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厨笔记》(三)“洋盘”早餐
《家厨笔记》(三)
“洋盘”早餐
坦白地讲,我对舶来美食的艳羡,恐怕可以追溯到呀呀学语之前——三弟仅比我小15个月,这就表明我在半岁时,藏匿在母亲子宫里的三弟
事先也不打招呼,居然非常不够哥们儿地剥夺了我享用母乳的合法权益,迫使我倚赖奶粉苟活。当然,话还可以这样说,那次果断英明的断奶,从一个侧面证明我从小就是谦谦君子,具有礼让三先的高风亮节。
咦,我的思维方式好像有点儿
问题。黄毛乳儿的被动断奶,根本不能够证明我的品行高洁,因为断的只是母乳,吃的却是英伦三岛的洋奶粉。现在想来真叫人羞愧难当——朱自清先生宁可挨饿也不吃美援面粉,跟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的伯夷、叔齐一样有气节!我却大喝洋奶牛所产之
洋牛奶,此种卑下德行与“嗟来之食”何别之有?
我的艳羡西洋美食,其实还源于上个世纪60年代“国民经济三年困难时期”。那时我上初中二年级,教地理课的侯先生以学识渊博、说话风趣(或曰尖刻)而闻名全校。至今清晰记得侯先生讲法国物产,用一种听上去特别古怪的语调说,法国最著名的物产有三,一为巴黎香水,二为干邑香槟、三为法式大菜。以我看来,这三样东西在特殊历史条件下毫无处用处。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香槟和大菜为德国军队的野蛮兽行提供能量,小小香水瓶更是不能当作手榴弹扔到入侵者头上的。
更为蹊跷的是,侯先生居然丢开课本,绘声绘色地讲述法国大菜的进餐顺序——在铺着雪白台布的餐桌前端坐如仪,胸前系好餐巾,按规矩摆好刀叉汤匙及酒杯,先喝雪利酒、樱桃白兰地等开胃酒,接着吃鱼子酱、生牡蛎等开胃菜;汤菜通常是两种清汤,所谓“清汤”,绝对不是苏修赫光头挖苦我们喝的那种大锅清水汤,而是熬得又酽又浓的猪肉汤或肥鸡汤;鱼菜则是海产的新鲜鱼虾及贝类,用白葡萄酒佐之;牛肉或小嫩羊肉则佐以红葡萄酒;这些东西吃得累了,暂时歇口气,来点儿果露冰淇淋清爽口腔,继续再吃烤野禽;烧烤野味油腻,吃点儿鹅肝酱或沙拉调节一下;如果喜欢黄灿灿的奶酪,用雪亮的餐刀随便切就是了,蛋糕、冰淇淋、蛋奶酥、奶味薄饼等甜食和各种水果自然随你自由挑选,最后再喝一小杯香喷喷的产地巴西的手磨咖啡……
同学洪某不合事宜地突然插嘴:“老师,法国人不吃大米干饭吗?”
闭着眼睛沉浸在美食想象和极度抒情中的侯先生话音戛然而止,身子像是中弹般摇晃好几下,目光透过眼镜片在洪同学胀得通红的脸上停留良久,其后话锋一转,改用一种愈加莫名其妙的语调说:“依我看,法国大菜根本没啥好吃的,最好的东西还是马铃薯,也就是我们现在当成干饭吃的洋芋坨坨。奶酪的膻味叫人发呕,香槟酒不如烂红苕烤的烧酒有劲,咖啡有一股焦臭味道。最没有道理的是法国人喜欢生吃牡蛎、蜗牛,证明他们没有中国人进化得好,我们宁可吃耗子,饿死也不会生吃蜗牛的,是不是,同学们?”
教室一时鸦雀无声,学生们一反老师有问必答的常例,纷纷向洪同学投射去幽怨、愤懑的目光。洪同学的脸色更是红得别有一番景象——遍布于额头、脸颊的美丽青春痘愈加鲜红醒目,看上去每一颗都跟袖珍红宝石别无二致。
侯先生接着又问:“同学们,你们有谁晓得啥子是洋盘?”不知为何原故,学生们仍然保持沉默。兴致索然的侯先生只得自问自答:“所谓‘洋盘’者,乃时髦也。西餐是装在盘子里的,中国人吃西餐,引申义就是‘洋盘’。四川方言‘洋又洋不来,尼龙袜子套草鞋’,说的就是伪时髦、假洋盘嘛。”侯先生一席话让学生们猛地开怀大笑,课堂的沉闷气氛立刻消解于无,洪同学顺便也就从窘迫中得以解脱出来。
家庭出身带有“原罪”的我,尽管品学皆优,初中毕业却不许升入高中(文教局长的理由无懈可击——我们坚决不为资产阶级培养接班人),自然再也没见到洪同学。从其他同学口中,倒是知道洪同学的两件逸事:一为“文革”初期,“红五类”出身的洪同学义愤填膺地揭发侯先生在课堂上公然宣扬崇洋媚外,侯先生由此被斗得九死一生;二是洪同学恋爱不成杀死女朋友,年仅二十岁便被处以极刑。万能的上帝,请您宽恕洪同学的灵魂!
原本是写早餐,一不小心就偏离主题。某知名作家曾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就写出一部《红楼梦》”,那是人家志向高远且有伟大谦逊,我竟然一不小心就将话题扯到∞远,这就足见我确实没有出息。既然没有出息,那就仍然执著地说吃论喝。尽管侯先生当年讲的法式大餐之于我依然杳如黄鹤,营养学家关于喝牛奶吃谷物有利健康的建议倒是必须给予足够重视。“高卢公鸡”的超市里,棍子面包、花式面包、羊角小面包、穗状面包等法式面包应有尽有,我却舍近求远,到元祖蛋糕店买来几个精致的小蛋卷——此举绝不是跟法国佬有仇,而是娇小玲珑的蛋卷更适合入镜罢了。
一杯牛奶加几条做工精致的蛋卷权当“洋盘”早餐,侯先生当年的音容笑貌宛然眼前。一边“洋盘”一边在心底悄悄质询眼下不知在何方的侯先生——当年城市居民过年才可买到凭票证供应的二两猪肉,您老在课堂上唾沫飞溅讲法式大餐,对于饥肠辘辘的您及您的学生们来讲,不啻对可望而不可及的美食的一种意淫或自虐,甚而至于显得有些残忍?
自打离开学校,我就再没见到侯先生。屈指算来,四十三个年头过去了,先生如果健在,该有八十高龄了。孔老夫子云“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我于是很想对侯先生说,您老现在完全可以随心所欲,想吃就吃,想说便说,休管TMD逾矩不逾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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