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
废墟 □陈元武
一
或许，对于这个废墟来说，一切的语言都是多余的，它已经崩溃于某个时间的段落之前。我们所触摸到的只是它落定的尘埃或者说是残骸罢了。记得海明威在古罗马角斗场遗址参观时说了一句话，“一切的强权文明都是虚弱无力的，这个世界的最后胜者就是时间，不管他是尼禄或是凯撒，亚历山大或是匈奴王阿提拉。”是啊，在时光流逝两千多年之后，古罗马帝国留下的只有这些废墟，强大的罗马军团灰飞烟灭了，包括它的帝国、血腥的征服、被征服者的哭泣、那些统帅头顶的金冠和勇士们的橄榄枝花环，精美的罗马宫殿、如云彩般的宫女、贵妇、地中海边的阳光花
园、卫士们手中的寒光闪闪的利刃、角斗士们渗出血丝的眼睛、呐喊声、喝彩声、中剑的惨叫声、野兽们轰然倒地的尘埃……我们在这些废墟上找不到任何痕迹，包括文字或是石刻。阳光照耀着大理石朦胧而柔和的白色身体上，那些石柱在岁月的长河里逐渐地风化，脆弱、坍塌，化为一堆碎石。坚硬的石头尚且如此，何况更易腐朽的宝座、王冠、精美的宫殿、华丽的丝绸、缨络、流苏、石涎香脑、如玉脂般的美女、雕鞍骅骝、荣耀与权杖。在庞大的废墟的残垣断壁上，我们目睹着那些纵横开裂的缝隙，崩落的石块以及它们的伤口，它们寂静、惨白得像一具死亡多年的骨骸。
那些野心家往往沉迷于那金光四射的宝座、缀满宝石的权杖，面对着面前匍匐的臣民们诚惶诚恐的欢呼，他们陶醉、志满意得，却不知道在他的脚底下，有多少贪婪而觊觎的眼睛正盯着他手里的一切，他们以最甜蜜的语言、绝色美女以及珠宝玉饰来讨好你、亲近你，让你给予最充分的信任，然后，伺机向你献上红色的毒酒、匕首，然后将你焚尸灭迹，宣布你的罪状，杀死你所有的亲信和朋友，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然后，他像一个新的英雄一样，登上那个梦寐已久的宝座，握紧那柄觊觎多时的权杖，陶陶然地接受臣民的欢呼……历史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故事，一座座精美豪华的宫殿在政变的火光中化为废墟，一切的珍宝和荣耀转瞬之间化为灰烬。一种文明被另一种文明所征服、消灭，像风吹过沙漠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世界的各个地方，不同的民族、地域，竟然如此惊人地相似。
当年的腓尼基就先后遭到地中海周边国家亚述帝国、新巴比伦王国、波斯帝国、马其顿帝国、罗马帝国的征服。当迦太基城（现为突尼斯首都）陷落后，罗马士兵掠走了所有的金银财宝，然后，在城中放了一把大火，把一切都焚为灰烬。据史料记载，当时的灰烬厚达一米，而罗马人还铲开灰烬，在废墟上撒上作为诅咒的盐，发誓让腓尼基永远不再复活。当汉武帝击退匈奴之后，他们的一支残部一直往西方迁徙，直到在现在的匈牙利附近重新建立起王国，他们在欧洲大地上依然保持着侵略成性的“狼”的角色，阿提拉带领着匈奴铁骑扫荡了多瑙河谷地的大片城市和村庄，把日耳曼民族赶出了森林，打败了强大的罗马军团，像一阵狂飚一样横扫中东欧和西亚大陆，成为一根悬在中世纪欧洲
人头顶并令他们心惊胆战的可怕的“上帝之鞭”。然而，他的匈奴帝国旋风一般地出现，也像旋风一样地迅速消失了，留下的只有那些被征服领土上的废墟以及永远消失的文明。历史在一千年后，重新上演了类似的一幕：成吉思汗的蒙古大军，以同样的方式，横扫了中亚、西亚、印度、小亚细亚、东欧、俄罗斯大地和北非。鞑靼人的弯刀和铁骑像狂飚一样，扫荡去这些地方的城市和村庄，将精美的城堡焚为废墟，将抵抗者的头颅像割草一样刈去，无数精美的宫殿在火光中化为焦土。城市被野蛮地从地图上抹去，如暴风荡平的茫茫荒漠，它们永远地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我们现在的每一次重大考古发现，都只不过是偶然间揭开那些尘封或者湮没已久了的历史的一角，而我们只能挖到那些废墟上的残砖碎瓦，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获，那一段完整的历史或许永远无法找到了。无论是亚历山大帝也好，或是凯撒、阿提拉、成吉思汗，全都灰飞烟灭了，他们只给我们留下那些废墟和无法重生的文明遗迹。
二
可笑的是，我们所读到的文字历史多半是为这些征服者所写的，而且在这些历史书里只字不提这些“胜利者”对被征服民族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因为你们是胜利者，所以不应该受到谴责”（斯大林语）我们读到的是征服者在厚颜无耻地记述自己杀戮和掠夺的丰功伟绩，他们沾沾自喜，他们毫不掩饰对于战功的自豪和喜悦。而那些被征服者则是“劣等民族”，包括他们辉煌的文明成就在征服者眼里也是毫无价值的东西，他们藐视并践踏被征服的土地上一切文化、历史、艺术和传统。成吉思汗在西亚征战时，首先把当地的清真寺做为自己的马厩，将穆斯林长老赶去喂马，然后，他命令焚毁所有的当地书藉，将《古兰经》撕下来作为烤火取暖的材料。在西方看来，这是一个野蛮民族对于文明世界的严重侵犯和破坏，他们视成吉思汗为“东方袭来的恶魔”。然而，当年的十字军东征，应该说是基督教文明世界对伊斯兰教文明世界的侵略，他们却不以为然地认为自己是在拯救别人的世界。罗马人攻占中东耶路撒冷后，野蛮地宣布天主教是唯一合法的宗教，不允许其它的宗教继续存在，他们强迫阿拉伯人、犹太人和迦太基人一起加入天主教的行列，他们焚毁其它宗教的教经。驱逐教士，禁止除天主教外的一切宗教活动，把异教徒沦为罗马人的奴隶，并给教士带上印有耻辱标志的项圈。那些多少年建立起来的文明在野蛮的征服下销声匿迹了，多少伟大的建筑和人文景观遭到了灭顶之灾。在公元前的那场“特洛伊”战争中，阿珈琉斯野蛮地砍下特洛伊城外太阳神殿门口的宙斯神像金头，将神殿抢掠一空。战争让征服者变得疯狂而毫无理智，甚至连敌对方的宗教信仰也视为难以容忍的行为。在历史中，我们看不到这些暴行的详细经过，或者，胜利者只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战功而稍稍带过一笔。南宋末年，由于李庭芝的顽强抵抗，元兵攻陷扬州后，屠城十日，城中百姓死亡者不计其数，1645年，由于史可法的顽强抵抗，清兵经过疯狂攻夺后，终于攻陷了扬州城，噩运又一次降临到了扬州城，清兵统帅多铎命令屠城十五日，扬州城顿时成为一座人间地狱。1937年12月，日本侵略军攻占了当时的国民政府首都南京，日军在华中方面军司令官松井石根和第6师团师团长谷寿夫等日酋下令屠城，日军在南京进行了长达六周的惨绝人寰的大屠杀，超过30万的中国无辜平民和放下武器的士兵被日军以各种最惨无人道的方式杀害，日军在南京城里烧杀抢掠、奸淫妇女，犯下滔天罪行。而仅仅过去不到七十年，日本政府就矢口否认这一血的事实，百般诋赖和狡辩，篡改历史教科书内容。
侵略和扩张，让人类的历史被一笔笔血腥所涂抹着，人类的区域文明在这一场场浩劫中遭受挫折、倒退甚至毁灭，许多民族永远地消失于这些废墟之下，包括他们曾经灿烂的文化、他们的传统和历史，不留下片言只字。在宋朝的西北方存在了近二百年的西夏文明，消失于蒙古人的弯刀之下。成吉思汗率领的蒙古大军在久攻西夏首府信州（今宁夏银川市）不下后，他曾暗中吩咐其部下在夏主投降之后，将城中百姓一律屠戮，焚毁城中所有建筑，踏平西夏王陵。他病薨于六盘山后不久，其部下按其遗嘱，将所有属于西夏的建筑、典藉统统焚毁，不留片牍，发历代西夏王陵，夷为平地，城中百姓几乎被屠杀干净。随之被焚毁的还有宝贵的西夏历史，至今，我们无从了解那一段党项人的辉煌历史（从1038至1227的一百九十年的西夏历史），无从得知他们的人文思想、艺术，甚至连一座像样的废墟都没有留下。漫漫黄沙掩埋了蒙古人的罪恶，也掩埋去了一段历史。而在蒙古人崛起之前，作为西北的强大民族，党项人也长期地侵扰和屠杀宋朝的边民，对宋朝进行长达六十余年的侵略战争，逼迫宋朝向他们纳岁币帑银以换取边疆的和平。党项民族最终消失于蒙古的屠刀之下，庞大的蒙古帝国也仅仅维持了不到八十年就土崩瓦解了。
时间进入了二十世纪，经过了一、二次世界大战，人类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和安宁。可直到现在，在世界的许多角落，战争依然在继续着，流血、死亡、恐怖的事件依然在发生，旧的废墟尚未发掘殆尽，新的废墟正在不断地形成……
三
蔓草荒芜，夕阳西下，走在圆明园的废墟上，或许已经无法再具体地体会那种惨痛，一伙来自于英吉利和法兰西的强盗，在这里烧杀抢掠，将这座包容着中西建筑和艺术典范的“万园之园”焚为平地。他们将这里的精美的文物掠回去，并且大摇大摆地放入了大英博物馆、罗浮宫。他们一边抢夺走所有的金银财宝、古玩字画，还把拿不走的瓷器砸碎，将看不懂的书法作品扔进火里，他们将清宫的器皿端出来作为喂马的盆，将丝绸抱走，难以计数的国宝被他们砸毁，损坏，到处都是他们抢劫后剩下的字画残片、毁坏的古董、瓷器和被抢夺撕烂的丝绸……临走前，为了掩盖他们的强盗行径，统帅瓦德西竟命令士兵放火烧园，冲天火光一直烧了三天三夜，映红了大半个北京城的夜空。英法联军的滔天罪行激起了西方正义之士的强烈愤慨，雨果在给一个参加此次远征的侵略军小头目的回信中这样写道：“两个来自于西方的强盗闯进了古老的东方的花园里，他们大肆地抢夺并掠走所有最精美的文物，然后还放上一把火……他们大摇大摆地将脏物运了回来，厚颜无耻地摆在自己的桌上，炫耀自己的不朽功勋。他们的名字一个叫英吉利，一个叫法兰西……我为你们的行径感到耻辱和愤慨，这是两个自称为“文明”的国家对一个无辜的东方古国犯下的可耻的罪行！”。一百多年后，废墟已经变得模糊了，但那些断垣残基还在，还有大量的碎裂的石碑、柱、基础，那个著名的石拱门残迹以及大水法遗址，被烧掉的皇家图书馆、博物馆和具有欧式园林风格的花园喷泉、回廊……所有的一切全都永远地销声匿迹了。
时光倒流到了两千三百多年前，秦王朝鼎盛的标志建筑之一阿房宫，“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 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 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乎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 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 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杜牧《阿房宫赋》）其宏伟壮观天下无二。却被项羽一把火烧个精光，现在连废墟在何处，还得考古专家去发掘。秦始皇下令修筑长城以抵挡北方的匈奴，耗尽倾国之人力物力，结果呢，秦始皇的万世之基业只维持了不到八十年就崩塌了，可是，长城依然还在，而始皇帝早已经灰习烟灭于泥土之中了。一个迷信于武力征服的秦始皇，万万想不到仅过了两代，他的王朝就灭亡了。他死于自己的残暴的政策，武力并不能使他的天下太平多久，另一个残暴的反抗者项羽也很快就步了他的后尘，四面楚歌、自刎于乌江边。项羽的征服是一场悲剧，他粗暴地烧毁几乎全部的秦朝典籍，使得至今，我们仍无法详细了解秦朝的历史，没有一本秦朝自叙的历史，我们只能从司马迁的《史记》中知道一些秦王朝的简单信息。对于历史或是中华文明的传续来说，每一次改朝换代，都是一次浩劫。文明被破坏，新的政治替代了旧的政治，于是旧的政权以及它们的历史就被语焉不详地简单叙述了一下，后代为前朝撰史，成为一种习惯，可这里边有多少真实的情况已经被隐瞒和忽略了呢。我们只能期待着后世的考古学家东一铲西一锄地慢慢发掘这些深埋地底下的历史，让废墟自己开口说话。这种途径揭示的历史毕竟是十分有限的，即便 偶然发现了某个重大的历史事实，也无法让我们系统地了解那一段历史的真实过程。《二十五史》看似浩繁冗长，可这只是真实历史的几分之几？有没有千分之一？我们更多的只能从废墟里读到一片茫然，那些表露的碎片、断痕又能告诉我们什么呢？除了一种沧桑和忧伤感之外，可能我们得不到更多的东西。时间只是个载体，它本身不会为我们留下太多的证据，它像流水一样，不断地抹平着历史遗留下的一切痕迹，包括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四
出于个人的私欲，出于狂热的民族主义膨胀思想或是独断蛮横的政治主张，由于民族、领土和宗教争端的战争一直在世界各地此起彼伏地发生着。在上个世纪前期，世界共发生了两次大战，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波及除了美洲之外的所有地区。德意志法西斯政权与意大利墨索里尼政权，东方的日本军国主义政权联合起来，发动了前所未有的大规模战争，希特勒将整个欧洲拖入了前所未有的灾难深渊，战争对世界的文明所造成的巨大破坏也是前所未有的，整个二次大战，交战双方共伤亡9000多万，参战物资及损失超过400亿美元。战争毁坏的城市光苏联就有1700多座，数千年来欧洲各国积累起来的文明成就几乎毁于一旦。有多少座城堡和建筑在炮火中成为废墟，有多少文物遭到不可恢复的损坏。德国柏林在被盟军和苏军攻克之后，几乎找不到一座完整无损的建筑。德国伤亡人数约650万。精美的古典建筑在炮火中变了一堆瓦砾，二战所造成的人类文明和精神的创伤一直到今天尚未完全痊愈。强权和霸权主义在后来继续在世界各地点燃数次区域的战火，如朝鲜战争、越南战争、阿富汗战争以及不久前的伊拉克战争等。希特勒狂热地推行亚利安民族优先的种族主义思想，对犹太人进行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共有超过600万的无辜犹太平民死于他的屠刀之下。巨大的破坏和疯狂的战争行为，几乎让世界走向毁灭，冷战时期，美苏两国拥有数量达亿亿吨TNT当量的核武器，足够将地球毁灭数百次。
人类在走入二十世纪的时候，许多有良心的科学家正在反思科学对于战争的帮凶作用，就像爱因斯坦为美国在日本投下的那两颗原子弹而深深自责，因为他的物理学理论而发展起来的原子武器，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危险，相对于具有宇宙能量形式的核子武器来说，人类几乎无法幸免，包括一切的生物。如果让这种武器落入战争狂人之手，人类将面临的不仅仅是废墟了，而是人类与地球的末日，最后一个废墟将无人看到，因为那时，地球将成为他们的共同坟墓。或许，当初上帝创造人类的本意是想让这个星球更加美丽、繁荣和有序，人类作为地球生物的主宰，应该保护并维持着世界所有物种的生态平衡，而谁能料到，我们对于地球以及这个星球的其它邻居们都干了些什么？我们无节制地开采石油、煤矿、其它矿藏，我们在短短的一百多年间消耗去大半的须经过亿万年才能形成的石油，我们砍伐森林，向大地、天空、海洋排入难以计数量的垃圾的污染物，我们剥夺其它动植物的生存权利，杀戮、享用它们的肉体、皮毛，以钢铁蚕食着土地和森林。我们已经看到越来越多的大自然的废墟―――荒漠化的土地、干旱、水土流失、洪水泛滥……我们还在继续着这样的事情。就因为我们是人类。我们可以互相残杀，可以随心所欲地享用有限的自然资源，留给地球的只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密集的创伤。
若干年后，我们将回到原始社会，因为基于高度发达的文明已经消耗尽所有的自然资源，没有水、干净的空气、越来越高的气温，没有可供耕用的土地，没有森林，没有钢铁、没有一切，我们没有充足的食物，那是一个无声的寂静的荒漠的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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