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守在行走之中
张艳茜
王蓬——高大敦实的身材，端正的脸盘，眉毛向上挑立着，平时话语不多，一副古代忠良志士的模样。每个和他一起合影的人，多会觉得是站在一位大哥身边，踏实、可靠、本能得无需设防。
这位做事稳妥的大哥，1993年当选为陕西省作协副主席。那时，他穿着的色彩，就常常是夺目的颜
色，或是橘红，或是水粉，有时又是很另类的牛仔外套披在身上。聚在多为陕西关中作家一堆黑灰白蓝连成片的人群里，便凸现了王蓬的与众不同，像是世界上只有汉中仅存的鸟类——朱鹮一样，稀有珍贵、个性十足。
事实上，王蓬父辈是西安人，他本人也在西安出生，少年时还在西安的东一路小学读过书。但是1958年那个特殊的年代，因父亲蒙难，他跟
随父母流落到陕南的汉中。这次离开西安的南下，使王蓬从此在汉中扎下了根。
时常觉得，陕西这地方真是有趣。地理环境天壤之别的三大块分布，以及悠久历史的渊源，形成了陕西人文环境的巨大差异，使陕西人的特质无法用几句话简单概括。大多时候，当说到陕西人如何如何时，常常只是特指关中一带生活的人们。多数陕北人是不把自己当作陕西人的，也
许因了他们的先辈，不是戍边的将士，就是被流放的官家，或是游牧的少数民族。而翻过绵延的秦岭山脉，又是另一重天地。生活在水清山绿环境里的陕南人，有着和关中人的生冷倔强、陕北人的志高粗犷完全不同的性情——他们就像汉江水一样，委婉灵动，温情柔软，血性和激情往往隐藏在默默的流淌之中。
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幸的家庭变故，十岁便生活在陕南汉中的王蓬，汉江水的秉性浸润了这个西安孩子的成长。如今，当王蓬操着一口完全有别于关中方言的汉中话和人聊天时，没有谁不把他认做汉中人了。汉江水养育并重塑了一个人称“汉中王”的王蓬。
第一次知道王蓬的名字，是1985年我刚工作时候。
老编辑张沼清把几个作者花名册拿给我这个刚毕业的黄毛丫头看，为的是让我尽快熟悉文坛情况。其中一册是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后来更名为鲁迅文学院）第8期创作班的学员名单，上面的名字很多是当时还有以后在中国文坛响当当的人物：邓刚、梅绍静、朱苏进、聂鑫森、储福金、赵本夫、陈源斌等等，王蓬就在这44人之中。
那时我就想，能在这样一个群体里，王蓬一定是个令人刮目相看的作家，事实也是如此。在1983年就出版了短篇小说集《油菜花开的夜晚》的王蓬，是名单上唯一的陕西人。我把之前的《延河》拿来浏览，1984年的第八期、第九期、第十一期上（第十期是纪念诗人柯仲平逝世20周年专辑），《延河》用三期编辑了“全国部分获奖作者、优秀青年作者小说专号”。张老师告诉我，这是贺抒玉、董得理、白描等人专门到北京鲁迅文学院组的稿。
在第八期专号中，我读到了王蓬的小说《沉浮》，自比作品如“山林中的一棵小树，或是一棵小草”，“自自然然地生长”的王蓬，当时三十五岁。照片上他，站在一片绿叶前，英姿勃发地微笑，自信而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1986年，王蓬从鲁迅文学院毕业后，又进入北京大学学习，成为北大首届作家班的学生，高洪波、李小雨、乔良、赵本夫、聂震宁等都是他的同学。所以我想，王蓬有这样微笑和自信是理所应当的。
后来，常常听到关于王蓬的消息：在很短时间内就完成了长篇小说《水葬》，得到文坛和理论界的赞誉；以一篇报告文学《巴山茶痴》登上《人民日报》，并被《新华文摘》转载，既拯救了一个茶叶专家，也让世人认识了汉中茶叶；还有，被浪漫的朋友们叫到城市最高建筑物顶端毫无顾忌地尽情放歌；率文朋诗友在汉中的农家院落聚首，吟诗论文谈天说地超凡脱俗••••••
激情、浪漫与深沉的故事一同伴随着王蓬的消息不断传来。
一次，在陕西眉县开会期间，与王蓬相逢。随会安排到太白山游玩，我和汉中女作家张虹在一处飞流直下的高山瀑布前兴致盎然，惊叹喷薄的气势，享受水雾弥漫的惬意。这时王蓬站在我俩的背后，用冷静的语调告诉我们两个“瓜女子”：别被假相迷惑，这处瀑布不是自然天作，而是用水泵抽水上去人为制造的。听罢此话，我俩顿时情绪低落，委顿得没了看景的兴趣。王蓬却较真到底，他说，看来女人真的只能哄着来，但是你俩不仅只是女人，应该有直面真实的勇气。
这样的较真，在王蓬的散文中经常出现。刨根问底，了解真实，引经据典，不依不饶。多数时候，生活中的王蓬随和、谦让、善良，张虹曾对我说过，王蓬厚道得能盛得下许多事，尤其是朋友的。的确如此，几年里，我无论何时去汉中，无论私事还是公事，只要一到汉中地界，王蓬都会安排得妥妥帖帖，然后再叫上一帮文学圈的朋友畅谈一通，愈加感觉汉江边生活的人们水的性情——宁静、淡定，却丝毫不乏热烈和汹涌，也愈加让我喜欢汉中了。
1994年10月，陕西省作协在汉中召开“汉水之源”散文笔会，已经是省作协副主席的王蓬，成为这次会议主办方的主角。开会主持，参观游览，购买礼品，安排篝火晚会，还有预定火车票等等大事小事，王蓬几天里不停地忙碌着。但只要空闲下来，他便开始热情高涨极尽地主之谊地介绍汉中的历史变迁，汉中的文化渊源，汉中的风土人情。
在这之前，王蓬刚刚结束大型历史文化专题片《栈道》的撰稿，他跟随摄制组走完了汉唐褒斜道、陈仓道、子午道等多条古道。也许因了这次的行走，王蓬被古人的胆识、气魄与智慧打动，从此，他就开始了天南地北的行走，笔耕在山河岁月之间。
几十年里，王蓬怀着对汉中一份赤诚的热爱，先是踏遍了汉中的山山水水，同时写遍了汉中的山山水水。他笔下的汉中，既弥漫着历史的神秘传奇色彩，又富于生动和诗意的美好。然后，他将视野从汉中拉到蜀道，从蜀道拉到长安，从长安又拉到河西走廊，再到西域边塞，再到罗马古城：《汉唐西安》《丝路访古》、《草原之旅》，王蓬的脚下，一篇篇华章伴随脚印不停问世。然后江南，然后黔桂••••••一路马不停蹄。每到一处，王蓬不是游玩式的一掠而过，笔下的文字也不是简单的旅游导图，而是潜心于风尘淹没的历史深处，打捞被岁月遗忘的珍贵记忆。
这期间，除了1995年《延河》发表王蓬的一个中篇小说《马乐天传奇》，他把精力都用在行走与访古之中了。《山河岁月》（上、下）《青木川传奇》《江南走笔》等等散文著作陆续问世。对于没有继续小说创作，他说，小说“那种创作激情至今让我十分怀念”，但在中年之后“把写作与治学的经验用于研究乡邦文献，即为家乡做点贡献，也是娱乐养生之道”。
2005年，收到王蓬送来的《王蓬文集》一～四卷；今年《王蓬文集》四～八卷又出版了。前四卷多是王蓬半生创作的中短篇小说，后四卷则是他这些年大地行走的累累硕果。捧着沉甸甸的王式“雄文八卷”，能看出王蓬的辛苦跋涉、努力探究，还有路途的无穷变幻，同时证明了王蓬不虚此行。
2005年的圣诞节，我为采写中国最稀有的鸟类物种——朱鹮，来到汉中。采访工作结束后，王蓬接我到了汉中市文联，在他的办公室，我见到了他一本一本行走中拍摄的照片。最令我钦佩的是，他曾经和一个司机驾车八进西藏，拍摄了大量神奇而美丽的西藏图景。在我不停地赞叹陕西作家里无人可以做到像他这样艰苦而幸福的游历时，他却谦虚地说，他只是“走在青藏的边缘”。
此时此刻，王蓬是否又要上路行走，或是在家思考下一个出发地点是哪里？汉中的油菜花在四月刚刚开过，金黄的天地间，王蓬不会错过那份灿烂；夏天来了，汉中郊外十里荷塘即将盛开娇媚的荷花，汉江水将要进入汹涌的汛期，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和汉中人去做。行走中的王蓬，激情、智慧和修养与日俱增，相信他会做得很好很出色。因为他笔下固守的自然、真诚、独立、超凡的文学品格，从不因为他的行走而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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