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红团，线面和倭寇
赵
荔红
我喜欢闻鞭炮的火药味。其实胆子小，从没敢放过鞭炮。但喜欢远远地站着看人家放，火光闪处，点炮的人迅速移开，鞭炮们激烈地喊叫起来，鞭炮的魂灵就随那青烟四处乱串，一些节制也没。然后是漫涣的火药味，满地的红纸屑，大
杂院里，大人呼小孩叫，真觉人世须如此这般才好。后来在城市高楼的阳台，远远看人家放烟火，黑蓝的夜空，绽放一朵菊花或满天星，无声无息，鬼魅一般，虚幻得很。
放鞭炮在过年就是节目嘛，说法有很多，吓走恶鬼，迎来正神，总之是去魅
的。不放鞭炮，这年似乎白过了。其实过年内容才是多，都市里都简化掉了。吃自然是正事，吃的花样筋，则是各地各异，民俗怎么来？第一就是“吃”的不同嘛。民间对过年重视，我们家乡话说：“屁股翘翘忙一年，只为了除夕围一桌。”其实早在除夕前十天，过年的准备就开始了：“二十扫除，二一晒衣，二二担水，二三舂米，二四做糕，二五做果，二六二七做红团……”到年三十凌晨要祭天地祖宗，中午只吃简单的“线面糊”，晚上才是正餐，倾其准备，一家子大吃，我们家乡叫“围炉”，这个词，实在温暖的很。即便我们没回家，妈妈也是要摆上我们的碗筷，表示团团圆圆了。
代表团圆的节目，还有一家子围着做“红团”，就譬如北方人包饺子，中秋节包粽子，元宵做汤团，都要一家人参与、辛苦忙活闹热才好。“红团”的皮像汤团那种，米做的，糙米和糯米比例讲究，太软一蒸就瘫了，太硬又容易裂开。陷子分甜的咸的两种，甜陷子豆沙为主；咸的就讲究，先将糯米蒸熟，配料是芹菜、虾仁、肉末、香菇等等切小丁，炒一起，妈妈炒咸陷子时候，满屋子都是香，我总等不得做红团，先舀一碗吃来。将皮摊开，加了陷子，如做包子一般捏合。好了？早咧。拿出“红团”模子来印花，这模子讲究，大家子都是几代相传的，檀香木做的。我家的红团模子也是一对，印甜的，模子内雕刻的花纹是一男一女手拉手；印咸的，就是一朵圆形的花。将捏好的一团塞到模子去，按平，然后倾斜模子，轻敲桌面，一翻转，就出来了，看看，一对人是甜的，花是咸的，一些不会错的。我5、6岁就会和爸妈一起做“红团”，爸爸弄皮，妈妈加陷，姐姐印花，我呢？拿一枝小毛笔，蘸了朱红，涂在印好的“红团”上，涂红了才能叫“红团”啊，朱红色，吉利，好看。有时候，爸爸会在一个红团上写“福”字，一个写上“满”字，或者写上我的名字，“红”。最后呢，一个个“红团”全排在蒸笼里，大火蒸啊，蒸透了就好吃了。还记得在父母上山下乡的农场，有一年爸妈白天出工，夜里赶着做红团，做了一百多个，我左右等不着吃，就在灶台边睡着了。至今每次回家过年，父母就重复：当时怎么就没想着边做边蒸，先给孩子吃一个呢？
除夕过后是初一，年要一直过到元宵。“新年到，新年到，姑娘戴花，小子放炮，老头子戴顶旧毡帽”，这说的是哪里呢？总之我们家乡南方热，老头子不戴毡帽，我也不戴花，最兴奋的是等母亲拿出新衣服，站在床沿，端着欣喜、期待的脸。穿了新衣服吃“线面”，不吃饺子，说是面，其实是米做的，带点咸味，很细很长，滚汤捞熟，伴好葱油就不粘结，裹在小碗里，碗底早扣好碧绿的橄榄菜底，再将香菇、肉片、冬笋，等等，成双成对围在面上，中间是一撮红色油氽花生米。扑满满一碗，颜色好看。我吃不下一碗，妈妈就哄：吃不完，就没法长一岁咧。然后我还喊太干，要喝汤，妈妈说：喝了汤，明年一出门就碰上下雨了。吃了面随大人拜亲戚。其实我好害怕拜年去，到一户人家，客气的主人就端一小碗面出来，哪里是一碗呢？两碗倒扣一起，客人要吃掉上面一碗，留下下面一碗。当然千万别吃光了，要留有“余”地。想想，即便是吃一点点，一家家拜过去，那也够受的。后来一些人家，就改吃荷包蛋了，四个糖水荷包蛋，吃俩留俩。主人还问：甜不甜。一定要拼命说：甜，很甜。这才是懂事有家教的好孩子了。
初一初三好拜年。初一没去的人家，初二就不作兴去了。为啥？爷爷是这么告诉我的：当年倭寇侵扰东南沿海一带，一年除夕夜，莆田整个被屠城。乡下的亲戚，茫无所知，年初一在乡下拜好年，初二就上城里拜亲人，一进城，满城白挂，一片哭声。后来就相互约定，不许年初二第一次上门拜年，不吉。同时，又拟定年初四补过大年，年初五重新吃面，重新游春拜年。所以，我们家乡，要过两次除夕，两次初一的。至今百姓，想到倭寇，都禁声，不寒而栗。有一种干粮，浙江福建都流行的，就是戚继光的“光饼”了，这也和倭寇相关的。民间忌讳，往往有来历。除了一些特殊的，还有一些是南方北方都有的忌讳，比如我们家乡，年初一不许扫地不许洗衣，否则整年要辛苦劳作。大人哄吓小孩子过年不许哭，不许摔破碗，总之不吉利。很多规矩，大家去守，就觉得真是过年了，过年就该是特殊的。规矩习俗全断掉了，支撑在后面的意思也没了。形式就是内容，礼仪是内容与形式的统一。
可惜即便在家乡，这些民俗，也日渐淡化了。去年春节，我在安徽歙县，正是年初一游春，小城里的人看来都相熟，见了面就问新年好，互相作揖，靠着门前、站在街边闲聊一会，路过人家门前，有人下围棋，有人搓麻将。当时一下子就想家了。写这篇文字时，我是立定今年要回家过年了，好多年没和爸爸妈妈围在一起做“红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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