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能做什么?
初中毕业后,由于一时间没能找到事干,我就留在镇上帮家里看水果摊子。说起来,我倒是挺乐意在家里呆着的。过去在学校读书的时候,爸妈就不怎么管我,这一下就更自由了。
一般来说,上午我都赖在家里睡懒觉,到十一点了,就出来三岔路口接替我妈的班,让她回家去做饭。我家的水果摊子在三岔路口过去一点,胜龙饭店附近。你如果十一点钟到下午四点左右,在梅林的这条马路上经过的话,准能看见我坐在水果摊子后面,招呼客人,或者支着脑袋在打瞌睡。四点过后,我妹妹放学回来了,她就会代我看守摊子。我就到中学踢球去。中学很近,就一百来米的样子。我有一些同学还在中学里读高中。如果天气好,我们都会在这里踢球踢到天黑的。
晚上回家吃完了饭,我就和镇上经常一起玩的那伙人出去转悠。要是附近哪个村子有电影看,那是最好不过了。但电影不是经常有的,所以我们就去溜冰场滑冰,要不然就去上网。滑冰挺有意思的,并且老有打架。我们爱看打架。有时候也跟人打,原因是我们撞到人家的马子了。这倒是真的,并且,我们还是故意的,谁让那些小妞那么得意呢。再说,我们也不怕打架。这可是我们的地头。但镇上的年轻人还是太少,大多数人都出门赚钱去了,所以溜冰场一般都只是周末才开放一下,因此,其余时间我们就泡在网吧里。好几年前镇上就有网吧,只不过现在越来越多了。我们一般都泡在农业银行后面的那家网吧,因为它里面够大,机子又新。上网都干些什么?无非玩玩游戏,还有就是QQ聊天,到半夜人比较少了,老板也会弄些黄色电影给我们看。我上网倒是不上瘾,问题是不上网,我又能干什么呢,梅林圩就这么大,走两步就走完了。和我一起玩的,他们经济上常常有问题,但我还是比较有钱的。我白天在看水果摊子,趁机可以拿一些钱,所以那时候我花钱如流水。
后来,我拿水果摊的钱这件事情就给我妈知道了。不知打哪天起,她就感觉不对了,因为这两三个月来赚的钱是越来越少。其实也是我当时拿钱拿久了,胆子也开始大了,常常一拿就是五十,有时甚至连一百的都敢拿走,你想一下,卖水果一天下来,也无非五六百块的样子,一下子给我拿掉这么多,时间久了,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所以那一天我半夜回家来,就被她和我爸堵在堂屋里。我爸都已经准备好了棍子。
他们要我招。刚开始我当然抵赖,甚至还哭了,骂他们竟然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但这样的事情怎么抵赖得了的呢。他们三喝两喝,我就怕了。当然,我不会全说。他们自然不相信,他们早掌握一些证据了。于是就又喝我,我只好一点点把数目往上加。到最后我都没有告诉他们到底拿了多少钱。我虽然不知道具体拿了多少钱,但大概还是知道的。我不敢说出来,是因为我清楚要是他们知道我竟然拿了那么多钱的话,是非打死我不可的。其实那天晚上,我还是照样给暴跳如雷的我爸打得满屋乱窜,连邻居都惊醒了。有人就过来劝,劝我爸也还是打。我妈则泪眼汪汪站在一旁,让我爸狠狠地打。幸好邻居拉住了我爸的手,不然那晚上我非被打坏了不可。
这件事情过去之后,我妈就不再让我看摊子了。她说,再让这个败家子看下去的话,哪一天摊子给卖了,他们还不知道呢。那时候我妹妹也放寒假了,于是她就完全接了我的班。当然,我也得帮忙,马上就要过年了,水果生意自然好得不行。只不过,我在的时候,家里一定还要有其他人在。他们是在防我呢。但是,你知道的,花钱一旦花惯,口袋里突然空了,很不好受,再说偷钱这东西,形成了习惯,一时间也很难改掉,所以在生意热闹的时候,我还是会趁他们不注意,偷偷地从放钱的水桶里抓上一把,迅速地塞到裤兜里。
年过完了,和我一起玩的那伙人,有好几个准备出门,我便觉得在镇上再呆不下去了。于是也想出去。我爸妈也不想让我在家呆下去了——好几次我偷钱被眼尖的妹妹看见,她后来就告诉了他们。那时候刚好我表哥说他打工的那家厂子要招工,于是不久之后,我就跟他一起去了东莞。
打工这东西,其实真他*的没意思极了。我刚出门的时候,是有做过一些发财的白日梦的。到了工厂,也想过通过努力一步步升上去。看到那些技术工工资很高,也希望跟着学手艺,但很快我就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很好笑的。因为那些东西根本就轮不到我来做。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并且以后很可能一辈子就过这样子单调乏味又没有多少钱的生活,再加上又是第一次出远门,我心里特堵得慌,夜间也偷偷掉了好几次泪。于是我就开始有走的打算。但离开厂后,我又能做什么呢,我没有一点头绪,结果只好又做了一个来月,一直到那天晚上我妈给我打电话为止。
我猜想是表哥告诉了我妈我的事情。有好几次我跟他说过我想走的意图。我妈先是问我在厂里的情况,没说两句,我的鼻子就酸得厉害,拿着手机躲在厕所里,边哭边跟她说,我不想干了,我不想干了,我受不了这。我一哭,电话那边就沉默了,过了会,传来很重的抽鼻子的声响。我妈也哭了。她开始数落我的不争气,数落我如何伤了她的心。我妈说,我就你一个儿子,我和你爸钱赚得再多,最后还不是都留给你的,可你干吗还要偷我们的钱?哭过了,她才告诉我,她已经托人在广州沙河给我找了份帮人卖衣服的活儿,让我上去那儿干。她嘱咐我上去后好好干,事事放聪明一点,要吃苦耐劳,给叔和姨(我妈让我这样管老板和老板娘叫叔和姨)留下好印象,学会做生意的窍门,学会和客户打交道,以后等生意做熟门熟路了,她会给我出钱,让叔姨也帮衬着点,让我也开一家档口自己做生意。
就这样,几天后我结算了工钱,到广州去了。
沙河在天河区东边,是全国有名的服装批发市场,同时,它也是我们梅林人的大本营。后来我听人讲,说起码有五万人以上,也就是说,十分之一的梅林人都呆在了这里。所以走在这里的路上,听见到处嘁嘁嚓嚓的客家话,还让人以为是回到了梅林闹哄哄的圩市上。在这里开档口做服装的,请伙计都有一个规矩,那就是只请家乡人,甚至很多都是亲戚,一是方便,同时也有“学徒”的那么点意思在——不少年轻人帮人做了几年,知道生意怎么做了,家里有钱的,就从家里拿了钱,找家档口自立门户去了。本来在这做生意的梅林人就多,再加上每家都请了两三个伙计,五万人就这么来的。因此在这里我就遇见不少熟悉的面孔了。其中最熟悉的一张就是宝国。宝国是我的同学。去年我们毕业后,他就来了这里当伙计。
既然宝国在这里,我的日子就变得容易过了。在沙河卖服装,最忙的时候是早上,因为全国各地的批发商一大早就赶往这里来拿货。一般我们天不亮就得起身去开档口。宝国的老板的档口就在我老板的档口对面,但我们忙得却根本说不上一句话,起货,拿货,送货,看板……过了上午十点,整个服装市场就像大水过后,显得空荡荡了,只有一些零散的客户,或者鬼佬,要不然就是买零售的。吃过午饭,基本上就没人了,整个市场都显得懒洋洋的,好像快要睡着了。像我们这些年轻的伙计,要是没有货需要拉、卸、送的话,这会儿不是坐在门口趴在衣服上睡觉,就是聚在一块聊天,打牌。反正没有什么事了,老板老板娘照例是不管的。我没有钱打牌,就常和宝国聚在一起聊天,有时候是他拿着塑料的矮凳子过来我这边档口,有时候是我过去。宝国比我先来了八九个月,自然有许多关于沙河的掌故可以讲,在他的口中,我得知了不少别人如何发家的故事,这让我夜间也常做起了这样的梦来。到了四点钟,很多档口开始关门了。我们这些伙计就算放工了。我和宝国就去打游戏机,不然就跑到桥洞下面去上网,有很多次也跟着晓扬、文龙他们去广州体院打篮球,一伙人十来个,看上去就像打群架般威风。
这样过了两三个月,我发现老板对我好像很不满了,不但没有了刚来的那点客气,并且说话老是酸酸的,就像喝了太多的梅子酒一样。他不许我晚上太晚回来,说那影响他一家人睡觉——我们这些伙计是在老板家吃住的——事实上我没晚会来他们都还没有睡呢。后来他又阴阳怪气地说,我妈是让我来学做生意的,不是让我来这里日日鬼混的。这更让我觉得奇怪了,我怎么鬼混了。有时候我跟他先支一点工资,他也要絮絮叨叨上半天,说你怎么又支钱了,年轻人,不要那么大手大脚什么的。我觉得这人简直就是神经病。但我们当伙计的,有苦也只好往肚里咽,自然不敢跟他顶嘴。我问宝国他的老板是不是这样,他告诉我,全沙河的老板都这付德性,别想别的老板会好到哪去。
过了一阵子,我的老板就不让我和宝国来往了,他说,每天下午你们呆在一块,影响我做生意,我这是做生意的地方,可不是你们聊天的地方,你们要聊天找别处去。天,这大半下午的,哪有什么生意。宝国再过来这边聊天的时候,我老板就只给我们白眼了。我过去他那边,他的老板看我也不理不睬的。后来我们就知道了,原来不久前我老板和他老板打麻将的时候,不知因为什么一言不和,结果大打出手,现在两人势如水火。他们气不知道往哪出,就拿我们来撒呢。
一天晚上,宝国来找我,要我辞了这份工。他告诉我,他一个在米店干活的朋友前两天给他发信息,说那边需要招两个人。他还告诉我,在那边工资还高,包吃包住,八百块,比这里还高了两百,活儿也不多,不像这里每天累死累活的,并且每天只作六个小时就够了。刚开始我有些犹豫,我担心我妈那边怎么说。宝国听了我的意思,挥挥手说,到时候你就跟你妈说你做不了这个,并且告诉她老板对你怎样不就得了。于是我就辞了。
辞了工我就得搬出来,宝国带我去了晓扬住的地方。晓扬的老板给他和另一个伙计另租了间两房一厅的房子,晓扬和那个人住一间,另外一间空着。去年宝国就是给这个老板干活的,当时他就住这间房。搬进去之后,宝国立即就给他朋友打电话,但他的朋友却告诉宝国,现在只能招一个了,因为老板已经叫了他的一个亲戚。我们顿时傻眼了。
我们只好自己找工了。老板那边既然已经辞了工,自然不可能回去了。回去了还不是要遭老板耻笑。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笑就笑吧,只要让我回去干就可以了。但晓扬骂我没脑子,他说,你想一下就知道了,他怎么还会让你还回去呢。我便没了主意。看看宝国,他也是一幅垂头丧气的样子。我们只好向沙河其他的年轻人打听他们那边还有没有工可做,但你知道的,人倒霉的时候,挑盐也会生虫,喝水也会塞牙,问了两天,毫无收获。打电话去问其他地方的朋友,回答也是没有。我们有些灰心,就懒得再去找了,晚上干脆就跑到桥洞的网吧去通宵上网。那里的机子下载了很多黄色电影,我就一个个点开来打发时间,看到裤头黏糊糊的。白天就回来晓扬这里,先用冷水洗个澡,然后趴在床上睡大觉。
这样过了五六天,宝国就跟我说,他要回家去了。他的意思是,反正在这里呆着也没事干,每天还要花钱,倒不如回去让他爸妈找找,看别处有没有什么可以干的。他要我跟他一起回梅林,说他可以帮我出这六十块路费。他知道我口袋里现在已经剩下不到一百块了。我当时心里对他已经有些抱怨,我想要不是他这个人做事情太没脑子,我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呢,现在他要回去,我怎么办?我更加头大了。我也想过回家,但我怎么敢回家呢,出来大半年了,我一分钱也没给过家里,并且两份工两份工都丢了,回去了跟我妈怎么说,要知道,辞工时我就跟她说过我已经找到新的工了啊。于是我就跟宝国说,那我再等等,说不定就有工了呢。但我心里知道,再等等也是没有工可以做的。但我又能怎样。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该什么办。
那天晚上我们自然又去通宵了。第二天我们睡了一个上午后,宝国就起来收拾东西。回梅林的车下午1点钟开。他一边收拾,一边还是让我跟他一起回去,他说,回去吧,回去吧,在这里呆着有什么用。他反复地说,说,说。外面下雨了。我窝在床上,看着对面打开的窗,看了一会,眼泪差点就流了下来。我把被子扯过来,掩在头上,在一片黑暗中,我在反复地问自己,你到底能做什么?你到底能做什么?你到底能做什么?!宝国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他走了过来,拍了我两下,拉开我的被子,我要走了,你到底跟不跟我一起回去。被子掀开后,他就看见我满脸的泪水了。我看见他怔怔地站着,喉结滚动了两下,手里捻着被子,不说话了。
06.12.1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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