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敏感的人
一个自甘为魔鬼的人，对地狱怕是不在乎的。昔年摩罗以《耻辱者手记》一书震动天下，招引多少青年才俊之目光，北大钱理群先生并以“精神界之战士”誉之。于是我揣想摩罗会以战士的姿态一直走下去，化笔为剑，孤独地行走在一条荒芜英雄路。可能这是一条绝路，义无返顾的姿态常常令人有道德上的赞扬与评价。不过道德在当下变得可疑起来，仅有道德是不够的，摩罗自己显然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并没有沉默，而是在潜流之中展开自己的精神探索与良知拷问。
最近翻阅了摩罗先生的新著《不死的火焰》，我的猜测得到了某种证实。《不死的火焰》一书的立场已经不是写作《耻辱者手记》时的立场与精神了，无疑，摩罗的思想发生了某些明显的变化，愤激与批判的调子减缓下来，《不死的火焰》更关注文学本身，譬如在《寻找另一种文学模式》里写到：“我老是觉得必须从文学内部来寻找文学的前途。我们究竟怎么弄才能让中国文学有一点自己的尊严？我觉得中国目前的文学状况过于世俗，过于缺乏艺术性，过于缺乏精神上的灵光。中国作家过分集中地把注意力盯在社会政治这个层面，社会如何污浊，政治如何腐败，老是被这些东西缠住。”不过作者的结论是悲观的，“经过二十年的发展，我们的文坛依然精神苍白，空间窄小，面貌单一。”
我以为摩罗的成就还是体现在他的文学评论上，摩罗对文学作品的把握常有令人会心之处，他脱离文学批评的理论藩篱，直指文学的内核。当然，他对那些批评理论并不陌生。摩罗认为，“文学的根本出路在于对人的黑暗荒谬虚无持拯救的态度。我们之所以需要文学，就是文学应该而且可以对一切黑暗和不幸作精神担当，作灵魂拯救。”反观目前的下半身写作、私人写作，泛滥于身体感觉与外表的触觉，将文学变作文字的发泄与排列，离真正的文学精神相距之遥远，差不多十万八千里 。
摩罗在关注文学本身的同时，把目光投向了遥远的西方，意在“开掘新的精神资源”，推崇基督文化，呼唤信仰的建立。在这样的价值确认下，有着基督神学背景的刘小枫先生成为摩罗鼓吹“新的精神资源”的代表者。摩罗对刘小枫有着极高的评价，他认为：“刘小枫的可贵之处在于，当八十年代的人都从地上寻找资源来重建被文革破坏了的中国大地和民族文化的时候，惟有他从天上引来一丝辉光照耀中国。他一直在谈论基督教，谈论上帝和彼岸。他除了自己的写作之外，还用组织翻译出版的方式，用更加广泛的文化活动来输入西方的基督教文化。他对我们的精神文化中缺乏超验性的讨论，他对我们心中怕与爱的发掘，他对祈祷、悲悯、拯救的体验和描述，对于在无神论思潮主宰了接近一百年的中国文化界来说，几乎都是全新的话题。”我原来对基督教文化也颇为信奉，但有些事情却渐渐令人感到怀疑。就是刘小枫自己也说过这样的话：“基督教能救中国么？它救国么？否！基督信仰只救个体灵魂。谁不知道任何“教”都不能救中国！”
尽管我对摩罗“开掘新的精神资源”的可能性抱以怀疑的态度，但正如鲁迅先生所言：“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来否定他之有也。”更何况引进的精神资源至少让我们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些人在进行思想的探索，而关于上帝、关于神学的思考正是中土所匮乏的。有位哲人说过：“每一次社会变革的潮汐冲刷过去，总有一些对人性的诘问沉淀下来，像零零星星的海贝，在寂寞沙滩的暗夜里闪光。”我从内心深处希望摩罗所做的一切，能够成为“零零星星的海贝，在寂寞沙滩的暗夜里闪光。”或许摩罗自己也意识到了，于是以“不死的火焰”为书名，寄寓满腔的愁思与向往中的光明。
知识分子的话题一直是近年来的热点，但何为“知识分子”？谈者纷纭，莫衷一是也。我以为一个严格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永远是超越现实，立足于批判性的。在当今这个俗世里，知识分子的使命也许已经从政治批判转向了文化批判和日常生活批判。正是这种批判，显示了知识者对其自身所处语境的理解、对话和超越能力，显示了在荒谬情景中永不停歇的意义开掘。这一切精神性活动最终来说或许没有什麽切实的结果，却是作为知识分子自身存在价值的唯一的证明方式。故许纪霖先生有云：“在大众社会里，知识分子所能做的和应该做的，大概只有一件事：在金钱和权力之外建立第三种尊严——人文价值的尊严。摩罗曾经“声嘶力竭地呼吁知识分子的诞生”，并写下了《知识分子：若隐若现的神话》一文，此文曾刊发在《天涯》杂志（1998年第二期）。在这篇文章里，摩罗流露出对中国知识分子整体的失望感，“我曾抱有过天真的幻想，以为我们这一代人正在向知识分子神话趋近，可是转瞬之间这个神话已经飘逝得无限遥远。同时我也明白：不是这个神话背叛了我们，而是我们一次次背叛了这个神话。我们如此不堪造就，永远也不会得到历史的同情与原谅。”
生长在这样的时代里无疑是一种悲剧，但大幕既然没有拉下来，我们还是要生活，还要避免恐怖，还要解除注定的痛苦，还要战胜长久的黑暗。这个时候，文学可以给予我们一种力量，让我们有所反抗，有所思考。同时文学还向俗世中的我们提供了一种理想生活，但这种理想生活决不是闲适与小资。读摩罗的书，内心有种无言的感动，感觉“火依然在烧”。大诗人希尼认为文学是让人学着“做一个敏感的人”，那么，让我们“做一个敏感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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