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村庄
老屋
乡下人是土命，生下来就落在土炕上。能爬能走了，就满地打滚，糊得灰头土脸的，活脱脱一个泥娃娃。有时玩到兴起时，就屙一泡尿和泥巴，捏土屋。男孩说：这间房子是我的。女孩说：那间房子是我的。男孩又说：你是我老婆，我们住在一起的。那间房子放农具。女孩用食指括男孩的脸说：羞。既然是家，那厨房呢？那猪圈呢？还有狗窝呢？他们又一起捏厨房，捏猪圈，捏狗窝。就这样玩着玩着，转眼就成人了，在土地做屋，种庄稼。把自己屙的屎尿用来沃土，自己的根就扎在这沃土里，开花，结果。活着时住土巴屋，死了上土坟。
老屋都是用土砖做的，做一幢明三暗六的屋，要用三亩左右面积切的土砖。生产队在审批前要看主人是否堆积了十立方米的土渣肥，否则队长是不会批的。做土砖有的是和泥巴，用土砖模具搭制，但费时费力，好处是砖型一置，便于粉刷。不殷实的人家了和兄弟少的人家是做不起的。多数人是在晚稻收割后，选一块平坦和泥色较好的田，叫来八个壮劳力将禾场的石滚抬到田边，套上牛碾上三五天，然后按土砖大小用石灰洒上横直线，用人工拉划线刀，切砖的工序就完成了，再后就是将切好的砖用砖铲起来，码好，凉干。这可以盖房子了。
我见过天如叔盖房。那天看风水的先生在湾前湾后里转了二天，就为天如叔择好了地基。先生对天如叔说：你们湾风水好，可惜被破坏了，帆船翻了底，栗子露了米。我不懂风水，我知道风水先生说的这两块地是真的破坏了，一是栗子湖围湖造田，咋过帆船；二是大办钢铁将栗子山的树砍光了，不是等于将栗子的皮剥了么。但好在从栗子山流下来的泉水还清还旺，天如叔的宅基地就选在泉水源头的一块空地上。天如叔做屋的时候，我是帮忙提灰桶的，那热闹的场景我还记得一些，屋出水（方言：竣工）的时候，先是木匠师傅唱祭梁歌：伏以（鲁班徒弟名），手接东家一把壶，黄金万两靠得住，上面造起龙凤狮子盖，下面造起莲花托酒盘。茶要说个茶出去，酒要说个酒根苗。茶叶出在深山崖洞中，水酒出在田里糯米香。酒为何人造，杜康仙师造。男人造酒不可先知，女人造酒不可先尝。杜康杜康，寅时造酒，卯时香。我今将酒敬五方，一祭个梁头，万里诸侯；二祭梁尾，添财带喜；三祭个梁腰，玉带飘飘；四祭个梁肚，金银满库；五祭个中心太极图，太极图上生彭子。彭子寿高八百载，果老二万七千春。天官赐福，荣华富贵。这是由一个木匠师傅领唱的，每唱完一句，做大工的师傅齐声和一句：兴隆。我们做小工的也要齐声和一句：发呀。不时打一封爆竹。后是砌匠师傅唱抛梁歌：伏以，贺喜东家，先到街上去买麦，后到大冶去买糖。买了麦、买了糖就进磨坊，做出糖饼子抛栋梁。一个抛东，贺喜东家出相公；二个抛南，贺喜东家出状元；三个抛西，贺喜东家穿朝衣；四个抛北，贺喜东家坐衙门，掌管文武百官权。天官赐福，百子千孙，荣华富华。这也是众大工、小工齐声和：兴隆；发呀。这时的和声是最大的，因为声音愈宏亮，砌匠师傅抛下果糖、饼干、花生、豆子等果物愈多，果物愈多，小工就喊得愈起劲，东家就越满意，燃起万响爆竹。这时厨房的女人就将酒菜端上桌了，这酒席，就叫喝兴隆酒，大家是不醉不归的。
从天如叔开头，大家依泉而居，八个姓，五十家，四百余人口的村落自然形成。村人便在泉水的上游用青石板砌了三口井，第一口饮用，第二口井洗菜，第三口井洗衣，洗衣的井旁栽有二棵皂角树，供女人专用，用来洗衣，晾干穿在身上则青香扑鼻，用来洗头则秀发飘逸。没有废水之说，泉水下游筑有大的塘堰，用之养鱼，浇地灌田。清泉、绿树、碧草、蓝天、白墙、青瓦，虽是土屋，老少居之泰然。湾里来了陌生客人，一只狗叫了，百狗同吠，见到有人笑脸相迎，狗便倏地从门洞溜进去，依偎在主人身边迎接客人。那家一只母鸡生蛋了“咯咯”地叫，邻家的母鸡也“咯咯”地和，同喜同乐。东家的丝瓜滕爬到西家的院子，西家会摘下丝瓜送给东家，西家的桃树伸到东家的院墙，东家也会将桃子还给西家。那家闺女要出嫁了，东家接来西家接去，名曰吃陪嫁饭。那家儿子当兵了、读大学、提干了村人必敲锣打鼓送到车站。要是回来探亲了，也是东家宴请来西家宴请去，不以成就论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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