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诞生于纳西文化的暮气中
诞生于纳西文化的暮气中
1968年我出生时，纳西人的日常生活与古老的传统之间已存在着某种敌意，众多骚动的因素导致了这一状况。文化正在遭受革命，政治像巨大的甲壳虫噬咬着五花大绑的传统，许多重要的伦理规则和宗教仪式都消失了。一棵玫瑰用自己的刺收拾了自己的花朵，一只衰老的鸟在迷
乱中嚎叫着从天空坠下，由于蒙受历史的迫害，纳西人囤积已久的气脉四处溃散，历史在这样做的时候，并没有一下子就把什么都干掉，而是让那些重要的东西不复存在的同时，让那些不重要的东西仍然存在下去，就如同一个果子，象征着根性的果核被取走了，浮华的果肉却被保留下来。
1968年
这一年4月4日，在美国
田纳西州孟菲斯市的一家旅馆，一支装有观测镜的30.06口径雷明顿汽步枪从阴暗的角落射出了一颗罪恶的子弹，子弹穿过著名黑人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的脖子，在颈后爆炸，炸断了他的颈骨。随即，有不少人在各地唱起了黑人圣歌，他们的耳边犹回荡着金1963年8月28日在林肯纪念堂前那令人难忘的演讲--《我有一个梦想》：
我梦想着，有一天这个国家将会觉醒起来，真正信守它的诺言，我们坚信这条不言而喻的真理：人人生来平等。我梦想着有一天，在佐治亚州的红色山丘上从前奴隶的儿子和从前奴隶主的儿子将会像兄弟般地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来。我梦想着，有一天甚至密西西比这样一个不公正的狂热情绪使人透不过气来的地方，也会变成一块自由和公正的绿洲。我梦想着，我的孩子生活在这个国家，有一天将不再根据他们的肤色，而是根据他们的品德来评定他们的为人……
严肃而狂热的1968年夏天来临了，毛泽东把非洲朋友送给他的芒果转而赠送给了民众，难以计数的人围着馈赠的芒果看了又看、闻了又闻，极度亢奋的人群纷纷举行大规模集会以敬献自己的忠心。稍晚一些时候，“布拉格之春”的核心人物、捷共第一书记杜布切克像受惊的小鸟被捉到了莫斯科。10月31日，即在我出世前几天，中共八届十二中全会闭幕，国家主席刘少奇被宣布开除党籍并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在表决时，一个叫陈少敏的弱女子举起瘦弱而坚定的手，庄严地投下了反对开除刘少奇的惟一一票。岁末，为了整治混乱不堪的局面，毛泽东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号召。从此，先后有1623万“知识青年”从“文革”的浪尖上抽身前往艰苦的农村，其中有几个上海小青年万里迢迢来到了我的出生地丽江县布库村。
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纳西文化在20世纪60年代包藏着广泛丧乱的状况令人伤感。除了覆盖着厚厚白雪和鲜花的玉龙雪山，古老的纳西人已经失去了使自己挺立的力量。在我的家乡布库村，维系着人与自然内在秩序的祭天仪式、祭自然神仪式、祭祖仪式彻底被中断，庄严的祭天道场完全被拆除。祖先的律法形同枯槁，早先极度亲自然的生活被安上了意识形态的枷锁。
弥留之际的洛克
20世纪50年代中期，风烛残年的约瑟夫·弗朗西斯·洛克正在拼尽全力完成纳西学巨著《纳西语-英语百科全书》。为了替洛克筹集到足够的资金，意大利东方研究所决定忍痛将所收藏的六百多本东巴经精品卖出，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国家图书馆的负责人W·弗格特博士得到这一消息后，赶回了素有文化传统的家乡马尔堡。在狭小的市政厅里，满脸涨红的弗格特作了一场关于东巴经重要性的演说，演说结束后，当时每天仅靠几个玉米饼充饥的马尔堡市民纷纷自愿捐款，把这批东巴经从意大利买回后放进了新落成的德国国家图书馆。这件事惊动了80岁的总理康拉德·阿登纳，这位酷爱品尝葡萄酒的老人闻讯后专门给马尔堡拨了一笔政府基金。用这笔基金的一部分，马尔堡博物馆又从美国和法国购入了四百多本东巴经的复制品。
“马尔堡”事件是一个见证，它表明了纳西文化在国外受到珍视的程度。但在纳西文化的母地，各种焚琴煮鹤的极端举动随时都在发生，倡导生命必须服从于自然的东巴教遭到禁止，东巴经书被大量清除，那被遮隐在日常生活中的、将现状和过去融为一体的人文根基正在坍塌，了解一些情况的国际藏学泰斗图齐感慨说：“在近来急剧演变的亚洲时局中，纳西文化已面临消亡。”
20世纪60年代在激情和饥饿中到来了，荒凉的大地被黄昏低徊的鸦群蒙上了阴影。1962年12月5日，在夏威夷一处私人住所，“纳西学之父”--约瑟夫·洛克就像一头孤独的雄狮在书房的安乐椅上睡着了，突然发作的心脏病使他再也没有醒过来，他最后的陪伴之物，是一大堆陈旧的东巴象形文典籍，其中有几本是年代久远的孤本。碧绿的海水把混杂着咸鱼味和海草味的海风送了进来，带走了洛克毕生在白雪和海水之间冥想的灵觉。在弥留之际，他一定怀想起了为之魂牵梦萦的玉龙雪山；在此之前，他就常常感慨时日已经不多了，他曾躺在夏威夷一家医院的病床上给好友写信说：“我想重返丽江完成我的著作……与其躺在医院凄凉的病床上，我宁愿死在玉龙雪山的鲜花丛中。”
在漫长传奇人生的最后时光，洛克为纳西文化不顾一切地燃烧着自己，他完成了历时30年之久的《纳西语-英语百科全书》的扫尾工作，撰写了绝笔之作《纳西族的文化与生活》，并请奥地利科学家安第德用新技术对一些被认为是最古老的东巴经进行准确的年代测试。去世前两月，他前往瑞士杰森医生处医治折磨了他大半辈子的牙病，病好后，他把几本心爱的东巴经送给了这位多年来一直无偿为自己诊治牙病的好心人。洛克去世后，一直把他当作亲人的莱丝特·马克斯将他安葬在了位于夏威夷港湾的马克斯家族墓地，坟墓的位置验证了张九龄的名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在澄明的海水畔，明月的一头连着洛克肉身的安息地夏威夷，另一头连着他魂灵的安息地玉龙雪山。
一切都四散了
在暮气沉沉的纳西族地区，已有大批东巴祭司先洛克而去，这些人中有大东巴和士贵、和文质、和作伟、和凤书、和诚、康爸才、东文灿等。洛克去世前不久，20世纪最负盛名的东巴大师久嘎吉带着高足年恒从东巴文化圣地三坝来到了丽江，他们此行是应丽江县文化馆之请前来清理馆藏东巴经书的，在无人照料且不发生活费的情况下，两人在青灯黄卷中操劳了数月，做完事情后，文化馆只给他们发了12元钱的车费。两人于是只好步行回家，74岁的久嘎吉和61岁的年恒风餐露宿跋山涉水，苦苦走了四天才折腾着回到了三坝。一到家里，精疲力竭的久嘎吉就病倒在了床上，几天后，他的双目失明了。久嘎吉的独生女阿姑吉淌着热泪小心翼翼地照料着父亲，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过了一段时间，一代东巴大师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赫依津哈说：“混合着血腥与玫瑰，人们徘徊于地狱的恐惧与纯真的欢乐之间，徘徊于残酷与温柔之间，徘徊于苦行与享乐之间，徘徊于仇恨与良善之间。而这一切都正在走向极端。”更大的苦难很快降临了，整个中国都在受难，虚弱的纳西文化在哀恸中喘着粗气。当我出生时，激烈的世界已沦为了可怕的角斗场，到处是佩戴着鲜红袖章的狂热者和傲慢无礼的角斗士，他们搞垮了内心、生活、祖先的基业，却最终可悲地难逃厄运。子夜的哀歌隐去了东巴祭司的群体背影，像章和烈火加重了雪山的痛苦，由于被视做是旧时代的残渣余孽，纳西文化支离破碎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扑倒在破四旧运动的风潮中。
纳博科夫说：“摇篮在一道深渊上晃动，而常识告诉我们，我们的存在只是一道短暂的光缝，介于两片永恒的黑暗之间。”一切都是前定，20世纪60年代结束时我不足两岁，生活的勺子尚未把这一时期所发生的事情舀进记忆的谷仓中。而当我能够有一点记忆时，最初的画面是这样的：太阳总是把它黄亮的光柱打在祖宅木楼的雕花门心上，核桃树上结满了坚韧的果子，孩子们在镶着大理石墓碑的拱形坟墓前嬉耍，一匹矮种马在翠绿色冠冕状的山峦上漫步，雪山壮丽，白云浪漫，天空广大，土地深远。这些与动乱年华毫不相干的物像汇聚成了生活最初的源泉，并在后来成为生活赖以维持的神秘保证之一。
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在20世纪60年代，大自然宏伟而质朴的原始力量未能挽救纳西文化的颓势，但它却为我预备下了一小束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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