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凝聚着不安的气息。
远处有打桩机在怒吼,咚——,咚——。沉实的大地在微微颤抖,我从校园里,就可以望见打桩机,它好像一个十几米高的钢铁巨人,矗立于街道对面,那是一片正在开发的土地,拆迁户搬走后,遍地瓦砾,塔吊像丛林般立了起来,白天,我从工地外走过,可以听见吊车的铃声,工头的哨子声。
简易活动板房位于工地的后面,两层的小楼,轻钢彩瓦夹心板,傍晚时分,散工的技术员,三三两两地回到他们的临时住所——活动板房,他们站在走道上,端着茶杯刷牙,洗脸,光着上身旁若无人地冲凉,走道上方挂满了凉晒的衣服,各式各样,好像万国旗。
我不喜欢那片工地,它是雄性的,好像是土壤里生长出来的钢筋混凝土怪物,它是富有侵略性,不断蚕食着周围的领地。现在,它与校园只有一街之隔。我可以望见它,它也可以望见我,它是那么庞大,而我是那么渺小。
想起小时候,我是多么喜欢这些机械,喜欢工业文明的产物,我在黄昏暗淡的光线下,翻看找来的旧书,蒸汽打桩机,内燃打桩机,机械打桩机,我一遍遍地比较它们的异同,想像着它们伟岸的身躯,我热切希望它们来到我的家乡。
可现在,我一点都不喜欢它们,它们太有力量,一锤落下去,把水泥桩砸下近两米,每天要打下百十根桩,这些长长的水泥桩穿透厚厚的泥土层,直抵地下坚硬的岩石层,未来几十层高的楼房,其实就是被这些深埋于地下的水泥桩所支撑起来的。而我们看到那坚实的土地,我们以为能够负重承载的土地,那种踏实和放心,其实都是某种眼见为实的假象。
一街之隔的校园,或许还是安静的,这是一所老学校了,有几十年的历史,人们习惯认为有历史的事物是厚重的。可现在,这历史仿佛也不够牢靠,上学期有传言说,学校将被卖掉,搬迁到二十里外的小顾集,那里人烟稀少,广阔的田野里,只有一座孤零零的殡仪馆,说的人多了,我也有些将信将疑,我甚至做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每天早起半小时,早出发二十分钟,多骑行四十里的路程。尽管我有心理上的准备,可我还是不习惯即将到来的的现实:一所学校与停尸房紧紧地靠在一起,东边有国旗旗杆,西边则是火化炉高高的烟囱。
传言毕竟是传言,校园目前还是安全的,陈旧的老样子,在正午的阳光下昏昏欲睡。现在是暑期,学生放了假,校园里空空荡荡,光秃秃的旗杆,地砖的缝隙里长出了青草,楼后那一口锈蚀的破钟,悬挂于木架上,几乎要被野藤缠绕了。它是学校“老”的象征,十几年前,有人每天准时准点把它敲响,钟声回荡于整个校园的上空,每个学生都能听到,而现在,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学校的面积并没有扩大,但招生的人数年年增加,数字增长的背后包含着对经济利益的贪婪追求,学校不再是宁静的地方,也不再是研究学问的场所,而是一个金钱与利益的交易所,家长、学生与教师,形成了难以言说的关系,既互相尊重又互相鄙视。
我不喜欢现在的学校,下课时,校园里的学生多如过江之鲫,教师们有开不完的会,领导有说不完的话,整个学校弥漫着焦灼的感觉,每一个人都坐立不安,害怕被优化掉,组合掉,或者连同学校一起被卖掉,这并非杞人忧天,已经有三个老板坐着豪华轿车来考察过他们的潜在猎物。
正因为如此,我喜欢放假的学校,有足够的安静,让那些乌鸦似的嘈鸹飞到九霄云外,有大段近乎空白的时间,我可以从容地过日子,买菜、做饭、拖地、洗衣服、看一两本闲书。我是数着日子过暑期的,日历翻过,就那么轻飘飘的,一天就过去了,夜晚来临,黎明来临,……,日子过得飞快,七月流火刚过,我就觉得暑期快完了。剩下的八月,准确地说,不是一个月,有太多的乱七八糟,军训、开会、还有插班生的考试——为了一些钱而做做样子。我越是害怕就越是憎恨现代人的生活,像笼子里的猴子,篓子里的龙虾,被人拿捏着,困厄着,身不由己。
我的担心是毫无用处的,该来的总归要来,挡也挡不住,躲也躲不掉,前两天,我接到领导的电话。那些大大小小的领导,总有打不完的电话,下不完的指示,领导要求把六间办公室改为教室,而与此相对应,把六间教室改为办公室,我对这样愚蠢的决定,尽管有一万个不满,却也无可奈何。他们已经开过会,做过决议,写成了白纸黑字,剩下的工作是我的,我来联系做工程的人,顶着炎热,打钻、布线、安装所有的设备——电话、电视、电脑、投影机、电动银幕。
我联系的人叫做胡师傅,我并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晓得他是得才的小舅子,他听得才的吩咐,为得才做事。得才在城北的电脑一条街上开着很大的门市,经销惠普、戴尔、联想等品牌电脑,这些都还是次要的,得才的大宗生意是为机关和事业单位做工程,网络工程,多媒体工程。平日里,得才的雇着三四个伙计,那些伙计像走马灯似地换,唯一不换的是胡师傅。
我很难描述胡师傅这个中年人,他的经历多得让我羡慕——从小在东北的牡丹江生活,八十年代跟随父母回到苏北老家,在白酒厂做过工人,跑过供销,后来……,后来的处境就是我的另一种感受了——让我同情,酒厂倒闭了,他下岗了,投身于姐夫门下,做打杂的活,虽然还是一家人,但得才是雇主,他是员工,唯一比其他伙计优惠的是,他的姐姐能帮他说上几句好话,年底多少能分两个钱,但他也比其他伙计更受累,别人常常偷懒,他却从来不会躲差使。
胡师傅是个秃瓢,个子不高,皮肤白皙,有付宽而厚实的肩膀,我与他接触过多次,他的话很少,几乎是个少言寡语的人,我猜想也许是性格使然,也许是环境改变了他,在白酒厂春风得意的那年月,他话一定不会少。“拖酒得凭条子排队,汽车出厂门,哪怕是往城北绕一圈,也得给钱”,他这样向我描述当时的兴旺景象,“其实,本来不该完的,都是他*的贪”他的后一句语气弱了许多,但我依然能听出年轻时脾气。
他的沉静的性格,或许更多的是出于工作需要,焊接视频线,那些细如发丝、多如牛毛的导线,需要的就是耐心和专心。我曾经干过这样的活,那是在上学期,期中考试后,一个教室的讲台下,被老师拉断了四五根缆线,其中就有视频线和控制线,我自信有电器的基础,做这样的事情,乃是小菜一碟,可当我趴在地面上,手插到支起的讲台下,用烙铁去焊那些铜丝时,我就知道自己惹上了麻烦,导线抽头全压在铁皮槽板下,又短又滑。
麻烦,最后是被胡师傅结果掉的,他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学生都放学回家了,我向后勤要了电,若大的教学楼上灯火通明,实际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他趴在地上一丝不苟地焊接着。我反复向他表示歉意,那么晚了,还麻烦你来。他说,没关系,正好与孩子一道回家。就是在那一个晚上,我才听他说,他的家在运河以南,约莫有十里路程,回家必须过老桥,老桥下的一段路黑漆漆的,路上常有痞子游荡,靠近农场的水杉林,又有飞贼出没。所以,每天晚上,他都要等女儿下晚自修后,一道回家。我问他,女儿在哪所学校读书?他平静地说,就在你们学校。
正午的阳光下,我提了两串钥匙,找到办公室挨个透,把六间办公室的门全部打开,然后,我从手提袋中拿出一本《中等数学教程》,慢慢地看,我习惯了在等待时间看书,等待是最难熬的,而看书可以减少这种不愉快。我刚看了两页,就远远地望见胡师傅的摩托车,他背了一大捆线材。他进办公室后,我看到他的衬衫脊背处汗湿了一大片,他抱歉地说,让你久等了。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他憨厚地笑笑,说,孩子中考没考上,准备让她读连港市的卫校,好有个出路。
胡师傅接过我的工具,便开始忙碌,他搬了张椅子,放到办公桌上,然后站到高高的椅子上,举着冲击钻在天花板上打孔,他的女儿,那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用双手扶着椅子。办公室里回响着电钻的轰鸣,水泥碎屑和灰尘纷纷洋洋地撒落,胡师傅对女孩叫道,别扶了,倒不了的,把膨胀螺栓拿来。我放下手中的书,塞进手提袋,走到墙角,弯腰拿起了那几颗闪闪发亮的金属螺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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