天几乎每个礼拜天都在节庆或纪念中度过。黑人办了许多企业:殡仪馆、房地产中介公司、洗衣店……在这些合法的以外还有五花八门的非法经营:如地下彩券、妓院、贩毒……黑人社团也贫富两极严重分化,当然穷人总是占多数,变穷的黑人又把他们宽敞的公寓分隔成几个单元,转租给新来的黑人。到了二十年代初期,原先美轮美奂的豪宅变成人口嘈杂的大杂院。
然而这又不是其他城市中一般意义上的贫民窟。哈莱姆不是大城市中一块死气沉沉的飞地,而是街面良好,铺子林立,人夜灯光明亮,有大马路和交通设施跟曼哈顿相连接的一块黄金地段。
黑人意识的觉醒
“白人度假村”变成“黑色哈莱姆”以后,美国各地的黑人作家、诗人、音乐家都接踵而至,来寻找发挥自己的天才与智慧的机会。他们在这里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黑人社团里,面对的是巨大的黑人听众,倾听作为黑人在美国的经历与梦想。他们在挤满人的公寓里,阴暗的酒吧里,朗读自己的作品,表现自己的音乐。纽约公共图书馆第一三五街分馆是文学艺术家集会与讨论的论坛。在切磋与融合中产生了新的风格,不同的对待世界的方式,那时开始了“哈莱姆文艺复兴”,在爵士乐、舞蹈、戏剧、绘画、雕塑、写作中无不表现出植根于非洲的黑人意识;标志这场文化艺术运动的作品是艾伦·洛克的《新黑人》(一九二五)。杰出的代表人物有杜波依斯、亚伦·洛克、库伦……
禁酒虽在一九一九年成为法律,“禁不该禁”直到一九二六年仍是国民中争论的一个主题。执法部门查封了十七万两千家私酒坊。黑社会集团比当局看得更清楚,嗜酒的人比执法人员更热中于到处寻觅私酒的来源。他们私自酿酒,建立私酒贩卖网,组织严密,分布广泛,也为以后的国际贩毒网树立了样板模式。
哈莱姆开设了许多咖啡馆,私下向客人供应私酒,生意做得非常兴旺。店内设施布置简陋,乐队也只是三两个音乐师,老板在店堂中间放一只空盘或雪茄盒,客人往里面扔钱,一夜营业下来,老板与乐队拆账;为了防止揩油,还在钢琴旁边放一面镜子。
起初哈莱姆的夜生活是清一色的黑人娱乐。白人歧视他们,他们在这里也歧视白人,黑人集会和协会活动固然不接纳白人,即使黑人开设的娱乐场所也不让白人入内。有两家剧院,“拉斐德”和“林肯”,专门上演被百老汇拒绝的黑人剧作家作品,这也是一种抗议。
后来风气起了变化,也为了本地区的利益,让黑社会势力渗入哈莱姆,白人在这里开夜总会,不论设在哪里,规模大小,宗旨是一样的:为白人服务,向他们提供私酒和异国情调演出,同时又不逾越白人与黑人的界线。当时有三家大俱乐部:康尼旅店、天堂和棉花俱乐部;尤其是棉花俱乐部经过几年经营,把百老汇风格引入哈莱姆,又把哈莱姆风格引入百老汇,二十岁以上的纽约人可以不过问哈莱姆区里发生的一切,但是没有不知道棉花俱乐部的爵士乐歌舞剧;美国白人更是通过爵士这个另类艺术,才开始接触到与他们朝夕相处了两百多年的黑人的灵魂。
棉花俱乐部的诞生
在私酒贩运网里,小唆罗是些犹太人、爱尔兰人、意大利人,后来犹太人不干了,爱尔兰人另去寻找别的冒险事业,许多人当了警察和消防队员,只有意大利人依然抱作一团,形成一个强大的组织。哈莱姆棉花俱乐部的老板却是个英国人奥尼·麦顿(Owney Madden),他是禁酒法前最著名的龙头老大之一,买下作为俱乐部前身的“德吕克斯”时,自己还在星星监狱饱尝铁窗滋味。
麦顿十一岁到美国,十七岁就得到了“杀人者奥尼”的大号。一年后在爱尔兰人控制的“地狱厨房”(纽约西区第十一大道附近)指挥一个重要团伙“地鼠帮”。这是个身材瘦长、颇有风度的青年,表面上看不到一点流氓习气。他跟其他黑社会人物不同,对娼妓业和赌场不感兴趣,他的专长是不动声地勒索,武装袭击,抢劫仓库,向政客行贿,把他们拖人脏水后听任他摆布。
他有绝对聪明的头脑,纽约黑社会最迷人的微笑,也敢于挺而走险,手段非常残酷。这样的人当然树敌不少,逃过好几次暗杀;他对敌人也不手软,警方已经指控他犯有四桩命案。一九一二年十一月六日他正在乔木舞厅跟一名女青年谈得起劲时,突然发觉有十一名歹徒围了拢来,但为时已晚,他们对着他开枪。外科医生从他身上取出六颗子弹,大难不死,治了几个月居然恢复健康。麦顿的手下人在一周内干掉了十一人中的三人。麦顿住在医院时,其他团伙处心积虑要抢占他的地盘。帕特西·道尔散市流言说奥尼将一生残废,这叫他听了甚为不悦,出院后就追逐道尔,还亲手把他宰了。他被捕时承认自己的罪状,被判在星星监狱坐十二年牢。那时他才二十三岁。
麦顿尽管身陷囹圄,依然掌握团伙的领导权,注意外界动静,不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当禁酒法通过时,意识到这是个大好机会,可以在东海岸推销他酿造的“麦顿一号”啤酒。他买下可容纳四五百人的德吕克斯俱乐部,自己不出面,在台同上也没有自己的签名,即使后来出狱,也不常去俱乐部。
纽约夜总会、酒吧、赌场毫无例外都是由犯罪集团控制的。麦顿在娱乐公司董事会里名义上只是个普通董事。董事长是山姆·赛里斯,一个无人知晓的扒手;秘书长是绰号“法国大个子”的赌牌老手乔治·德曼奇。他们第一个任务是给俱乐部改名。但是至今没有人确切知道为什么采用“棉花俱乐部”这个名字。有人猜测周围原是棉花地,也可能俱乐部只接受白人顾客的经营方针;无从查考;不过美国人一说到“棉花”,就想起弯腰劳动的黑奴。反正这个名字非常“南方”。
为了保证职工的忠诚,俱乐部里非艺术性服务人员:仆欧、跑堂、厨房、大班、打手……都是从麦顿的老窝芝加哥那里招来的。在台上表演的艺术家也多数来自那个城市,这种做法到一九二七年才有所改变。对演出人员另有其他要求,歌舞剧的女孩身高约一米七十,能歌善舞,年龄不超过二十一岁。
俱乐部大厅呈马蹄形,厅深处是乐池,三面环绕桌席,后面又高出一层座位,一直延伸到墙壁前。这两层桌子上面又有包厢。这样容得下七百只座位。布置充满非洲情调,完全满足白人顾客的猎奇心理,一片丛林中间有许多人造棕榈树,桌椅、窗帘、桌布都十分奢华。俱乐部的宗旨是:我们不怕花钱叫客人舒服,客人也不怕花钱寻求舒服。因而环境是顶尖的,演出是顶尖的,酒菜是顶尖的,服务是顶尖的,价格也是顶尖的。
演出上花样百出,按照齐格菲歌舞团格式,布景富丽堂皇,演员阵容庞大。在百老汇因排演《黑鸟》而出名的刘·莱斯里,被重金礼聘,出任艺术总监,著名波士顿作曲家杰米·麦克休谱写歌曲,从芝加哥请来安迪普里欧的密苏里人乐队。有关创作、编舞、导演、设计、服装制作都是白人担任,在舞台上唱歌跳舞的都是黑人,坐在乐池周边的客人又都是白人。类似的剧目在百老汇也演出过,但是走进棉花俱乐部,观众有吃有喝,桌子离舞台的距离更近,乐队与剧团的演出更商业化,因而也更随意,更热烈活泼,舞女的着装也更豪华更妖娆……这一切使曼哈顿南区的白人在百老汇散场后也会向哈莱姆涌过来。
大厅内气氛热烈,但是秩序井然。俱乐部行政部门虽都是黑道人物,在管理上讲究规范,一副绅士派头。要求工作人员衣着笔挺,对待顾客彬彬有礼,举止一丝不苟,尤其演出进行时更为严格,不但服务人员行动悄无声息,如果哪个客人大声喧哗,马上有服务员轻轻向他暗示;他不听,领班过来有礼貌地请他保持安静;这一切都不起作用,大堂经理过来对他说他已经得到了关照,要是这声最后警告还无效,那时几名打手过来把他提起来扔出门外。
在其他俱乐部端盘子的仆欧都一边走一边跳查尔斯顿舞步,棉花俱乐部认为这种情趣不高,不要求他们的人这样做,但是规定他们服务时动作细致周到,一招一式都有讲究;遇到爱虚荣的顾客要引人注目,仆欧也会在开启香摈酒瓶塞子时表演一手,把塞子弹得又高又响。
由于营业时间直到清晨,许多娱乐界同道在结束自己的演出后也可来这里坐坐。他们的出现又吸引一部分人前来一睹名人风采。好莱坞歌王平·克劳斯贝、喜剧红星杰米·杜朗特、剧作家艾弗林·柏林、作曲家科尔·波特都是棉花俱乐部的贵客。英国蒙巴顿勋爵夫人光临以后,称赞棉花俱乐部是“哈莱姆的贵族社会”。小提琴家海菲茨说:“说到精彩演出,只有棉花俱乐部。”
灯红酒绿与刀光剑影
棉花俱乐部的成功引起许多酒吧的摹仿,但是它们缺乏创意,简单摹仿往往不能维持多久,有的甚至只维持两三周就关门大吉;但是一家歇业,立刻便有两家新开,哈莱姆这个弹丸之地,一时间有七家大俱乐部、十八家歌舞厅,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整饬风纪的“十四人委员会”会把这里看作是淫靡之地。
一九二五年六月,联邦法官弗朗西斯·温肖把封条贴上棉花俱乐部以及其他八家舞厅的大门,控告它们违反禁酒祛,起诉书上列举四十四条罪状,指名道姓要董事长赛里斯和麦顿负责,何况两人还有前科。最后俱乐部逃过一劫,两人也没有再度入狱,只是交了一大笔罚款了结官司。关闭三个月后再度开业,人员有所变动,最主要的是赫曼·斯塔克当了舞台监督。
斯塔克原先就是俱乐部的雇员,善于使用冲锋枪,却是个典型的舞台监督。他身材魁梧,性情暴躁,嘴里不停嚼一支粗大的雪茄,俱乐部在他的管理下达到鼎盛时期。他说服董事会启用唐·希利作为舞台剧策划和制作,希利指导的歌舞团演出模式至今依然在舞台上有相当生命力。
希利年纪不大,但已是娱乐业的老手,他最出名的是扮演一个嘲讽禁酒祛的醉汉,面孔瘦削,嘴唇紧抿,一顶礼帽,一只红鼻子。他能唱能跳,会插科打诨。更主要是他与麦顿团伙控制的其他音乐厅长期合作经验丰富。希利喜欢节奏紧凑、场面热闹的演出,“节奏,节奏,还是节奏”,这是他的信条。他看准了到哈莱姆来找乐子的观众心理,“一般说来,剧情总是围绕几位人物构思的,比如乐队的音乐家,别出心裁表演的舞蹈家,演员或随便什么别的人,只要他是明星就行。演出持续一个半小时或两个小时,中间穿插一段响亮的歌曲……”这些有一定套路的演出只是希利菜单的一部分,其他还有瑰丽雄伟的场面,变幻不定的灯光,也为以后拉斯维加斯赌场的歌舞表演开了先河。
禁酒初期,黑社会势力入侵哈莱姆的夜生活。拜伦·维尔金斯禁酒前就在那里经营他的俱乐部,一九二六年初他还抗拒团伙的勒索,不久就明白他要继续营业,必须向不同的帮会付保护费,并且购买他们出售的私酒。有一次他因酒的质量太差拒绝收货付款,一天早晨在自己的俱乐部门口被一名吸毒者用匕首刺伤。这种事都做得不露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