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皱的阳光把我包裹
骄阳是夏天走失了的童年。
是的，尽管窗外骄阳似火，声嘶力竭的蝉鸣，也唤不来一丝凉意，但在刚过去的那个季节，阳光却是金贵的，是一种节令稀缺的隐秘。我说的刚过去的那个季节，是川西平原的春天。可是，刚写下这句话，我仍然产生了怀疑。阳光有年轮吗？刚从乡下回城，把一路的阳光踩碎，人仿佛钻进了阳光的肚里，还是对阳光的意义理解不深。母亲打来电话说，这周你们回来吗？我脱口而出，问有什么事吗？母亲沉默了数秒才回答也没什么。我顿然感到自己的回答是多么荒唐，要有事才回家吗？赶紧打回电话说我们这就回来，这就回来，还强调说本来就准备回来哩。尽管我的话是如此的前言不搭后语，甚至有说谎的成份，还是感觉得出，电话那头，母亲的欣慰与高兴。
天空晴朗，万里无云，三维空间填充的全是阳光的溶液。可是，我此时感觉到的却不是温暖，而是灼热。不知是不是这样，当世界被一种纯粹的东西充斥时，其实也就宣告了这种东西的随之消失。比如刚才的阳光。要不是被我绊着踩碎，要不是一阵乍然而起的风，把舒展的阳光吹皱，我是亚根儿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的，更遑论它的春华秋实。
从乡下回城，心还徘徊在外面。这外面包括了窗外的一切，我回乡下途中经过的城市，田野，山川，河流，湖滨。在这个盛夏的午后，我们偶然邂逅于各自的行走；它们都和我一样，被一层厚厚的阳光紧紧地包裹。那阳光炽烈，厚重，沉闷，塞满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太阳躲得很远，一脸惨白，疲惫，萎琐地龟缩于天幕一隅，与路旁静默萎靡的树形成对比。似乎那炽烈的光芒与它无关，或者是这满世界阳光的沉淀，才堆砌了那一块惨白。这情景令我想起当年的骆驼祥子，行走在一片骄阳肆虐的原野。也是这一轮瘦骨嶙峋的太阳吧，天上那层浅灰色的残云已经飘散，阳光便更加厉害。没有人敢抬头看看太阳在哪里，只觉得到处金光耀眼，不甚憋闷，空中，屋顶，墙壁，地上，都透着白亮亮的光晕，由下而上形成一面硕大的火镜。绵亘的道路上没有人行走，空旷得令人发怵。我还想起左拉笔下那些被金钱迷惑的投机者，他们焦躁不安地徘徊于一个大赌场的廊檐下，或许是为金钱而颠狂，或者是被灼热的阳光烤得心绪不宁，正设法躲进那廊柱遮挡出的一线狭长的阴影。而此刻的我，却躲进了自家阴凉的屋里，泡上一杯瓦屋山的道泉春茶，打开空调和电脑，开始我的灵魂自由之旅。
就这样，我的情绪被午后的夏阳牵引，在一种热烈而压抑的包裹中踟躇而行，轻轻触摸这个世界的迷离。我不知道我邂逅的那些事物的感触怎样，只是这些重叠的意象令我发现，当一种包裹太厚，就成了一种负重，常常的不安，会悄悄地溜进了你的行囊。不仅是忧愁，寒冷，不幸，即便是温暖，大爱，温柔，幸福，太厚的包裹，都会令你感到心绪不宁。常常会想，我们这样整天忙忙碌碌，漂泊于外，究竟得到了什么，丢失了什么？比如，刚才我在外面遭遇的热烈，那些阳光对我们的包裹。好在有风。一席轻柔而凉爽的风，不知缘何生成，要到哪里去。它们款款地穿过原野，与湖水亲吻，与静树拥抱，与酷热对恃，与我擦身而过，把包裹我们的阳光吹皱。世界的一切瞬间为之改变，单调，灼热，沉闷，压抑，还有我的心情。
拨动我心绪是一溜轻拂的柳丝。柳树植在东坡湖畔，几米一棵，依序而立。纤柔的柳条，被厚重的柳叶簇拥，低垂着负重的头，在夏日的骄阳下，堆砌成堆堆绿影。平时，我们都爱在晚饭后到湖滨散步，穿行于柳丝间。晚风一吹，柳丝便在头脸间挠来挠去，令人感到一种痒痒的撩拨。回城时我又经过这里。先还以为，白天的柳条与夜晚不同，都是这般沉稳安静。厚重的阳光把那一堆堆绿紧紧包裹，看上去像一堆堆凝重的雕塑。不仅那雕塑一动不动，就连它身旁的那一堆堆荫翳，也仿佛定影于大地的底片。偶有一些不安分的阳光，从柳丝缝隙间挤过，跌落于地，也摔成了荫翳上一些细碎的光点。然而，这一切都随风的到来而改变。我发现，那风首先吹皱的是阳光，而不是柳树。只是，面对阳光的高高在上与伟大，我们充满了敬畏，习惯于仰望，常常有一种高不可攀，难以捉摸的情愫萦绕于心头。包括它的皱摺，都往往被我们忽略，就像忽略了母亲眼角的皱纹。因为有了风和柳丝，阳光的皱摺被描绘在了地上，当我们收回高扬的目光，才发现它的存在。风撕裂了柳树密闭的绿影，刚才那些细碎而静止的光点，被风一个个拉长推搡，形成一条条亮亮的线，清晰，变幻，摇晃，捉摸不定。这令我想起母亲眼角的皱纹，此刻，它正写入我心里。我们的羽翼丰满了，似乎可以远走高飞了，母亲却老了；被这吹皱的阳光包裹，我心里有了一种沉重的幸福。
透过柳树，是一片波光湖影。柳树与湖水，是这里最美的风景。然而，此刻的美，却被阳光与波影抢了去。风一来，平静的湖面便不再平静。风不大，浪也不高，不可与“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同日而语，最多可以联想一下“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只是，此时无雨，只有阳光和风，想来与西湖当是另一种韵致。风微微吹过，波浪慢慢地兴起。湖面涌起一些浅浅的褶皱，还是很平。很快，那平静被风打破，褶皱像晃荡的秋千，越晃越大，越晃越密，形成一层一层的波浪，条状排列，规则有序，前追后逐。阳光仍是艳艳地照着。只是，此刻的阳光已不再严实，不再厚重，不再坚不可摧地包裹世界。它的包裹已从湖面撕裂。被风吹皱的阳光，跌落在同样被风吹皱的湖面上，折射出层层波光，闪烁，耀眼，灵动。我相信，那一条条闪亮涌动的波纹，就是阳光的褶皱，是风用心把它写在湖面。此刻，阳光便找回了丢失的童年。
明明知道，是吹皱的阳光把我包裹，我却不明白，这皱是一种衰老，像父母亲脸上的皱纹；还是一种颠覆，对某种伟大与神圣的颠覆？我只知道，这一吹，这一皱，世界便变得生动。不仅是那潋滟的水波，还有那晃动的树影，飘忽的流云，以及我们封闭沉寂麻木压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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