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说法:青春情怀总是诗。其实这里说的“诗”,只是指诗的意绪和诗的精神气象,在青春年华里容易滋生与发扬,而要论诗的感觉即“诗心”、“诗眼”,则还得说童真“视界”(世界)总是诗。德国诗人、哲学家诺瓦里斯(Novalis,1722-1801)直接将“童话”推为“诗的法则”,认为“童话可以说是诗的准则,所有的诗意都必须是童话式的。”美国大诗人桑德堡(Carl·Sawdburg,1887-1967)在《关于诗的十条定义》中,很诗意地说:“诗,是在陆地生活,想要飞上天去的海洋动物的日记”,无疑已是一则很生动的童话,也是一首很美妙的小诗了。
童心、童话、童真世界,才是孕育诗及一切人类艺术的本源,或者说,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的初稿,无一不是充满诗的跃动和诗的视觉的诗意世界。然而遗憾的是,无论是在古典中国,还是在现代中国,是在旧体诗的长河里,还是在新诗的山系中,用汉语写作的儿童诗(以及儿童文学和儿童艺术)一直极为薄弱和贪乏,既乏经典,又乏普及,乃至长期无人问津。中国儿童,稍一懂事,就迅速被成人的知识世界和审美世界所吞没,成为“小大人”而失去该有的那段诗意年华、童真人生,造成整体民族心性的过于世故及老化,已成为大家公认的不争的事实。由此,在汉语世界的诗与艺术园地里,如何加倍努力地去发现去呵护那些来自儿童、来自我们生命初稿的美的元素与作品,以逐渐弥补历史与现实的缺憾,已是一个十分迫切的命题。当代中国,一直在呼唤文学大师、艺术大师,其实,没有小草繁茂的绿地,哪来大树生长的条件?这几乎已是一个常识,却又总是容易被人们所疏忘。 于是,在这个冬天,在又一个诗的淡季里,当我偶尔读到年仅10岁的小女孩高璨的儿童诗集《夏天躲在哪儿》和她的一些新作诗稿时,有如预先领略了春天的气息,回到了诗的原乡,在一种特别的感动中认领久违的童真的诗意、水晶的歌吟! 童心为诗,其优势,在本真、在纯净、在想象力,在缺乏经验,易模仿、少自我。因此,儿童诗创作最忌“熟”、“俗”二字——“熟”由模仿而生,与他人混合,说大家都说“熟”了的话,见不出自家的真面目、真心性;“俗”由矫情而生,急于成“熟”,自觉或不自觉地靠拢成人世界,成为成人话语或时尚及主流话语的投影,失去朴素纯净之美。应该说,这是判别儿童诗以及一切儿童文学创作之好坏的基准。以此来看高璨的诗,尽管部分诗作(如《假如我是声音》、《我常幻想》、《只要》、《时间》等)也有为升华主题、拔高思想性而出现“失真”、“早熟”的弊病和刻意追求“远大境界”的隐患,影响到情感与想象力的本真呈现,但总体而言,还是很好地保持了儿童诗的美学特征,显示出璞玉浑金的不凡品质。小诗人天生好素质,有着敏慧的语感和超常的想象力,对现代诗的理解也比较到位,方向明确,脚步坚实,加之高璨的热情与勤奋,得以较快形成自大的格局与风采,作品一经发表或印行,便获得广泛好评,可以说是当代儿童诗创作的一个令人惊喜的重要收获。 读高璨的诗,尤其是那些非刻意而为天成自然的作品,常有小风送爽、新月照人、清露明眼的美好感受。儿童的目光,如银的纯净;儿童的想象,如水的幻化。单纯鲜明的形象,纯朴清丽的语言,在字面上不超出儿童的理解力,内里又不乏超越性的丰富联想和深厚蕴藉,所谓“小景之中,形神自足”(冯友兰先生语),秀嫩天真而诗意盈盈。小诗人甚至能合理而出色地运用“通感”诗法,在自然化的人格、人格化的自然的交互意境中,充分调动儿童特有的视觉、听觉与触觉的天然浑化,妙意通灵而生动感人。像“风旅行过哪里?/我不知道/风从不留下照片”(《风到过哪里》)这样的妙句,即或放在成年诗人那里,也是难得的佳构。《水粉画》一诗,代自然立言,平实中见贴切,结尾一句,“我想见见自然先生/学学他的绘画”,足显童心之爽真。《小云朵的选择》中,在“大地一片焦渴”而“几片云飘来/张望了一阵”、“一群云登上高楼/给家家户户的玻璃窗/留下了一张张照片/也飞走了”的特意安排中,让“一朵掉队的小云追上来……变成一阵雨”,为大地解渴,当“太阳为小云朵披上彩带/她却害羞不见了”,充分表现了童心的善良美好与羞涩情态,毫无造做而真切感人。 再如《夏天的风雨》一诗,写“狂风和雨/来得快/走得急/却在短短的狂欢中/做了一次清洁工/洗净了门窗/洗亮了天空/没留下一句告别话/回家了”,立意和用语都很准确慰帖。尤其结尾一句“回家了”,看似简单,其实难得,用在这里,比什么样的奇思妙想都更能打动人。 童诗要写好,先得自然,后讲贴切,然后才说得上加华敷彩。高璨的诗,在这方面颇具天赋与悟性。像《湖》一诗中,让“小湖”“变成一台电视机/好多东西全摄进/现场直播”,就是一个即自然又贴切且在自然贴切中又不乏情趣的典型意象。另外,一般儿童诗写着写着就容易犯急于“说理”的毛病,总想给世界有个自己的“解释”,所谓“主题”,所谓“思想性”。其实这些东西都是诗中的“硬物”,在儿童的“消化系统”中,很难化解为有形有色的意象,弄不好反伤天真意趣。高璨也难免受整体陈旧落后的教育(包括诗歌教育)环境的影响,每每想通过诗行来表述自己的“理想”,给自己的儿童诗补点“钙”,有些“骨感美”。好在这种追求中,小诗人总能保持住情与理、诗与思之间的平衡点,不致伤及基本的诗意,尤其难得的是,她对“思想性”的触及,常常是以提问题的方式而不是给出答案的方式来表现,使之仍处于感性的鲜活与朴素之中,值得肯定和发扬。如《错了》一诗,立意很深,触及的是生命与存在的“错位”这样的大命题,小诗人却用“鸟笼装错了鸟宝宝”、“铁笼关错了兽宝宝”、“鱼缸进错了鱼宝宝”三个意象做了很形象的概括后,再以两行纯儿童心态和语态的问话结尾:“领错了这么多宝宝/那该怎么办”,只在指认、在暗示而不表明什么,这是诗的方式,真正的童诗的方式。而从近期在《星星》诗刊(2005年12期)发表的《镜子和狗》一诗中,我更为小诗人颇为老练(真的只能用“老练”)的诗性叙事才能所惊叹——其严密独到的构思,富有细节的戏剧性追求和寓言性意味,及其透过儿童心灵所折射出来的极为微妙与深刻的悲悯情怀,都是同年代诗人和同类作品中极为难得的非凡品质。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一个更成熟、更富有独创性的少年诗人已然向我们走来…… 天赋异禀,厚望可期。年仅10岁的小诗人高璨,在人生的初稿上,正书写着她不凡的创造与追求。但愿这创造与追求能伴随她一生,既滋养小诗人自己的美好前程,也能为这日益物化的世界,增添一份诗的美意与慰藉。当然,我们更期望这棵诗的小苗最终能长成为大树,为诗的中国播撒更丰美的绿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