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什库尔干
塔什库尔干
我终于站在了这里,不管历史文本上把昆仑山称为不周山、葱岭,色勒库尔或是阿尔金、帕米尔。走进西昆仑,就走进了这一生,距离我最远的地方。
关于这个距离,既有地理的,也有精神的。塔什库尔干县城广场上有一座鹰的雕像,它是塔吉克人最古老
的图腾,也是塔吉克人的精神标识。尽管我没能在太阳落在石头城残墙的时刻看到这座雕像,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站在雪山顶上的塔吉克人, 以及数次穿越过这个地区的瑞典人斯文•赫定、匈牙利人奥里尔•斯坦因和唐朝和尚陈玄奘,甚至把我的追寻和想象也放了进去。
当历史和神话纠结
不清的时候,我更愿意置身在神话里。神话,先历史而存在,神话就是神话,不是诗歌也不是散文。
帕米尔,原本就是造物主留在地球上的神话。
来到塔什库尔干,就走到了我国西极的边境。公元七世纪,唐朝和尚陈玄奘从这里西去印度等中亚国家,在此逗留,并做了记录。他的《大唐西域记》在一千多年以后,成
了斯文•赫定和奥里尔•斯坦因探访西域文明古迹的旅行手册,这两个在我国西域大方光芒的外国人,正是通过陈和尚的原始记录,分别发现和盗掘了丹丹乌里克、楼兰、尼雅等失踪的古国文物。除了余秋雨的《道士塔》,另有文字记载,斯坦因对敦煌文物的巧取豪夺,也是因了他对玄奘和尚的认真研究和了解,在精神上,首先征服了崇拜玄奘和尚的敦煌守门道士王圆箓。
在这里提及这几个人,没有任何立场和观点,我对他们,充满敬意。在只能依靠双脚、马皮和骆驼的时代,要穿越神话般遥远的地方,其间要经历的艰险旅程,无法测量。
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语,汉意就是“石头垒砌的城”。只是最早那座石头城如今已成一片废墟。
在这座地球上最早看到太阳,又最后看到日落的边境城市,我居然没有见到阳光。萨雷阔勒山顶积满了冰雪,在漂浮环绕的云团里时隐时现。偶有几缕阳光,穿透云层照耀在县城下面的阿拉尔草滩,也在转眼消失。它照耀和阴暗的速度甚至超过了相机的快门。塔什库尔干河蜿蜒西去,白色的毡包和成群的牛羊拥挤在阿拉尔草滩上。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阿拉尔草场已经过牧。
我以为,石头城的塔吉克守门人加汗,会完全把我不加防范地放进石头城的废墟中。刚刚走完高高的石阶,加汗就从铁门旁的小屋走了出来,请买票。我说,我可以不进去吗,或者说我明天早上再来,有阳光的时候。加汗坚持说,你先买票,任何时候进去都可以。我在犹豫。那些散落在高台上的乱石,曾经作为有人居住的房子材料,集合成了一种新的物质,也被人类赋予了新的意义,从中,可以触摸一下塔吉克人的童年。但它们被遗弃了,恢复了原来的式样。那些石头,对于我这种既非考古,也非寻找历史的普通游人,毫无价值。如果,天气晴好,还能让我的镜头高兴一回。
我和塔吉克人、哈萨克人缺少缘分,就是我在背向古老的石头城城门的瞬间造化的。当我再次转身,拿出20元门票钱递给加汗的时候,注定了我的不坚定,但加汗没有给我门票。我在摇摆不定的情绪中,走进了有1300年历史的石头城,一片乱石林立的废墟。
旅游手册上是这样介绍石头城的。“塔什库尔干石头城是我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三大石头城之一。传说1300年前的色勒库尔国王,想修建一座宫室,供南来北往的商队歇脚。一个老者告诉国王,帕米尔缺少泥土,但有石头。国王受到启发,立即下令全国的百姓排成行,从塔什库尔干河一直排到阿甫拉西雅布山上采挖和传送石块,经过40个昼夜的苦战,—座宽敞宏大的宫室建成了,这座城市就是今天的石头城。”
《梁书》把它叫做盘陀国。公元644年,唐玄奘写道:盘陀国首府建筑在一个大石岩之上,背靠陡多河,城周长20多里。
陡多河?就是今天的塔什库尔干河。一个地方,在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称谓。比如石头城的守门人加汗,可以叫他加海,也可以叫他假寒。这让我想到历史文本,我们在历史文本里读到的历史,究竟有多少真实性?
废墟里,连我在内一共不到十个游人,加汗还是没有忘记锁闭大门,走进废墟,向一个个游人质询,你买票没有? 买了,但你没有给我们门票。难道加汗的智力出现了问题?他是这个黄昏的守门人也是售票人。虽然围栏没有完全封闭石头城遗址,不排除个别游人不买票进入。
登上色勒库尔王宫旧城墙的时候,黄昏正在远方降落。来自北京的一对恋人,一个在城堡顶端,一个在城堡脚下,举着相机向对方按动着快门。这个场景,毫无来由地,让我突然感到有点孤独。还有一群游客行走在乱石中,艰难地寻找着离开城堡的道路。
没有太阳照耀的石头城,只是一堆石头的平面,在其间,我们不能找到时间和历史。时间,已经风化成了昆仑山一样坚硬的岩土。历史,只是揣在加汗怀中的一张门票。
我没有看到阿拉尔草滩上空的鹰翅,也没有看到色勒库尔王国遗留的陶器或铜片。倒是有牛羊的白色尸骨散落在乱石里。一个年轻父亲带着他的女儿,想在黑夜到来之前,找到一个羊头或是羊角。女儿手里拿着一根羊拐骨,虽然没能如愿,还是很欢喜。我问孩子,为什么要找羊角。她说,证明我到过帕米尔呀。我想在有阳光和色彩的时候拍几张照片,不也如此么?孩子的单纯,总是让我们感到羞愧。我和孩子的父亲,站在石头城残破的城墙上,聊了很久。一个人的旅程和两个人的旅程,是完全有别的。我听从自己,他服从女儿。一个父亲的情怀和关爱,让我在黄昏的石头城生发出诸多感概……直到一个头戴帽冠的塔吉克少女,经过我们身边,我们才友好地告别。
塔吉克女人喜欢穿多彩的连衣长裙,腰身贴体,裙子宽大。上身套皮装或棉装翻领短装,头上戴花圆形羔皮帽,足穿皮靴。少女们佩戴的圆形帽冠很漂亮,用紫色、金黄、大红色调的平绒布缝制,人也很漂亮。这种漂亮让我惊心。除了在外国电影里,我还没有亲眼见识过这种陌生的美丽。她们的体表特征,和我以前看到的所有女人都不同。塔吉克人,原本就是欧罗巴人的后裔,纪元前,分别从帕米尔西部和南部迁徙到了塔什库尔干。他们和我们是完全不同的白种人,由于常年生活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寒地区,塔吉克女人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看着塔什库尔干城里那些美丽的欧罗巴女人,我有点想入非非,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爱情,或者欲望。
然而,我站立的这个地方,是一个我永远无法深入的世界。乃至于,我没能够拍到一张塔吉克人的照片。我只能在自觉的距离里,把她们遥远地欣赏。
萨雷阔勒山岭背后,是巴基斯坦、阿富汗和印度。克什米尔的战火还在我的记忆中燃烧。
裹在多彩花裙里的塔吉克妇女和成队的牛羊,在城市边缘的小路上行走,向着家的方向。
黑夜降临的时刻,在塔什库尔干石头城和阿拉尔草滩,除了加汗,我没有看到其它塔吉克男人。
这天晚上,我躺在寒冷的塔什库尔干县城酒店里,脑中一次次闪现着穿在皮甲衣花裙里的塔吉克女人。
我梦见她们足蹬皮靴,骑在高大的马背上,长辫飞舞,英姿飒爽,帽冠下的眼睛在黑夜中闪耀着迷人的光芒……
这个夜晚,我最想的,就是能够成为一个剽悍英武的塔吉克男人。
原文作者所属博客:嘎玛丹增
转自:
http://www.icpdf.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