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嫂是个近五十岁的女人。早年的她身板宽宽的，个子高高，现在完全佝偻和瘦削了，不过还是一脸的祥和。认识梅嫂的人都说，她是一个善良而苦命的女人。
（一）
梅嫂生在胶东农村的一个大家庭里，爹是老大，还有五个兄弟。梅嫂六岁上娘就病得不行了，临死的时候，娘挣扎着爬起来，做了好多煎饼，一张又一张，不肯停手。梅嫂不知道，只当是娘的病好了，还捧着煎饼傻傻地笑。
娘第二天夜里就撒手去了，梅嫂哭成一个泪人，使劲扒着娘的胳膊不放手，可是有人把她拖开了。梅嫂穿着雪白的孝服给娘摔了老盆，将纸钱撒了满地。从此，梅嫂和两岁的弟弟成了没娘的孩子。
爹还是很疼梅嫂的。那时候，男人们单独在桌上吃饭，饭菜也好些，还有白面饽饽。爹常常叫了梅嫂上来吃，要不就掰块饽饽给她。可是爹常年在外烧窑，没了娘的梅嫂只好和弟弟寄居在婶子那屋。弟弟身子弱，整日里恹恹地躺着。婶子们家香火旺，几个男孩虽比梅嫂小，却一个比一个壮实。秋忙的时候，大人们都出去干活，小小的梅嫂就负责在家里看着一炕的孩子乱爬。那天，一个胖胖的小子站立不稳，一腚从窗台上跌坐在梅嫂弟弟的肚子上，可怜梅嫂的弟弟还不曾学会站起来跑跑跳跳，就这样遭了突然的一坐，没几天就死了。
爹的香火断了，梅嫂因此遭受了很大的责罚。她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哭娘，哭弟弟，哭得梧桐叶子都落下来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身子摇摇欲坠。后来梅嫂晕倒了，爹叹了一口气，把她抱回了屋。（二）
半年后，爹又娶亲了。后娘是个身高马大的女人，脾气也和身板一样的大，与小巧温柔的娘完全不一样，所以，梅嫂是不肯叫她娘的。爹硬逼着梅嫂叫娘，梅嫂从凌乱的发间看着爹似乎变得陌生了的眼睛，从嗓子含含糊糊地吐了一声“我不”，就转身跑了。
梅嫂跑到姥姥家里，扑到正在灶前烧火的姥姥怀里大哭。姥姥搂着梅嫂，一边轻轻拍打着她的背，一边流着泪劝她：“好妮子，咋能不喊人家一声娘哩？人家跟了你爹，就是你的娘啊，以后还要给你生弟弟的哟！”
提到弟弟，梅嫂渐渐停止了哭泣。弟弟没了，梅嫂很内疚，爹更是伤心，一句话也不说，整夜整夜地抽烟，把脸都熏黄瘦了。看着爹的烟袋锅里烟火明明灭灭的，梅嫂也总是偷偷流泪。后娘能给爹再养个儿子，那是多么好的事儿啊！梅嫂自此开口叫娘了。
可是，眼看六七年都过去了，后娘的肚子却始终风平浪静。十四岁的梅嫂长得随爹，已经成了个子高高的姑娘，大手大脚的，推磨，喂猪，下地，挑水，做饭，在那个大家庭里，梅嫂什么都得干。有的时候，饥饿劳累的梅嫂甚至都能一气吃下七八个大煎饼。
那天，梅嫂去场里挑柴草。两大垛草捆得紧紧的，沉得像铁砣子。梅嫂把扁担压在肩磅上，使劲憋了一口气，猛得往上一起，忽然觉得两腿间有热热的液体流出来了，肚子也开始了抽丝般的痛。
好不容易跄踉着把柴草挑回家，裤子已经被血染透，肚子也疼得像刀剜了。梅嫂蜷在炕上呻吟了一下午，没去上工。晚上，后娘阴着脸进来叫梅嫂吃饭，梅嫂疼得下不了炕，只说不吃了。一大家子人就在下面吃饭，再没人管她，梅嫂睁着眼看着天棚，悄悄流了一夜的泪。 （三）
一个月后，有人来村里招工，梅嫂第一个报了名。十四岁太小，人家不要，于是梅嫂偷偷在表上填了十七岁，好在她长得高大，也没人怀疑。
临走那天，爹没说话，他知道梅嫂性子倔，只默默地给梅嫂整理行李。后娘却呜呜地哭了，她一直没有孩子，生活在满家子人并不躲藏的白眼中，她现在才知道，梅嫂其实就是她唯一的伴儿。
梅嫂跟随招工的头头去了淄博，后来又去了周村。那两年，梅嫂的日子过得快乐和开心，厂子里的人都对梅嫂很好，因为她最小，又勤快又懂事，还会写写算算。梅嫂的生活过得很节俭，她把大部分的生活费省下来，过年的时候带回家里。家里，姥姥更苍老了，后娘终日郁郁，身体也渐渐不好了。
后来，爹一封电报把梅嫂叫回来了。后娘得了肝硬化，晚期。那时梅嫂已经当上了会计，她去厂里辞职的时候，全厂的人都感到可惜。可是梅嫂不可惜，也不懂得可惜，为了爹她也要回家，照顾那个快要死去的后娘。
就这样，梅嫂放弃了本来很好的前途，回来了。开始的时候，梅嫂独自领着后娘去济南看病。从车站出来已经是傍晚，梅嫂把后娘安置在路边坐好，然后一家一家的打听旅店，找到有空床位的时候，再把后娘领过来。那段日子，梅嫂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到最后，连她在周村穿过的那些好看时兴的衣服都卖了钱给后娘抓了药。有时娘病得凶险，半夜三更梅嫂都得摸黑几里路去找大夫，竟也不知道害怕。
到了后期，后娘的肚子已经肿胀得老高不能动弹，整日瘫在炕上呻吟，胳膊和腿要用力抚搓着才舒服。梅嫂除了给她擦屎接尿，还要整宿整宿给她搓胳膊，搓腿。实在困得搓不动了，渐渐地停了手，后娘会忽然发出一声很怪异的长腔，梅嫂就赶紧揉揉眼，再继续揉搓。
后来，后娘熬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终于油枯灯灭了。临终前，后娘拉着梅嫂的手，眼泪婆娑地说，“嫚儿啊，过去我待你不好，别怨我啊，有你这么个闺女，娘足了……” （四）
这个冬天，梅嫂又一次摔了老盆，给后娘。
在后娘的坟上，梅嫂哭得嗓子都哑了。有人在絮絮地议论梅嫂的好，待后娘如亲娘一样，所以才这么伤心。梅嫂没去想这些，她只是觉得人生太残酷，后娘的命苦，爹的命也是一样的苦。因为这么多年，爹到底还是没能盼来一个儿子。
把后娘送走了，梅嫂也不能回去上工了，于是就呆在家里挣工分。爹的香火是不能断的，再后来，梅嫂就有了第二个后娘，这个后娘只比梅嫂大九岁。
新来的后娘很争气，一气给爹生了两男两女。爹高兴得合不拢嘴，梅嫂也高兴得合不拢嘴。她把后娘当作亲娘一样来疼，饭端到手里，家务抢着干，孩子帮着照看。婶子们说她傻，梅嫂只抿着嘴憨憨地笑，心里想，她给俺爹生了儿子，俺就该好好待她。
后来，梅嫂又出去当了工人。她见过些世面，人也大方，唱歌好听，常在公社的大会上领着唱《东方红》什么的。最后，梅嫂竟幸运地转了正，成了公家人。后娘的日子却一天天艰难起来，几个孩子都淘气顽劣，梅嫂的爹又常年不在家，一个女人忙里忙外的很不容易，幸好还有梅嫂，总用自己的工资帮衬着。
后来梅嫂跟一个军官结婚了。军官也是早些年没了母亲，家里一个老爹还有两个兄第，穷得四壁空空。梅嫂不嫌军官穷，她觉得自己和军官都是没娘的孩子，能知道对方心里的苦。
结婚那天，梅嫂只穿了一件新做的红条绒褂子，裤子和鞋都是旧的。晚上，军官村里的人都来看新媳妇。梅嫂脸色红红地坐在炕上，却听见窗外有人窃窃私语：“看，娘家只陪送了一口箱子，多寒酸，听说是长在后娘手里……”
在外当工人的姐妹中，哪个结婚的时候不是嫁妆厚厚的、里外一身新？可是自己家里人口多，穷，梅嫂从来也没指望过什么丰厚的嫁妆。她的钱都贴补了家用，只用省下来的钱买了两床被面，一床缝了被子，另一床却被后娘看中了。爹知道后娘的心思，磕了磕烟袋里的灰，咳嗽了一声，试探着对梅嫂说，要不，这块被面就留着给你大弟结婚用吧。
那时候，梅嫂的大弟才十多岁。梅嫂这才知道，爹到底还是疼儿子的。
想到这里，梅嫂一下子流出泪来。
（五）
婚后，军官很快就回部队了，梅嫂就成了这个家里的当家女人。
梅嫂风风火火，借钱起了南屋，翻盖了房子，很快把这个破破烂烂的家打理得有了生机。有了能干的梅嫂，公公开始享起了清福，脸色一日比一日红润，二个小叔也被收拾得干头净脸儿，很快有人开始上门给张罗媳妇了。
“嫂子，女方家里还要一百块钱的过门钱。”二小叔倚着门框，吭哧了半天，红着脸说。
“中。”
“嫂子，人家家里隔得远，提出要辆自行车。”三小叔低着头，小声地说。
“咱买。”
就这样，在梅嫂借的债刚好记满了一个小本本的时候，二个小叔终于结完了婚。
后来，梅嫂用自己和丈夫的工资一笔一笔的还清了借债，自己也生下了一男一女。这个家，越来越兴旺起来了。
几年后，梅嫂的大弟参了军，转业回来结了婚。结婚的花费一多半又都是梅嫂掏的，就连梅嫂自家刚刚做好的一个大衣柜也被大弟看中要了去。为了爹，为了这个家，梅嫂没有怨言，她知道自己是老大，一生都要为这个家付出，这都是命里注定的。
然而有一个与大弟有关的日子，却永远刻在梅嫂的心里。
那天，大弟找到梅嫂要她帮着找个工作。梅嫂下了班匆匆忙忙地准备午饭让大弟吃喝，就没顾得上去送儿子上学。就在那个中午，梅嫂那聪明乖巧的八岁儿子，在上学的路上，被疾驰而过的大卡车夺去了生命。
听到消息，梅嫂疯了样地跑出去。扒开人群，看到儿子血肉模糊的身子，她浑身筛糠似的剧烈抖着，然后一头昏厥了过去。
梅嫂不吃不喝，迅速消瘦下去，人也一下子苍老了几岁。家里所有关于那孩子的东西都烧掉了，连照片都没有留下。老人们叹息着劝她，莫想了，那孩子是你前世欠了他，这辈子专门来骗你的。
可是，梅嫂的眼泪仍然泉涌似的往外流。她心里的痛只有自己知道。往事一幕幕地浮上来，梅嫂不明白，为什么她一生善待别人，辛劳无数，老天却还要让她遭受这样的折磨。夜深人静的时候，梅嫂常常从梦中哭醒，然后一个人在黑暗里跑到儿子出事的路边徘徊。有几次，她甚至胡乱地跑到河边，已经都走到深深的河水里去了，幸好被偷偷跟在后面的丈夫硬拖上来。
后来，梅嫂在路边看到一个捡破烂的老人。老人的身子佝偻得几乎要弯到地上，还是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行。梅嫂忽然觉得，这样不堪的人都挣扎地活在世上，她也不应该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况且她还有女儿，还有丈夫。
半年后，梅嫂的丈夫办了调动，一家人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梅嫂也渐渐地挺了过来。（六）
在梅嫂最痛不欲生的日子里，还有一个人安慰了她，是梅嫂的第二个后娘。
后娘赶到梅嫂的身边照顾她，劝解她，还把梅嫂的女儿接到身边，养得白白胖胖的。也许后娘是出于女人的同情，也许是终于从自己的孩子身上对比出了梅嫂的好。因为除了梅嫂，没有人真正疼她，帮她，尊重她。
梅嫂的大弟媳笑里藏刀，为了分家的鸡毛蒜皮向丈夫告了不少婆婆的黑状。后来，梅嫂的后娘终于和自己的儿子闹翻了。为了一堆要盖厕所的砖，自小娇惯暴躁的大弟，一脚踹在亲娘的当心窝子上，梅嫂瘦瘦的后娘当即歪倒在地。
梅嫂劝后娘，何苦跟他置气呢？给了他就是，我明天再给你拉来一车！后娘捶着大腿呜呜地哭，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自此，后娘时常感到胸口疼痛。那是自己的亲儿子踹了一脚的地方，一大片红瘀慢慢转为紫青，久久不散。
再后来，后娘终于也一病不起了。爹用板车把后娘拉到梅嫂家里，要梅嫂领着后娘去看病。梅嫂忽然觉得，这一幕，与多年以前的情景何其相似！
可是梅嫂什么也没说，她是感激和可怜后娘的。她和丈夫陪着后娘到了医院。检查完毕，内科的一个主任医生对着梅嫂的丈夫劈头就是一顿大吼：“还有你这样的儿子？！你娘病成这样了才拉来看病！”后娘得是肺癌，晚期。
又是晚期。
梅嫂当时就流下泪来，却没有辩解什么。她不甘心，于是又拉着后娘去了更大的医院重新做了检查，结果还是一样。大夫看着梅嫂说，不必手术了，回去好好伺候她，看看病人想吃什么就让她吃吧。
后娘的四个子女，大儿子已经不相往来，另外三个还未成家。于是，梅嫂又一次伺候起了后娘。大半年里，梅嫂每天为她熬中药到深夜，买来肥肥的蟹子，胖胖的虾，凡是后娘想吃的，不管多贵多不好买，梅嫂一定四处托人买来，然后做好了给后娘端到床头。她甚至流着泪去求大弟来看自己的亲娘一眼，她知道，儿子再不争气，当娘的也是舍不得怨恨的。
年根到了，后娘执意要回家过年，梅嫂懂得她的心意：老人还是要死在自己的炕头上的。临走的时候，梅嫂给后娘做了从里到外全套的新衣服。
第二年三月的一天，梅嫂的后娘流着泪，拼着最后一口气，指着梅嫂对小儿子反复地说，“记住，要报你大姐的恩啊”，然后就闭上眼睛，走了。
（七）
后娘下葬的时候，梅嫂作为长女，又摔了此生的第三个老盆。
出殡回来的时候，梅嫂没有再流泪，她看着缩在墙角里默默抽烟的爹和三个哭哭啼啼的弟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当年。梅嫂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把这个家扶持下去。
后来，在梅嫂和丈夫的操持下，梅嫂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都顺利地结了婚，生了健康活泼的孩子，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这个曾经残破的家庭重又繁枝衍叶，兴盛起来。
过年的时候，弟弟妹妹们都领着孩子来给梅嫂拜年，梅嫂家里热闹极了。已经苍老的梅嫂拉着比她小十多岁的弟妹们一排溜坐在自家的沙发上，让丈夫给照了一张相片。
照片洗出来的时候，梅嫂坐在窗前，眯着眼一张脸一张脸地细细端详着。那些脸一张比一张年轻，只有梅嫂的脸，深深浅浅地刻满了岁月的痕迹。看着看着，梅嫂忽然轻轻地叹息：真像一个娘领着三个孩子啊……
窗外，已经有立春的阳光照进来了。
屋里，梅嫂最爱的那盆老梅树依然开着花，散发着满室的清香。（完）
后记：这是一个真实的人物的经历。谨以此文，献给天下所有和梅嫂一样支撑了整个家族脊梁的平凡而又伟大的女人。
转自：
http://www.21huazhu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