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 禾
中午吃饱了饭,孙三福脱掉了那件沾满泥点和稻芒又汗迹斑斑的汗衫,挂在院子墙壁的钉子上,敞着瘦愣愣的胸膛走进堂屋,用笤帚把地上扫了几下,摊上草席,拿了个枕头就躺了下去。等他的老婆刘清芳从老屋喂完猪回来,在他身边的空地躺下的时候,他已经睡过去一会了,很响的在打着呼噜。
孙三福是被墙上的挂钟弄醒过来的。那时候刘清芳已经起来,正在厨房里不知忙碌着什么。他揉揉了眼角上的眼屎,撑着手懒懒地坐了起来,怔了怔,然后才抬头看了一下挂钟。已经三点了。这一觉可让他睡了个舒服。接着他往门外头瞟了一下,院子里到处都是一片白花花的阳光,晃得在屋里的他心口一阵发闷。
就这样呆坐了一会,他起了身来,走到院子外,顶着大日头走到水井前,大力的摇了几下摇把,一股凉冽的白水就从井嘴里哗啦啦地涌了出来。三福把头一低,再往井嘴前稍稍一探,水们就顺着他的头发和脸往下溜了下去,到了地上发出脆耳的声响。三福就这么痴痴地低着头,一动不动,任那股凉意顺贴地在头发上和脸上流淌着,等到水逐渐小了,伸出手又摇了几下,重复几次后,最后才伸起腰来,昂着脖子,用手捋了几下湿嗒嗒的头发,再抹了抹脸上的水珠,走到墙壁前,扯下汗衫再抹了抹脸,然后当头一套,嘴里咒着天公,往厨房里走去。
刘清芳正在灶口上忙活,这会儿转过脸来,瞍了踏进来的他一眼,说,不然怎么叫做六月天公热死人,不过,赶完了今天,你也就快活了,又可以去跟豹子那群人打牌九,就我们做女人的惨,以后还要晒谷收谷,不知要忙到多久呢。说着的时候,走过来把锅往桌上一摆,又看了丈夫一眼,那时候三福已经坐在桌子前的长凳上了。两个鬼子又小,又不能帮我什么忙,我整日为这个家忙里忙外,真不知哪天就累死在地头里了。
三福没有理睬她,任她在那里唠里唠叨。他已经惯了。刚结婚的那一阵子,三福可没少生气,怎么我就讨了这么个啰嗦的老婆呢,三福那时候越想是越恼火,一恼火两个人就免不了吵嘴斗气,后来日子长了,习惯了,就当成没听见了。不过,这个老婆农田活非常能干,这个他得承认。农村人娶媳妇,能干就行了。
三福从桌上拿起了一个扣着的碗,站起来从锅里盛了一碗饭。饭是中午时的饭,这时候已经有些凉了。刘清芳看见他拿起筷子就要把饭往嘴里扒,不禁哎呀叫了起来,你这样不怕吃坏了肚子么,说着忙从灶头提起热水壶过来,往他的碗里倒进去了一些热水。有些凝结的米饭给水一泡,开始松散起来了。你把它泡热了再吃,农忙天,你可不要有啥病,过几天就要摘橄榄了……
三福打断了她,知道了知道了,你去橱里把早上吃剩下的咸菜端出来,我觉得嘴里有些寡。
现在,三福夹着咸菜往嘴里送,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问站在一旁也在吃着开水泡饭的刘清芳,嗯,两个死鬼子呢,吃饱了饭就说去河边洗澡,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你管那么多干嘛呢,准又是洗好了去你妈家玩去了。刘清芳大口扒着饭,对丈夫说,你多吃点,等会割禾和打谷可需要力气哩。
出门的时候,天顶的红日头还是毒辣辣的四下撒泼着白光。村子里一片闪闪发光的寂静,连蝉声都没有。三福挑着箩筐走在路上,感觉到头皮一阵炸痒。他挠了挠头,往地上啐了一口,妈的,什么鬼天气,到四点钟了,还这样的大日头,这天公,不让人活了?
刘清芳挑着箩筐走在丈夫的后面,这会儿望着三福油亮亮的后脑勺,骂道,刚才出门让你带顶草帽,你就不要,现在好了,看你抱怨得……三福回过头来,瞪了她一眼,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刘清芳就不再说话了,挑着箩筐默默的跟在丈夫的后面。
远远的,就看见老榕树下堆着几个人头,走近前去,原来是豹子、刀疤和外乡的一个收果子的货商在打扑克。豹子往正在走来的三福瞟了一眼,放下手里的牌,点上根烟,这时候三福也到了近前。他们互相打了声招呼。
三福,去哪?
哦,是豹哥啊。我们去平山把那点稻子收了。
你们俩公婆就是勤,这么热的天,村里的人都还没出门哩!刀疤接了句嘴。
哎哟刀疤,我们是穷苦命,就得做,哪像你们,天天坐在这里打打牌就有得吃。清芳对着这些男人笑了笑。她看见这些人就不舒服,但又不得不做做样子。
我看你们还是再歇个半晌再走吧,现在有谁到日头里晒的,天气凉点才好干活。豹子给三福抛了根香烟,三福接过来一看是双喜,赶紧点上了。要不,三福,咱们先在牌桌上锄一会大地?你看我们这正三缺一呢。嫂子也可以站在一旁给你当当军师什么的。
刘清芳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她望了丈夫一眼,这时候三福也把眼往她的脸上看,两个人一对眼,三福不免有些尴尬,忙转头,干瘪瘪地对豹子笑了笑,豹哥,今天算了,我田里的活儿还没干完呢,再说了,今天因为要出门干活,就穿了条大裤头,钱都放在家里了。
豹子摆了摆手,哎呀我还以为什么呢,你看现在的天时,到田里不要把你们俩公婆热坏了,没钱也简单,我先借你一百,你看就我们三玩,多没意思啊?
榕树头下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几缕阳光从细密的树叶掉了下来,在地上斑驳的闪着。刘清芳看了三福一眼,又看了三福一眼,就挑起箩筐,从他的身边穿了过去,往山上的方向走去了。三福在后面跺脚,喂,清芳,喂,喂。转过头来,啐道,妈的,竟然不理老子。
这时候豹子三个人六只眼睛一挤,吃吃笑了起来,刀疤说,三福,你该不会是怕晚上老婆不让你上床吧。
她敢?三福昂起了脖子。哼,给我脸色看,好,老子今儿就不去割稻了,老子就专门打牌给你看。
刘清芳到了田里,把箩筐往田埂边上一放,就赶紧割起稻子来。刚开始的时候,她还不时地转过头去,看山下的路上孙三福是不是颠着步子往这边来。过了些时候,她就死心了,低声地啐骂了一句,便又弯下腰,左手抓住稻秆,右手紧贴着地面,把镰刀往前一送,大力的拉回来,刷的一下,切断了一束稻秆。接着又一束稻秆。到四五束稻秆的时候,她的左手不够抓了,她就把几束稻子往身后一堆。
也许是心里有气,不一会,这块不大的稻田就被她一口气放倒了大片。她站起身来,往山下又望了一眼,那里一条小路弯弯地伏着,往前不断的伸延开去。路上还是没有一个人。头上很闷热,刘清芳便摘下草帽,这样就凉爽许多了。天顶上的日头还是那么大,那么毒,而她早就汗流浃背了。手里的镰刀很锋利,上面沾着不少稻屑,和些许白色的汁液。刘清芳盯着那把镰刀看了会,又看了看那条山路,看了看身边空无一人的田野,山脚那边有个鹞子飞起来了。看到这些,这个女人心里不断的泛上酸来。
但她并没有怔上多久。她很快想到,稻子这样在日头下晒着的话,很快就会发软,发软后的稻谷就不容易脱粒,很多谷子都会沾在稻秆上。她得赶快把稻子打了才好。想到这里她心里腾腾的生起了火来。打谷本来是男人干的,以前这都是孙三福干的事情,现在孙三福却正在牌桌上。想到这里,她把镰刀往田埂上一插。孙三福,我干你娘的!边骂着边往不远处自家的橄榄树下走去。上午割完塘尾的稻子后,孙三福便把打谷房(注:打谷的工具,像个桶,圆梯形,上面开口,底面比上面要略小点)扛到橄榄树下放着。
现在,刘清芳扛着打谷房小心翼翼的从橄榄树下走去了。扛到刘勇家的田里的时候,脚底突然一滑,差点连人带工具都摔倒在了田里,但她终于还是稳住了脚步。放下打谷房后,她觉得肩部隐隐发痛。低头看脚,脚后跟都已经被擦出血来了。田埂上长着不少臭草,她走上几步,扯下臭草叶子,放在掌心,大口地往里啐了几口唾沫,然后用手揉搓臭草。她坐在田埂上,弯腰把揉搓好的臭草贴在脚后跟上。这时从额角上滴下一点咸乎乎的汗水,落在她的眼里。她觉得眼睛一阵酸痛。
孙三福输掉了一百块,大概只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这让他眼都红了,但再跟豹子借,豹子却不给了,哎呀三福,你看我也输了不少,要不你跟刀疤借,咱们的钱可都落入他的口袋里了。孙三福把脸转向刀疤,刀疤笑了,算了,算了,我不想玩了,三福,不是我不想借钱给你,只是你老婆都在田里干了那么久了,你再不去,等会可能真的跟你急了,你看现在天时也凉了,正好干活。三福的脸陡然涨红了起来,憋了很久,但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就低下头去找草帽。眼睛扫了地上一圈,嘴里不耐烦地骂道,妈的,我的草帽呢,我的草帽呢。骂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出门的时候并没有戴草帽,就挑着箩筐头也不回走了。
孙三福到了田里的时候,刘清芳正在打谷。她艰难的扬起稻秆,然后落下,在连枷上啪的一声,使劲地左右摆动两下,接着又扬起,落下,左右摆动,重复了四五次,才把稻草往打谷房附近的空地上一扔。那里已经垛起了有些高的稻草了。
扔稻草的时候刘清芳就看见孙三福了。但她瞟了一眼,就不再看他,利索地抱起一堆还没有打谷的稻秆,走到打谷房前,扬起,落下,摆动;扬起,落下,摆动。空洞洞的声音在山谷里一声声清脆地响着,宣泄着刘清芳的不满。
孙三福放下担子,站着看了一会,后来想起了什么,跳进田来,抱起稻秆,在刘清芳扔掉打完稻谷的稻草,走开去抱另一堆稻秆的时候,走到打谷房前,双手抱住稻秆往头后一甩,紧接着,向前一扫,稻秆便有力地落在了连枷上,发出一声优美的叹息,稻谷细细簌簌地从稻秆上落在桶底。只两三下,孙三福便把脱尽了稻子的稻草扔掉。他转过头来,要站在一旁的刘清芳手里的稻秆,还是我来吧,你打得不干净。刘清芳不理他,绕过他的身子,径直地走到打谷房前,扬起,落下。孙三福落下了尴尬,但也没说什么,又去抱起了一堆稻秆。他发现这些稻子都有些软了。
不过,刘清芳打完这次后,却没有再去抱稻秆,而是一声不吭地走到田埂上,拿起镰刀,走到刚才停下割稻的地方,伏下腰去,刷刷的割了起来。她的身后,不断响起健壮有力的打谷声,一声声的扫在她的心上。她想,男人毕竟就是男人。
太阳渐渐西沉了。抬头看天,西边是一片绛紫色的云霞。
山路上开始有人走动。有熟悉的看见了这边的夫妻俩,就在路那边大声地喊起来,你俩公婆就是能做啊,这么快就来了。这边只有三福嘿嘿的笑声,再能做,也不过是耕田的命,哪像你,养了几个好儿子,全都会在外头做生意赚大钱啊。要是女人喊,刘清芳也会停下手里的动作,直起腰来,和他们搭讪几句。打过了招呼,路那边的人就挥挥手说,走了啊!这边也说,好吧,走吧!山谷里又剩下了打谷时的啪啪声了。
后来不知刘清芳说了句什么,三福没听清,就问,你刚才说了啥?刘清芳恼了,没听清就算了。说完往田里吐了口痰,继续霍霍地割起稻子来。三福停顿了一会,看了看完要割稻的妻子,无可奈何的笑了笑。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刘清芳突然停下镰刀,又说了一句,这回三福是听见了,三福听见刘清芳问他,刚才输了没有?
输了。三福回答。
多少?
差不多100。
刘清芳直感觉心里像是给刀划了一下,手里的动作都别扭了。100?叫你别去赌,你偏要去,现在好了。我早就看清楚豹子刀疤那群人不是好人了,他们准是设了局把你这个家伙骗了。
哪有的事!是我运气不好。三福把打完的稻草往稻草垛一扔,走到田埂上坐下,给自己点了根烟。喂,你要喝水不?
喝个屁,气都给你气死了!不过,刘清芳还是拿着镰刀走了过来,拧开装凉开水的可乐瓶子的盖子,扬起脖子,咕噜咕噜的给自己灌了一通。她抹了抹嘴,盯着三福看,让你别赌,你偏要去,现在好了……
你哪有让我别去赌?三福打断她的话。
我没有吗?!
你就是什么话都不说就走了,哪有让我别去赌?
我那样了你还不明白喏,我说孙三福我那样了你还不明白喏,你难道要我当场落你的面子你才觉得过瘾喏?
也不是那么说……
不是那么说要怎么说,孙三福你说我要怎么说,100块啊,你说100块咱们干什么不好,你就他*的一下子输到牌桌上了,本来农忙就忙得不行,你却有闲功夫去赌,你说咱们在田里干一天能挣到100块吗,干三四天都不行,可你却一下子把100块全输光了。
我,我,我错了还不行吗?!孙三福心里也有些火,本来输了100块就不那么痛快,现在老婆又在耳边苍蝇般嗡嗡直叫。
错?你会知道错?你会知道错就不应该去赌。你孙三福可真厉害啊,农忙你丢下我一人割禾打谷,自己却跑去赌钱,你像个男人吗?你说你孙三福像个男人吗?你知道我刚才扛打谷房的时候摔了一跤吗?你知道我整天忙里忙外有多辛苦吗?我说孙三福你知道吗,孙三福你给我说你知不知道?你说啊你!
你够了没有!突然,正在喝水的孙三福站起身来,把手上的可乐瓶子使劲往地上一摔,你他*的说够了没有,说几句也就算了,你看哪个妇道人像你这样没完没了的?
刘清芳一时愣了。她盯着地上那个还在摆动的可乐瓶子看了许久,不再说话,后来他站起身子,拿着镰刀,走向那片还没有割完的稻子,弯下腰去,刷刷地割了起来。孙三福看见妻子瘦弱的背影向西边的那片绛紫色的空旷走去,心里突然有些难过,于是捡起了可乐瓶子,喝了几口,便放在了田埂上,然后抱起稻束走到打谷房前。啪啪声很快地便掩盖住了刷刷声。
黄昏已经降临了。
晚上刘清芳特意多炒了两个菜,一个韭菜鸡蛋,一个酱爆五花肉,还做了个紫菜鸡蛋汤。九岁的小宝和七岁的小欣看见桌上摆放着的菜不禁雀跃起来,刘清芳一宣布开饭,这两个小鬼立即把菜扒到碗里,扒得满满的大半碗后才心满意足地坐下来。刘清芳望了一眼正在大口的吞嚼咸菜的丈夫,用手拍了下小宝又伸向五花肉的筷子,小宝,你碗里还有呢,留点菜给你爸,你爸干了一整天的活呢。
孙三福愣了一下。他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妻子,妻子却不再看他,把眼睛转到一边去了,孙三福嘴角里牵动了一下,忙说,没事,没事,就给鬼子吃吧,我有咸菜吃就觉得挺好的。
刘清芳的眼眶里顿时有泪光在打转。她看了看正在狼吞虎咽的两个孩子,又看了看又埋头吃饭的丈夫,赶紧低下头,用碗遮住脸,然后,小心地用手指拭掉了泪水。刘清芳心里清楚,丈夫一定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十年前,也就是今天的这个日子,她进了孙三福的家门。那时候孙三福的姐姐突然发疯,家里人便赶紧把她嫁了出去,那时候农村刚刚包产到户,姐姐走了,家里就少了一个劳动力,于是,孙三福就把她娶上门了,填补了姐姐的劳力。嫁过来的第二天,天还没有亮透,她就跟着丈夫和丈夫的家人上山割稻去了。
十年了,清芳想,没想到这么快,我嫁给三福就十年了。想到这里,她觉得泪水又要下来了,于是赶紧大口地扒了几口饭,把头低下去,低下去。
丈夫和孩子们其实并没有注意到她。
06.09.28、10.08、10.09写
10月14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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