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内人在阳台上晒了一些姜——姜的作用当然不止于烹调。有一次我患了重伤风,她便给我切些姜丝,泡在开水里。喝下去,确有效果。我幼年时候,母亲则除此以外,还到山里采回“三合椒”,晒干之后打汤喝,记得似乎还放了油盐,味道很好,对于伤风感冒也极有效。
我以为对于特别严重的伤风,比如已引起头晕脑胀,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输液,出一身汗,症状便立即减轻;一般程度的伤风,用土法对付已经很好了。我曾有一个时期喜服板兰根,把它当茶喝,结果把身体哄得娇气起来了,减弱了免疫的能力。每到春寒料峭的季节,极容易伤风。然而不想再喝板兰根,就吃老姜——它的辣总能冲淡一些寒气,并叫人分出一些心思,移开一部分注意力,让症状自行消退。
用土法治一些小毛病,不仅有效,还可于过程中感受诸多乐趣。把它们视为自己的创造发明,心里感得满足:酢浆草经过简单调配可用来下稀饭,活麻雀的脑髓适于治冻疮,萝卜可以祛寒,花生皮可以补血。
二
星期六的早上,我匆匆出了门,给哥哥送一本英汉词典过去。
刚下到一楼,突然记起送给小侄女的书包忘了拿。论理,应该上楼去取,一同带过去,然而我终于没有这样做。我有我的理由,尽管这理由在别人眼里或许是可笑的。
小时候有一天,母亲叫我到五里外的一个远亲家里去弄一些豌豆种子。出门后,我发现自己还穿着布鞋,于是又返回,想换一双解放鞋。结果我一进门,母亲的脸色便很难看,并责怪我好好地出去为何又要折回来,她认为我没有任何理由这样做。她没有把话说破,但我即刻就明白了,她怕我这样做成为一个坏兆头,影响到当年豌豆的收成。此外,比方出门去应考、播种等等,都是马虎不得的。我于是也难过、自责起来。
这一次的经验我铭刻在心,此后每次出门前,都要极力地想:东西都带了吗?钱够吗?否则一上了路,是万万不可半途而返的!这或许可归于迷信,但我老摆脱不掉。
我想所有的迷信思想,都是人为地定个框框,认为由甲因缘必导致乙恶果,而惟有用丙功德方能消除。这是典型的作茧自缚。譬如中国人喜欢结人情网、关系网,而偏偏落在网中无法自拔。还有一种迷信,则是强行给人体五官附加额外的职能,认为人不能自主控制的五官的异动,皆是神灵在暗示:眼皮一跳将有福祸;打个喷嚏,是有人在说到自己;耳朵发热,将交桃花运;梦到大便,主得黄金……
我一想到这些民间物事,就忍不住要笑。它们使我认识到我国劳动人民的智慧、愚昧、朴素、善良、贫穷、封建、无奈、多愁。而我自己,也经意或不经意地,走在这条路上。
三
华丽而雄伟的大厦,在落成之前,几与废墟无异。散乱的砖块、地面上硬化的混凝土、长满了红锈的钢管、截断的木头边角、工人留下的烟盒和粪便……坐在豪华酒店大厅里喝着咖啡的时候,你能想到在它落成之前是怎样的脏乱吗?
我们常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它的确是凝固的,但我却很难把它和音乐联成一体,因为音乐是流动的精灵,建筑是一种稳健的、充满生命感的艺术,有森林一样的美感。
站在高处俯瞰,“钢筋水泥的森林”之感便更强烈。参差交织着的架管,层层错落,毫不紊乱,划出大大小小数不尽的空间,无言中透出谨严,充满了规则。尚未浇筑混凝土的墙体钢筋,大小各异,直指蓝天,有负势竞上的意思。还有模板,因为水平如镜,延伸数千平米,如一个巨型的舞台。所有这些,都非任何一个工艺家所能做到,这使我们自然地对那些衣衫褴褛的建筑劳工发生深沉的敬意——谁说他们不是最杰出的艺术家呢?
四
入夜,宿舍的楼廊里一片漆黑。墙角那儿总有一只蛐蛐在不倦地啼叫着。我不知何故,总以为那正是数年前自己在乡下所抓到的那一只。偎在夜色中漠漠一角的我,沉默着,恍如一个落满尘埃的器物,寂寞难耐。
我开始往回看。回望苍白、困顿而又激进的七十年代,回望社会分化、躁动不安、流派盛行的八十年代,反省九十年代以来的种种巨大的变动更迭,我发现自己平静而安详。这从某个角度来说,我已进入老境。然而我是年轻的。事实就如歌德所揭示的那样,生活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常青。目前我还没到普鲁斯特那样抚额追怀往事的年岁,但我偏迷恋于此。是哪位作家说的?年纪轻轻的便说看破红尘,也未必就是浅薄,这使我有一种麻痹的慰安。
伴随我沉默而且勃发,被称做记忆的东西,因历经着长年的风雨涤荡而日益澹泊,且零零碎碎的,散沙也似。记忆将现实的自我引领到梦幻的世界,把人的身体投入那徒然仰望而无法到达的彼岸,同时坠入绝望和悔恨之渊薮。在窗边翻翻《耳食录》或者《容斋随笔》,总要回想起幼年所见的阴沉枯寂的雪日的天空,想起于某时某地合影过的僧侣,还有爱恋过但却远离了的女人。但这都有些什么用呢?
大约为俗事所困、为琐事所累罢,我已渐渐远离了自己所熟悉并曾一度迷醉过的那种生活。每天办一些以为很重要的公务,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说一些不疼不痒的话。常常只有到了夜深人静,才陡然有所悟,于是潜入文字中,作一些无甚意义的推敲和遥远的玄想。——是什么使我们焦虑痛苦、无法排遣?是什么使我们追忆过往、无比留恋?是什么使我们执着向往、无限追求?
生命的神奇与庄严,使我们禁不住为之疑惑。长久追求虚无的我,直到今天,仍在乌托邦的梦里,苦苦寻乞所谓人生的意义。我知道,我需要无尽的等待,为一个模模糊糊的希望。
然而,最靠不住的,也许就是希望。我们希望着、期盼着、等待着,却并不知道所希望、期盼、等待的是什么。
“时间流逝了一切!”普鲁斯特说,只有回忆能把它们找回来。阿德勒曾指出,在所有的心灵现象中,最能显露其中秘密的,是个人的记忆。美好的时光总在于畴昔,在我们深情回忆的时候。我从自己因历经着风雨涤荡而日渐澹泊零落的记忆中,回到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然而我也一再疑惑,过去那个腼腆的少年,与今天日益苍老起来的自己,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同一的。这样想着,对于自己便益发模糊了。
我反省自己究竟是什么呢?我是一个坚信“祸从口出”、“病由心起”,身负既往痛史及将来责任之凡人也。是一个生长于红旗下的新生也。是一个头戴着社会主义的天空、脚踏着社会主义的土地、嘴里呼吸着社会主义的空气、接受着社会主义商品之养育的青年也。是一个愚顽地维护着传统、反对一切没有生命力的新事物的守旧者也。是一个懒散的、厌世的弱者也。是一个喜欢耽溺于回忆的早衰者也。是一个——
天边已露出曙色。这些见不得太阳的思想,就此打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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