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文革记忆(闽中生活史部分)
村庄文革史(我出世之前)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毛主席语录》
自由地边上长满了荆棘乱草,父亲把它劈干净来。自由地显得开阔些,革命领导小组组长看了不乐意,夜里广播,让父亲到
大队部去一趟。父亲想,什么事了?这些日子自己好像没做过什么不对的事。父亲做了好一切可能的思想准备,上了大队的楼梯,组长说,父亲的自由地扩大了,多种了地瓜108株,当罚108斤大米。父亲说,没有呀,不然明天可以到地里看看,小组成员某某可以为我作证的。父亲这回有了底气,
将楼梯踹得嘣嘣响,离开了大队部。第二天,果真来看了,说这自由地边上的草木不可乱动!自讨无趣走了。父亲以这次胜利感到无比骄傲。我们家属于历史反革命家庭,原因很简单,我们的祖辈当过一任国民党的保长。他们有十二分的理由与这个家庭作伟大而又自豪的斗争。
几天来,家里的鸡
乱了,夜里莫明啼叫。可能家又有事了,私下听说,他们要来抄家了,叔公在夜里偷偷把自家的一本族谱和另外几本心爱的书物寄藏到雇农身份的堂叔公的家里,想了想,又挑了一担谷子过去,寄了。回头躺下不久,他们果然来了,把家什洗劫一空,家狗在一片混乱中尖叫起来,他们当头一捧,狗血溅了一厅堂。叔公的老母亲说,这布袋子可是我亲手织的,你们也拿了去,有本事把这双手也砍走吧,老母亲伸出手去,不然,我可以再织呀。伯父嘴硬,说那盒火柴可是你们大队发来的,怎么又拿走了?那人就手中的扁担朝伯父劈头盖脸而来,伯父一闪躲过,那人又追将过来,伯父亡命逃跑,那人喝道,反革命家庭还有资格说话?!追赶着伯父翻过了几个山洼才罢了。
那个夜里,我的两个叔公再次到大队里接受批斗,他们跪在板凳上,那上面放了碎瓷片,他们的膝盖跪出了血,他们接受审问,交待“事实”。贫下中农们问,那夜经过某某家里,想做什么了?问家里的那根杉木哪儿来的?问家边上的水渠怎么漏水了?问那天不出工为哪般?叔公受不了,反问组长:让他想想解放前我们不是一起做过生意吗?我们家父也曾经照顾过你呀,你困难时是怎么过来的?你到某某家借钱,我们家不是给你当保了,你不还钱,结果也不是我们家替你还上了。夜里,你家提着灯笼,送一只公鸡到我们家来,我们没收,我们送你一路回家去。那夜还下着稀疏的雨点,难道这些你全忘了?组长一巴掌落到了叔公脸上,叔公从板凳上摔倒下来,晕厥过去。
他们也许以为我们家太顽固不化,把我们家的老房子拆走了。我们也想了些办法,让雇农堂叔公住到老房子去,他们威胁带骗着支走堂叔公,老房子夷为平地。这回我们家没人抵抗,也没人痛哭。因为前些天,更悲惨可怕的事发生了。
受害者是刘姓家。革命领导小组让他举证几年前偷杀牛之事是他的一好友干的。他跪在碎瓷片上,脚后跟与臀部之间放满荆棘,这样跪累了就不敢蹲下,否则屁股与脚腿就被刺伤了。他始终说好友没杀牛的,被折腾了一夜,他困极了,要睡去般要晕厥过去般,不再说话。领导小组用绳子把他绑了吊起来,他终于痛苦大叫,说放了我吧,那人杀了牛。可是一放下来又说不是他杀,他又被吊回起来,又声撕气绝求人把他放下来,一下来后又说那人没杀牛,反复几次后老实举证了。革命领导小组们安排吃夜宵,天下着大雨,刘姓家说想去小便,趁人不备,在雨中逃奔。领导小组派兵包围了他的家,举着火把,满村子里找。第二天,有人路过一座未完工的新房子,发现刘姓家吊死在那儿,浑身湿透。而后,他的好友夫妻俩也被抓去批斗,那妻子俊俏,是非常爱面子的人,因不堪受辱,也上吊自尽,结束生活。
那时村子里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叫刘盛雷的,他懂风水地理,会裁缝,维修小电器,属坏分子,也在夜夜连续不断的批斗中,绝望自尽。外村有一姓施的,被乡里要求一个一个村轮流批斗一遍,不知游斗了几个村,听说要到我们村后,后怕吊死在路边的一棵树上。
1973年腊月二十三夜里,父亲背了一袋谷子,摸黑到了水车坊,米下石槽后,父亲偷偷地跑到朋友家去听收音机。突然,大队的广播响了,通知父亲到大队去一下。父亲知道是为啥来的,父亲也不知哪儿走漏了风声,腊月二十七,父亲准备偷偷把婚礼举行了,今夜出来碾米是为办喜事用。组长说,你准备二十七日结婚了,五类分子要晚婚的,你们俩年龄加起来到四十八周年了吗?结婚报告打了吗?父亲跟他吼,你二十七日准备给我们举行婚礼是不是?你要安排我们结婚了是不是?组长用拳头砸向办公桌厉声道,那你在夜里出碾米为那般。谁规定了夜里不能碾米了,父亲也将拳头砸向办公桌,走人。
腊月二十七,母亲戴着斗笠,穿着破旧衣裳,假装进山放牛样,边织着毛衣,悄悄地出嫁了。有亲人到后院窥视,没那回事儿,家里没动静,他原想来喝杯喜酒呢。
大年初四那天,乡广播通知了,让父亲带十斤大米到乡里参加学习班,学习班有十来人。学些什么呢?乡里那位女干部也在琢磨着,干脆把政府院内的杂草拔干净了。他们这样干了一天。第二天,女干部又不知让学员们做什么好了。学员们问,今天学习什么了?大正月的,一堆男人如此干瞪眼呆着成什么事了?女干部想了想说,这样吧,你们写个保证书,保证老婆回到娘家去,或者做上环手术。大多数都让妻子回到娘家去,唯有一人选择了上环。一段时日里,父亲让母亲日里呆在娘家里,夜里偷偷回来。
我们家的鸡跑到田里偷食,组长让父亲“报锣”,父亲在村庄里游走,敲响锣,大声报告:“大家各自管好自家鸡鸭,不要如我,让鸡鸭下田偷食了!”父亲喊得嗓子都哑了。第二天,父亲还要到相邻的一个村庄去喊,得到那大队的组长签字,拿回来汇报。村子里有一粗人,却想出了个好办法,他用一个粗大的木棍,使足劲狠敲锣,敲到组长家里,对着组长老婆的耳朵嚷,锣也被敲坏了。组长奈何不得,只能说,罢了罢了,不跟你这粗人耍玩。
父亲说,那时最有乐观的事儿,就是下地干活了。一大伙集在一起,边干边玩笑着,唱歌,唱夜校学来的歌,《打靶归来》、《在希望的田野上》等等,整个生产队的人都唱了起来,满村庄满山野都是歌声,真的有着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也讲故事出字谜的,说“上缺口,下缺口,左缺口,右缺口”是什么字,这个人猜那个人猜,总猜不出来。说是井字,才恍然大悟。猜“上十八,下十八,左十八,右十八”是什么字?大家想啊想的,说猜中了奖励一斤大米,大家还是猜不着,父亲聪明,说这不就是“米”字吗?把大伙们乐坏了,都敲自己的脑壳长着没用。
父亲说,那个时代远去了,那样的荒唐时代永远不会再来,那些故事历历在目,烙印在记忆里,深刻无比。
转自:
http://www.icpdf.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