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疼
李存刚
[说话]
经过87载岁月,她的嘴角和双颊,因为失去了牙齿的支撑,明显地塌陷着,显出两个不太对称的大酒窝,这使得她皱纹密布的脸更添了一些饱经沧桑的力度和效果。
她一说话,那两个酒窝就深深浅浅地变换起来,她光秃秃的牙龈便随之暴露了出来。
她说,她有六个孩子,不,是七个,老三是个儿子,前年上山找副业,摔到一个很高的高崖下,被人发现送到医院的时候已
经喊不答应了。她说,所以现在就只有六个了。三男三女,倒是平均了。孙子、外孙加起来,那就多了,一大群,每年过生日的时候,像竹林里突然冒出的笋子,她数都数不过来。
她说,她是从大女儿家返回的路上,搭摩托车被师傅开翻了受的伤。她说,人家师傅也不愿意的,哪个挣钱的愿意把自己的客人弄伤,拿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开玩笑呢,除非,除非那个人的脑壳有毛病。所以人家张万良也不容易,人家好心搭我回去,却没想出了这样的
事,哎——
她说,她只在这里住一个月、顶多两个月就回家,她的窝没人看,老头几年前癌症死了。一个人的窝好歹总是个窝,她要回去守着,要不心里头不塌实。一两个月过后,还不晓得会变成啥样子呢。
……在我去查房或者给她治疗的时候,她总是不停地说着,露出她光秃秃的牙龈。有时候,就有唾沫从她的口腔里飞溅而出,大多残留在她不太对称的嘴角,形成一股小小的水流,有一些不可避免地飞了起来,朝向我的脸和身上的白大褂。
更多的时候,她说的是她的过去。比如几个孩子的出生,她总能清楚地说出当时的天气,说出一个个当时在场者的名字,比如她结婚时的媒人,她甚至提到媒人第一次上门提亲时说过的话,提到她第一次和死去的老头见面时的地点和彼此的穿着。
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可她的记性却很成问题。很多时候,她总是在重复自己;昨天或者前天刚刚说过的,她总是很快就不记得了,我去的时候,她就又重复说起来。
偶尔,她说着说着就会
突然停下来,阴沉着脸,问我:你咋不开腔呢?怄我的气了?我就笑着说,我咋要怄你的气呢?她脸上的两个酒窝就跟着深深浅浅地变换起来,或者摇晃着佝偻得弯弓一样的身子,前仰后合地笑。
起先,她重复以前说过的话的时候,我就想提醒她;渐渐地,我就只老老实实地听她不厌其烦地说下去了,间或回应她两句:是的是的,就是这样。或者什么也不说,等她在深沉的回忆里突然停下来,问我:“你咋个不开腔呢?怄我的气了?”然后看着她脸上的酒窝深深浅浅地变换,或者前仰后合地笑。
于是明白,做一名虔诚的听众,有时候,并不见得是一件多么坏的事情。
[疼]
她来住院是因为她的左大腿。她说,从张万良的摩托车上摔下来以后,就站不起来,就一点也活动不了了。
我第一次去看她,她仰面斜躺在床上,双眼微闭着,不时抬手梳理一下青色头巾掩盖下的花白头发,双唇紧抿成一个歪歪斜斜的“一”字。我刚伸手扶住她弯曲得不成样子的腿,那个“一”字便迅疾变成了“O”,随即发出一句苍老的声音:“哦——痛!”我停下来,还没想好如何继续下去,她就又说:“有伤必有痛。不痛,我来找你做啥呢。”
她的话,让我忍不住想笑,但面对这样一位老人,面对她弯曲得不成样子的大腿,我又如何能笑得出来呢。
那以后,每次我一去看她,她就微闭着双眼,双唇紧抿成歪斜的“一”字,说:“哦——痛!”接着又说:“有伤必有痛。不痛,我来找你做啥呢。”及至她可以拄着双拐下床活动了,这样的情形依然,一直到她终于出院,一直这样。仿佛,那疼痛也与我有关,或者是我带进她所在的那间病房,然后随着我的出现降临在她身上似的。除了习惯使然,我想这其中肯定还有别的原因。但我不知道,所以说不上来。
后来有一天,她说她的腿很痛,那是在她已经下床活动很有些时日的时候,我诧异着跑去看她。她坐在床上,他的小儿子气呼呼地站在门口(不用说,他刚刚又和母亲闹别扭了)。我走进去,她似乎没有看见,就那么躬着弯弓一样的身子坐在床上,这一次,那个“一”字被生生地撇成了“八”字。
好一会儿后,她头也不抬,说:疼,就是“冬”天过去了,“病”就没了嘛,可现在是夏天,为什么我的腿还老痛呢?
把“疼”和季节扯上关系,首创者不是老人,而是与她邻床的另外一位伤者。那个人是去年冬天入住进来的,她受伤的经过和老人惊人地相似,也是坐“摩的”翻车伤的;不同的是,那个人曾经是个教师,年纪也不到老人的一半大。她们成为邻床的病友以后,我有好几次听到,她向老人摆谈起曾经让我十分惊奇的“疼”经,以及她对老人的建议。在那之前不久,当她又一次建议老人“安心住下去,反正有人管吃管穿”的时候,老人还和她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吵。
我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老人这样的问题,换谁,也没法给出满意的答案。
见我居然笑了,老人就又阴沉着脸,问我:怎么不说话?怄我的气了?我说我哪能怄你的气呢?她脸上的两个酒窝就跟着深深浅浅地变换起来,随之,她佝偻得弯弓一样的身子也不停地摇晃起来,她笑了。这使我坚信,她的痛,肯定与我的出现无关,甚至也与她断掉的腿无关。
想到此,我心里禁不住“咯噔”了一下。可以肯定,我心里所以“咯噔”一下,那绝不仅仅是因为我终于释掉了心头的重负。
[吵架]
第一次发生在老人住进来的第三天。我被张万良叫去的时候,只看到了结果:老人的大女儿——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满脸挂着泪花,坐在一边,一言不发;老人斜躺在病床上,我三天前固定在她大腿上的夹板乱七八糟地散落着。原因很简单:老人说她的腿痛,受不了,她女儿说不痛你来住医院干啥?老人说就是痛,她女儿就没再理她,老人于是就自己动手,解开了腿上的夹板……母女俩之间的争吵就此展开。
第二次是在老人住院的中途。对象是邻床的另外一位伤者,前面提到的把“疼”与季节扯上关系的那个人。我了解到的起因是这样的:老人老是喊痛,不分白天夜晚,以至影响了邻床的那个人休息,但那个人一直忍着,没吭声,那天她又和老人说起她的“疼”经,同时现身说法,给老人提建议,老人于是很不客气地就良心问题和那个人展开了你死我活的讨论。老人的理由很简单:人家张万良也不是故意把摩托车开翻的,我为什么要赖着人家呢?那个人就说:怪事!——那,你每天还喊什么呢,你就别喊痛了嘛。
第三次,也是最严重的一次,发生在老人离开的前一天。这次的对象变成了老人的小儿子——老人住进来以后,就由她的六个子女轮流与张万良一起照看,可除了张万良,每个人都坚持不上十天就离开了,因为老人总是喊痛,总是嚷着要出院,尤其在她的腿慢慢好起来、可以拄着双拐下床活动以后。
那天的起因也是因为这点。老人要她儿子给她办理出院手续。她儿子说你才刚刚下床活动,你的病离好还早,你忙什么呢。老人依然坚持,还拿起手里的拐杖,冲儿子的头上挥了过去。她儿子说不过她,就气冲冲跑来找到了我。
我赶过去时,老人一如既往地坐在病床上,双唇呈一个十分标准的“八”字形。我伸手扶住她的腿——她因腿伤而来,因腿伤要求离开——我想我的劝解也必须就此开始——我十分清楚,她远未愈合的腿不可能瞬间就没有丝毫痛感。但这一次,她出人意料地没有喊痛。
我直起身,却没想,她会牢牢地抓住我刚刚从她腿上拿开的双手。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在不住地颤抖。“我都是不再冒尖的老笋子了,你就让我回家了吧。谢谢你啊,医生。”她说。“谢谢啊——医生。”她又说。说着,她就抬起一只手,去擦拭自己早已迷梦的双眼。
我定定地僵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张万良]
现在,我开始假设:假如老人没有坐张万良的摩托车,或者她坐了,没有发生车祸,或者发生车祸了,没有摔断她的腿,抑或她断了腿,没来我这里医治……结论显而易见:我见到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或者即便是发生了也不会被我看到。
“奶奶,有医生在。”
“奶奶,听医生的。”
这两句话,出自张万良的口。这在开始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迷惑住了我,让我误以为他是老人六个子女中的一个。
在老人周围的那群人中间,张万良显得很是“鹤立鸡群”,这感觉来自他矮小的个头,一身洗得发白的一直扣着领口的中山装,黑黝黝的脸上那道清晰的疤痕,和一直锁在眉宇间的几条深深的沟壑。他黝黑的脸和一直紧锁在眉宇间的几条沟壑,似乎是在明白无误地告诉你,他和你、和这个世界“苦大仇深”。
后来我知道,老人不幸遭遇车祸是张万良开“摩的”以来的第三次。第一次死了个人,同时在张万良的脸上留下一道永远消失不了的疤痕,第二次张万良倒是完好无损,但乘车者伤的不轻,据说花掉了上万块钱才把人医好。
从老人入院的那一天起,张万良就一直在医院里守着。他说,这样可以节约一些钱,如果请人的话会很麻烦,同时也是对老人家负责。每次老人喊痛,或者和人吵架的时候,他就急匆匆跑来找我,扬起他黝黑的脸和眉宇间几道深深的沟壑,面无表情地告诉我事情发生的缘由。我去给老人搞治疗,他就一直站在一旁,说:“奶奶,有医生在。”或者“奶奶,听医生的。”他叫奶奶时的样子,真切而由衷,仿佛他就真是老人的孩子。
在老人住院的两过多月时间里,我几乎从没见他笑过。唯一的一次是在老人终于离开的那天早上,他背上背着沉沉的背包,见了我,他接连说了好几声谢谢,他脸上的沟壑和那道疤痕,随着他的话语,愈加清晰可辨。我想他一定是笑了的,但他的笑,看上去更像是无声的哭泣,或者欲哭却已无泪。说完,他就反手扶住背上的背包,步履匆匆地走了。他步履匆匆的样子,看起来,像逃跑。
我于是就想,如果张万良不开摩托车拉客掙钱,随便做其他的什么,他还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吗?
要不很好,或许更糟。两样结局,谁能预先准确无误地做出抉择?
有些事,它存在和发生,本身就很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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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省天全县中医院
李存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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