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
铁是可以传染的。铁在我们工厂无处不在。
火车每天都运进各种颜色的石头,放在不同的料坑里,经过几个小时的折腾,它们停止了喧哗,等待着从石头到铁的彻底改变。铁是可以传染的,安静的石头都在散发着这种信息。这里没有一个柔和的工人,我们说话的声音都特别洪大。
铁合金的铁是可以流动的。
各种颜色的石头分类地进入电炉,分别与不同的配料混合在一起,它们像炒菜一样被丢在一个充电的电炉里,几千瓦的电煮着它们,闷着这些不同颜色的石头。时间一到,电炉开始倾斜,石头消失,流出来的是红的水,这就是铁合金。
铁在这里与冷与坚硬完全没有关系。
我站在工厂巨大的厂房门口,厂房有六层楼房高,是完全的直线,隐约的光线从后面照射过来,我看着一字排开的电炉,其中一个电炉倾斜着,流出铁来。
一个工人用一根三十米长的铁棍往那红色的铁水里捅,他希望让铁流得更顺畅些。倾斜的电炉一直保持着那个60度的姿势。铁水似乎意外的堵在流口。工人的铁棍更加激烈的搅和捅,工人与电炉的距离在拉近。我还想过去帮他一把。
突然之间,很多事情就在这突然之间发生。铁水不再是流出来,而是从那个缺口喷出来,它已经不是在说话,而是嚎叫着,铁水史无前例的呈喷射状,顺着铁棍的方向,向前。前面是工人。他不可能反映过来,铁水已经到了他的身上。铁水是一群施了魔法的水,它们把所有石头和各种黑、白、灰色配料全部融化成红色,红色只会让我们看见几分钟,之后,铁水就会冷成冷色,与水无关,与红色无关,与温度无关。
可此时,铁水在几十秒钟之内,让工人不见了。铁水让所有它遇到的事物变化成铁和水,然后冷成冷色。工人消失,最后那个姿势的影子还停留在电炉前面。我看见他还在动。一直在动。铁水冷下来的几分钟,那个工人的影子还是站着的。电炉停止了倾斜。我们跑过去,那个工人90%的身体已经找不到了。被铁水吃了。
后来,一个新分厂成立的时候,在正中的厂房屋顶钢铁柱上,垂下来一快红纸。在高大的厂房门口,燃放了几十封巨长的鞭炮,重要的是还宰了一头牛。杀牛的是一位来自农村的中年工人。会杀牛的工人很多,只是他们很多年都没有杀过牛了。
工人中,尤其是一线工人,基本没有一个体无完肤的。不是这里被铁水咬了一口,就是那里被铁水扎了个洞,有些人的皮肤里还存有一些铁的渣。黑黑冷冷的。它们是以水的方式融进皮肤,最终因为体积太小,而被人的皮肤冷却在里面。
没有一个工人怕铁水,铁水是可爱的,那种纯粹的红,没有一点杂质,铁水把整个分厂照得通红。就是这些铁水养活着工人。工人一年年的制造着铁水。
我一年年地来往于这些铁之间。我认识很多的铁。
一块三角形的小铁板,冷青色,浅浅地埋在分厂马路边的树下,露出一个角,其余部分埋在土地里,它收敛着自己的硬度,与身边的草似乎没什么区别。
每次散步经过,它都会不动声色地看我一眼。我或绕过它,或用脚轻轻踩着它。经过了几个冬天,它没有像草那样长起来又被割掉,还不断地变化着自己。而它,这块三角形的铁一直就这模样。它的年岁与我们动植物是不同的。
直到有一天,我们被一阵嘈杂声吸引,来到马路边,保卫科的人用手套拿着这块铁。我一看,就知道是这块我踩过了四年的铁,太熟悉了,四年几乎天天见面。我是第一次完整地看见这三角形的铁,它不大,与我想象的差不多,其中两个角之间有个缺。血把手套全部染红了。它还是那样子?我有点怀疑,它有点变化,像突然振奋了一下之后再恢复以前的安静。这铁在一个流氓的手上复活,它重重的击向工人的头部,工人手里的刀刺进了流氓的身体。但保卫科的人说,这流氓的凶器不是自己带的,是随手拿的,责任不大,而工人的武器是随身带的,这就有问题。这也是逻辑?铁被保卫科的人拿走,我最后看了它一眼。它的冷还藏在冷青色里,更加显示出血的红。
后来,石灰窑维修。我们把一块块凉席大小的铁板重叠在那里,放了一排,每一叠的高度都超过我的身高。我们花了两个轮班四天,才搬运完,铁苯苯的,不时发出一些或清脆或沉闷的声音。我们石灰窑二十四个人,基本上每个人或轻或重的被铁板留下了一些记忆。我的右中指在丢第二块铁板时,被上下双重挤压了一下,结果是中指马上死了一块血。大部分工人是碰伤的,流血的只有一次。工人在放最后一块时,铁伸出一个角,拦住他的脚,一动一静的碰撞结果是,皮肤划了一道口子。
与我同父同母的哥哥,他是一分厂的钳工。他们分厂的厂房与我们的一样高大,结构基本差不了多少。他从东头厂房进去,走到四号炉的中间位置,他还在往里面走,他没有想什么问题,他是一个不喜欢想问题的人,这我知道。很多工人都看见了,一块铁从二十八米高的屋顶没有声音地飞下来,稳稳地砸在我哥哥的头上,他的安全帽振到一边。他满脸是血的倒在地上,后来是哥哥自己走上救护车的,所有工人都吓坏了,哥哥满脸是血,后来才知道因为安全帽挡了一下,铁在接近哥哥的头时,只是轻轻地划伤了他的头皮,让他出血。
铁合金厂的所有工人,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只是程度问题。工人没有一个逃脱过被铁弄伤的命运。
我相信铁所经历的年岁和与我们不同。尤其是骨气,与我们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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