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廉的村庄有什么?
飞廉的村庄有什么?
赵荔红
飞廉的村庄有什么,这是我好奇的。其实这《飞廉的村庄》在闲闲书话上也多少读点,当时也和其他人一起惊叹他的语感,跟贴做粉丝,总不免看得浮光掠影,
如傍晚的蜻蜓掠过池塘。我总以为,会然于心的阅读,细细品味文字之辗转起合,认真体贴作者的眼睛和心灵,那还是要抚摩着沙沙作响的纸张嗅着油墨香味来读的,甚而可以卷而怀之,卧于床上,窝在沙发里,将脚翘在茶几上这般样来读的。
《飞廉的村庄》收到有好些时候,上面有舒飞廉扁扁的签名,行字间带些他惯有的古怪表情。只可惜他的村庄躺在书架上,我将之冷落了好些时候。后来一个百无聊赖的傍晚,我将他带到塞壬的咖啡馆去读。周遭的嘈杂,在飞廉的笔下,
远去了,我为飞廉迷惑了,他好似会造弥诺陶迷宫的代达罗斯,让我绕不出他的村庄。次日侵早,坐在庭院屋檐下,细细展读,其时,光明歙合,云层堆朵,忽然的,好好的晴天,下起了大雨,屋檐边雨流如注,溅起的水珠,落在飞廉的村庄上
;八月的天,一歇哭来一歇笑,一楼云浮过,阳光又一片一片地从爬墙虎、观音树,从粉蔷薇的墙壁,六月雪的台阶,蔓延过来,直到身边的茉莉花,她们还含着泪珠呢,我将一朵含泪的茉莉摘下,夹在飞廉的村庄里。
读完《飞廉的村庄》,已是深夜。深蓝夜空浮动的白云,好似飞廉家田里的棉花,这些云,也曾驻足飞廉的村庄么?我叹息且嫉妒着,只听得早秋的风,吹得竹叶子,沙沙作响。似乎有所感触,却又无从想起。说是飞廉的笔,竟能这样传达着人人事事的朴质的性情,言语又能如夫子所说:辞达而已。又,《诗》三百,一言以弊之,曰:“思无邪。”飞廉不过是将无邪之思,以直白的文辞表达出来,这就够了。那田野里的霜,“像细细的面粉一样”;那些年糕,是“炸的胖胖的”;有些鸡才下蛋,就死去了,“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那些毛毛虫,又肥又大,“就像城里的胖女人,一看寒毛就会竖起来”;“三月的油菜花地,灿烂的黄色,令人觉得幸福”;“南瓜和苦瓜都是令人惊骇的蔬菜”;看到人死去,一条狗死去,杀年猪,他便心生凄凉;新年快要过去了,那种不能释怀,“后来,与自己喜欢的女子分手,心里面涌起来的,正是这样的感觉”。
这样直白朴素的话,俯拾皆是,以至产生一个错觉,以为飞廉的村庄,就是不懂文字的人,也能这样依样画瓢地写下来。不就是几棵树,一些花,有名有姓的昆虫和动物,那些个婆姨、单身汉、早夭的孩子,喜欢吃的东西,喜欢唱的童谣,村边路途随处可见的杂草,暴雨过后随手可抓的泥鳅么?哪里的村庄还不是如此?为何在飞廉的笔下,在他的记忆中,就这般样活泼泼呈现,充满诗意和生机的呢?
所谓“思无邪”,要能以纯质之心,赤子之心,将所感所思,将心神凝结处,我手写我口地言说出来。在飞廉看来,山花、雀鸟、人人物物,都是一体,天道自然,全与人心谐和。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所以,飞廉行文处,常由物及己,与天地万物“同情”:“所以春天里,四月华美,三月明丽,我倒是更喜欢二月一些。人的初恋,人的童年,皆有成长的苦涩,被漠视的痛楚,又有清寒中的坚忍不拔。这一些都与早春的二月很像吧。”“但这是一种中庸得容易让人忽略的美啊。我现在常常想到它们(麻雀)绿豆一样精亮的眼,收紧的褐色的羽毛,在冬天的疏旷的树枝上跳动的样子。把它们握在手里的时候,那暖暖的体温和坚韧的挣扎。”
若要辞能达意,却是需要多少功夫呢。我在《飞廉的村庄》里,读到热爱尘世的佻达的陶渊明,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这曰归曰归的田园之乐,由来已久,半耕半读,似乎是中国知识分子最理想的生活状态吧。在“飞廉村庄里的诗经”这些篇目里,飞廉所解的《诗经》原来就在他们村里道路边,田埂上,花草树木,触手皆是呢。在“乡间的童谣”一些章节,又看到来自明清民歌的传统,而说村里的人人事事,又如《唐传奇》、《今古传奇》那般好看着呢。至于“这也是很有趣的”“晴朗的腊日是美好的”,“这些都是有意思的”,“也是令人讨厌的呢”,这样“作”的娇嗔,不就是清少纳言的嘛?飞廉简直就是一个男清少纳言么,那些口吻,在他流水无痕的行文穿插中,自然不过,丝毫不有长胡子的女人气。细细剖分,似乎能找到一些典籍的蛛丝马迹,但他们全都融入到飞廉的文字中,分不出你我来了。
或许有人想比对一下一个现实的飞廉的村庄,以为飞廉将其唯美了,以为不能表现农村的贫瘠与丑陋了,以为在现代社会里早就不存在飞廉的村庄了。其实,什么时候存在过一个真实的乡土呢?乡土就是被人所记忆的,被“追忆”的“乐土”,是沈从文的湘西,是鲁迅的闰土和社戏,这些被“追忆”的“乡土”,是读书人心中渴望回归的“家园”,就是读书人的“乌托邦”,是他们赖于在这个现实中生活的动力和源泉,又何必去寻找一个现实的乡土呢?飞廉的村庄,是他心中的村庄。
还是以飞廉的文字来结束这篇小文吧。他一开篇是这样写的:“晴朗的腊日是美好的。清早出门,田野里有霜,像细细的面粉一样,撒在翠绿的冬小麦上。红日挂在东边的堤树上。大路已被严寒冻住,棉鞋踏在上面,吱吱作响”。他这样不急不缓地写了一整年,结末又轮回着,道是:“这么一场大雪,像一床棉被一样盖着大地,也将我们带到深深的寒冬里。就像一粒小麦,落在瓦缸的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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