苜蓿紫
我五岁才开始记事儿。
高原的蚊子和小咬欺生,它们知道我的根不在高原,也清楚我最终还要抛弃高原上路去寻找根,直到像失散的孩子偎依在母亲似的根怀里,因此它们专注而恶毒地叮我咬我,像一个南方人欺负一个北方人。我裸露在外的身体很快红肿了,起初是一颗一颗的,像发育良好的青春痘。痒让我坐卧不安,我忍不住用手去抓去掐,恨不得连皮带肉剜掉了事,谁知它要的就是这效果,红肿迅速繁殖遍了全身,痒也形影不离地折磨和考验着我的神经,我的全身灿烂绽放,像被开水浇了一遍。我拼命地抓啊掐啊,身体惨不忍睹,有些地方像泉眼冒出了水和脓,我在自虐中镇压着此起彼伏的痒,疼痛被我丢到了一边。
见我像猴子一样抓痒,在医院工作的父亲带回了一个纸包,小心地打开,是一小堆暗紫红色的米似的东西。它们细长瘦小,参差不齐,亮晶晶的,像是液体凝结成的。我一下子想到了母亲车间里到处都是的铁屑,用磁铁随便吸吸,就像听到了召唤一刹那扑满了磁铁,那些铁屑是这样热爱磁铁,甘愿狂热地为它献身,不知道这些暗紫红色的结晶也这样吗?我想拿磁铁试一试。但母亲用手指尖挑了一点儿,撒入了盛满热水的洗澡盆里,在袅袅升腾的热气中,这些结晶状的物质遇水缓缓融化了,溃散了,丝丝缕缕,像随水逐流的紫线,从容不迫地释放与飘扬着内心的紫,母亲探入手掌来回搅了搅,紫扩张了,吞并了白的水,化成了一盆清一色的紫,仍然蒸腾着热气。我光溜溜地跳进盆里,紫浸润着我的身体,刺激得那些泉眼真实地疼痛,痒似乎被无声无息地消灭了,我觉得浑身清凉像微风的指头轻轻拂过。
这些结晶状的物质叫灰锰氧。我记住了它鲜花般慢慢绽放的紫,纯粹而持久,泡着被痒日夜困扰的夏天的我。
山坡上,田埂间,仿佛一夜之间开满了苜蓿,从碎嘴碎舌的叶子中挺出了一根长长的茎,顶开了一朵蝶形的花,像无数蝴蝶敛翅立在了大地头顶。我一看见那花就喜欢上了,因为灰锰氧,它竟然有着和这些结晶状物质一样的紫,仿佛一盆干净地道的紫,随手泼浇了出去,仅仅染紫了顶端这一朵花。
我们的托儿所在东山,与食堂隔着一道墙,到了开饭的时候,馒头与炒菜的气味乘着风,像坐滑梯从鼻子一下子滑到了肚子,我们流着口水听着饥饿,盼着爸爸妈妈来接我们回家。小朋友一个个都被接走了,他们像归巢的鸟儿夸张地扑向父母,攀上他们的肩头像找到了可以依赖的枝杈,惟独剩下我一个,坐在墙角的小板凳上,吮吸着手指焦急不安地张望着门口,我想象着父母出现在门口的情景,我扑向他们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也许我会不争气地哭,但父母终于没出现,我也就没有机会哭了。
天慢慢黑了。四壁浮在油菜花一样黄灿灿的灯光里。青阿姨一直守着我,就她一个人,她一会摸摸我的头,一会拉手风琴给我听,我放下了手指,渐渐像疲惫的船儿泊靠了港湾,稍稍平静了。
青阿姨是所有保育员中最年轻的,也是最漂亮的。她扎着两根长长的辫子,爱穿一身白连衣裙,走路像在跳舞,到那儿旋起的都是快乐而自由的风。
最主要的是她懂得我们的心思,经常带我们迈出铁门去爬山、做游戏,像丢手绢的记忆一直保持到了现在。下午她又带我们去爬山了,山坡上遍地苜蓿,千百朵紫交换着眼神,在阳光下亲密而生动,我们纷纷采了交给了她,她仔细地将它们别在了裙上,我们自觉地环绕到了一起,她站在中间,跳起舞来,开始慢,渐渐快了,最后越来越快,那些苜蓿花迎风簌簌飘落,像紫色眼睛,让我们眼花缭乱。她终于停下了,脚下落了一地眼睛,它们拼成了一个圆镜子,映照和反射着看到的一切。这时我惊异地发现她白色的裙子被染红了,许多小朋友也看到了,我们还嗅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但我们不知道好端端的裙子怎么一眨眼就变红了,还有那血腥味来自哪儿?那红是苜蓿花的血吗?是我们采了那么多的花,它们疼得一齐流出血染红了她的裙子吗?
青阿姨也觉察到了,她似乎也不清楚这红的来源与流向,她吓得脸色苍白,蹲在那儿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被染红的裙子垂到了她的脚踝,我们甚至听到了她低声啜泣。
磨蹭到太阳快落山了,她才起身带领我们朝山下走,她小心地走在我们中间,似乎想借助我们来掩护自己,双手紧张地扯着被山风吹起的裙子,我发现那红洇透了裙子,已经干了,变成了苜蓿的紫,猛然看上去真像许多朵苜蓿铺排着印在了上头。
那天青阿姨的慌乱与羞涩给我的记忆太深刻了。几年后,我仰躺在苜蓿上,出神地望着云朵呆想心事,脑子里又出现了那天的情景。这时我已知道,我和青阿姨一样,我们都捂不住体内忧伤的伤口,一朵朵紫苜蓿见证了这些被红的血与白的泪浸透的时光。但她的伤口是五线谱似的河流,我的却是无形的,我捕捉不住它在阳光与月光下的影子。
一群羊循着苜蓿的气息踱来了,它们咩咩地押着湿润的韵律,杂沓的蹄子踩乱了苜蓿的心事,洁白的齿间咀嚼着叶子,绿的汁液染绿了它们的牙齿,蓦然闪过了紫的身影。
一朵,两朵,三朵……
我知道,高原苜蓿又紫了,只是时光却倔强地拒绝回头,我再也掏不出深埋在内心的那一朵灰锰氧似的紫。
菜花黄
高原遍地黄花。
我说的黄花是油菜花。
《一幅壮锦》。我读小学时学过的一篇课文,看到油菜花我就想起了它。高原油菜花正像巧手织出的一幅壮锦,高原的胸膛有多宽多大,它就有多宽多大,太阳从这儿升起,又从这儿落下,从早到晚金光灿烂。
春到沙包堡。那条镇上唯一的柏油路与铁路并行向前,不同的是铁路站得高像悬在了半空,柏油路匍匐在了它脚下,这就像一个大人携手领着一个孩子在漫步。柏油路以南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羊肠似的沟渠笔直漫长,像一排牙齿穿过花的牙床伸向远方,往北抬腿向上,越铁路,再向上,过磨房,走在乡间路上,视野一下子开阔了,种满了油菜花,一直顺着地势渐伏渐起,渐远渐高,一路逶迤,层次分明,没向了山脚下。
春天解开罗衫,露出了花的乳房与内心,桃花、杏花、李花,苜蓿、紫云英、蒲公英和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儿,都是她多姿多彩风情万种的女儿,被她一股脑地拥抱入怀,泼辣热情的油菜花是她黄皮肤的小女儿。
那些田埂曲折蛇行,一侧长满了青草与苜蓿,仅可容一个人走来走去。穿行在埂上,身旁是潮水般汹涌的油菜花,脚下也是浪花般扑上岸的油菜花。我说过,油菜花一直顺着地势起伏渐漫渐高,就像不停涌上来的水,我站在又长又窄的田埂上,被花的大水四面包围,像在最后的孤岛上。水从脚底汩汩涌出,一寸一寸地没踝,及膝,至腹,高处的水往低处流,一瞬间冲击下来,没我顶,我漂浮在金晃晃的水里,眼睛被随处漫漶的金黄色照耀得睁不开,就像一个人长久地躲在黑暗的巢穴里,有一天猝然与阳光激情遭遇一样,他在短暂地迎来光明之后永远跌入了万劫不复的黑暗当中。我觉得呼吸急促,有些困难,油爆爆的香气汪洋恣肆,很快化作了另一种水,淹没了我,弥漫了我,覆盖了我。那是一种我熟悉的气息,它每天点点滴滴地滋润着我们一日三餐的清贫生活,但如今它将它的富足与丰腴一下子全部给了我,让我奢侈和荣耀无比,仿佛浑身油汪汪得拧开了无数油龙头。
油菜花将花朵与芬芳高高举过了头顶,花团锦簇的它们细碎如雨脚,千朵万朵凝聚在枝头。蜜蜂和蝴蝶结伴同飞,一个采会飞的甜,一个舞会飞的美。它们辛勤而忙碌,留连在花丛中不知疲倦,总让我想起嗡嗡的纺车和采茶的少女。
还有比它们更忙碌的,那就是韩桂花。她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疯子,但她是从啥时开始疯的,究竟怎么疯的,却没有人说得清楚,或许有人明白却不愿说。油菜花黄了,在高原仿佛是开春的盛大庆典,热烈而隆重。所有冻僵的心灵被温暖了,所有蛰伏的声音被唤醒了,所有沉寂的色彩被激活了。站在花丛中四下里张望的韩桂花像沙子的城堡迅速沦陷了,掉入了巨大蓊郁的金黄色地窖中,她有些清醒的心狂野地迷乱和亢奋了,像找不到方向横冲直撞的火车。她被脱缰的惯性推动,被源源不断的热情和熊熊燃烧的激动驱赶,像一只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千方百计却停不下来。从早到晚,她行走或奔跑在油菜田里,有时就睡在了田里。她看上去面孔潮红,双眼放光,双手不停地搓动如磨,双脚不安分地走动不止。她似乎很难受,却又无法排遣,只有依靠不断地运动,才能得到减轻和缓释。她成功地感染了我们,我们逃避着她的热情,她的激动,她的不安,仿佛她是火焰,我们是汽油,与她的亲密接近只会引火烧身,那对我们将是致命的毁灭。
她的母亲诅咒着油菜花,仿佛那些金黄色的小花是可恶的预言,韩桂花就是被它们施了魔法变成这样的。她每天手捏一串念珠闭眼念着什么,那念珠被她攥得光亮可鉴,照得出人影。捱到油菜花退潮似的谢了,她就不念了,韩桂花又有些清醒了。
那天午后,我用一只塑料的白色小药瓶,偷偷装了些母亲的雪花膏,我是想试试蜜蜂与蝴蝶会不会飞入瓶中采集雪花膏。我飞奔到了油菜田,将瓶子挂在了油菜枝头,许多蜜蜂和蝴蝶来往穿梭,翅膀下夹着花粉,它们像患了夜盲症,对瓶子和雪花膏视若未见。我有些急躁了,一只蜻蜓像飞机稳稳地飞行,吸引了我的目光,这时田里一阵骚动,不知什么踩着撞着油菜花跑了出来,她顶着一头的金黄,浑身上下也沾满了金黄色的花粉,像穿着一件灿烂鲜艳的花粉衣裳。她跑到我跟前,花粉纷纷抖落了,剩下的也陆续被风刮走了,露出了雪白光滑的胴体,像磨房里磨了许多遍的面粉。她仰脸看我,长长的头发遮不住两只炯炯放光的眼睛,半张的嘴巴露出了整齐洁白的牙齿。是韩桂花,她竟然没穿衣裳站在了我面前,我一下子惊呆了。她与我面对面站着,那一刻她出奇地平静,许多年后我仍认为此刻的她是一个高贵而圣洁的模特,前后左右开得正热烈的油菜花是衬托她的绚烂背景,仿佛只要她一声令下,花朵们都愿为她疯狂地燃烧起来,不留一点儿灰烬和痕迹。但她终究是花朵们的奴隶,被它们牢牢掌控住了,整日不知疲倦地到处跑来跑去。好半天我才醒过神来,一溜烟地跑了,背后她有些嘶哑的大笑掠过油菜花追赶着我。
这回轮到我迷乱了,那团站立的白像影子老是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日夜吐着呓语做着噩梦。
庆幸的是,韩桂花的母亲捏着那串念珠念到九十九遍时,油菜花告别了她短暂的花样年华,吹响了进入夏天的号角,纷披如针的油菜籽暗结珠胎了。
韩桂花猛地有些清醒了。她穿着粉红色的裙子,像一束桃花,站在大青河的上游,看着我们赤膊露背地击水嬉戏,神情落寞而平静。
许多忧伤正如河水默默流淌,不再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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