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殁的那夜,省城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当时,我坐在一间教室里,灯光昏暗,手中的书本满是阴影,我从那里面读出了寂寥和悲哀。脚又很冷,棉鞋被雪水浸湿了,我穿着它从宿舍里走到教室,雪仿佛被我踩得很疼,一路咯吱咯吱地叫唤着,也许是报复吧,它缓缓地从脚开始,一点点将我的身子搁进冰水里泡。
后来,我就做梦了,梦见父亲和我坐在一盆红彤彤的白炭火旁,我神色焦虑,贪婪地烘烤着自己那双脚,它们真是要冻僵了。父亲低着头,竭力将火拨得更旺一些,他似有很重的心事,暗哑着嗓子说,你母亲快不行了,你得去帮帮她。我诧异地四处张望,发现母亲正偎在被子里,安详地看着书,和往常一样。我回头,对父亲绽开了一朵璨然的笑容。
其时,在千里外的故乡,父亲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母亲悲痛欲绝,晕厥过去。父亲放心不下她,不辞辛劳地跑到省城,嘱咐我回去照料母亲。可惜我一向后知后觉,待消息传来,父亲坟头墓木已拱,草色青青。
大年初一是父亲的生日,老家人常说,男死生前,女死生后。父亲弥留之际,多次说道,我只求老天能让我过最后一个生日。他心中还有一层意思,指望我放寒假后,回家替他送终。想不到他终是未能等到,距年关尚有一月,无常就到了。
那年三十团年,家里气氛冷清。母亲一直病着,半是因为父亲去世,半是因为阻扰了我们父女的最后相见而心存愧疚。她说学业是很重要的,可在我心里,父亲远比成绩单上的满分更加珍贵。可母亲也没有错,错的无非是命运罢了。我不想再提这些事,心中只盘算着怎么去给父亲送一盏灯。依家乡风俗,吃团年饭的时候,如果死去的亲人没有灯光指引,他的魂就找不到回家的路,我自然不想把父亲抛在那黑暗里,凄凄惶惶地远离着这人世间的闹热。
那天,刚巧也下过雪,不过只是薄薄的一层,很快就消融了,剩下些泥泞,让人举步维艰。我提着“亮壳”(老家一种专为冥府送去的灯,竹制的,圆球形状,外面糊一层蜡光纸),怀里揣着一支白蜡烛、火柴,就出门了。母亲在我身后关切地说,那山陡峭,又下过雪,当心摔伤。我答她,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那座山位于家乡通往外界的主干道旁,下面是个油库。油库有个小侧门是上山的捷径,不然就得绕道山后,那儿有条上山的小路。我心急,恨不能快快将灯送给父亲,于是就从油库这边攀山而上,这却没有现成的登山道,还得从人家的桔园、菜地穿过。好在是冬天,地里只有一些大白菜,长势也不太好,焉乎乎,想来是这寒冷断了它们的生机。我深一脚浅一脚向上爬,脚上的波鞋很快就被厚厚的泥浆裹住,沉甸甸的,影响了我攀登的速度。后来我想了个法子,将“亮壳”穿在臂弯,腾出手来,揪住漫山遍野的一些枯树枝干,借力向上,这样速度明显提高了。只是登上山顶后,我发现自己的手已被划破了,一条条的血痕,很狰狞地望着我,我苦笑一下,觉得自己太虚弱了。
父亲安眠着的福地,倚山向水,隔着一片衰草密布的开阔地,前面有几汪平如镜面的池塘,波光潋滟,既使在雨雪蒙蒙的天气,也依稀透出点点晶光,都说这是阴宅好风水的格局。我只觉得这里环境幽静,父亲的魂魄不会被无端骚扰。看了一会儿风景,我便蹲下身子,轻轻地拔掉父亲墓碑前的草,将“亮壳”挂在一根枯藤上,寻一处背风处,小心翼翼地将点燃的蜡烛放进“亮壳”里,当下即现出了一团暗红的晕晖,那是种比较收敛的光芒,较那些红得无法无天的灯笼有很大的区别。想来下界的冥府恐怕更是一番惨淡光景。父亲怕黑,我抱膝坐在坟墓一侧,心里十分替他担忧。这会子他该是在回家的路途上了,妈妈正斜靠着床头,强撑着病体包饺子,小弟在一旁添乱,不停地将面粉抹得到处都是。我想吃完了这顿团年饭,父亲又会陷入那黑暗里,而我再也帮不到他了。
这时,酸热的泪水不知怎地就涌出来了,父亲和我们都是平凡人,想要的无非都是平凡人相互厮守的那点微末幸福,可是上天硬是不肯给这个恩惠,偏要制造出一些生离死别令人扯心扯肺地痛。
蜡烛点完了,我对父亲的遗像叩了三个响头就下山了。在一个陡坡,我一不小心失足滑倒,于是身体便快速地滚下山去,当时,我一点都不惊惧,反是自暴自弃地将自己这如草芥般的生命交于上苍,你想要就拿去好,说不定父亲等我好久了,我们相依为命,那黑暗就不算太可怕了。
我还是好好地活下来了,虽然碰了一身的青紫和污泥。读完书后,我返回家乡守着父亲,替他送了几年的灯,后来终因向往南方的暖冬,带着母亲在这边落下了脚。
又见除夕,可叹家乡已没有了替父亲送灯的人。我会想法子在南方自家的阳台上挂两盏红灯笼,父亲,您要是隔着重重关山,看见了那光芒,请不要迟疑,快马加鞭地赶过来。母亲数十年如一日,在你牌位前沏好了一杯茉莉香片,相信您进门时,茶水犹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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