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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腊月廿五,他被放了出来,带他出来的“政府”拍着他的肩膀说:“我们放假,你小子也放假,我们放的是短假,你小子放的倒是长假。过年去吧,敞开怀吃!”
他犯的是强奸罪。
谁也没想到他会犯强奸罪,包括他自己。从小到大,他一直是个有口皆碑的乖孩子,不笑不说话,见面就问好。这是他的白天。不知道别人的黑夜怎样,他的黑夜是另一副样子。
他想女人,从十六岁那年在地摊上买过一本叫《香艳楼》的书之后就开始想。女人常常是在梦中,模模糊糊的一片白,向他走来,还没走到他身边,他就会跑马。上了大学之后,功课没那么紧了,他便也谈了恋爱。梦想成真的最切实的目标还是她的女朋友。可总是在最后关头被她拦截。“不行,不行,这不纯洁。”她总是这么说。
那天夜里,他们去学校附近的一个影像厅去看碟,看的是莎朗·斯通的《本能》,他觉得浑身的血都沸了。他抱住她,她没拒绝。可当他把手往她的裙腰里伸时,她忽然跑了出去。
他跟了出去,却已经看不见她了。他一个人无精打采地走在路上,斜穿过一个街心公园时,看见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躺在地上,支棱着双腿,一动不动,散发着一股呛人的酒气。
向天发誓,刚开始时,他真是想做件好事,把她送回家的。一个女人深夜躺在这里,危险是显而易见的。他的学校在这所城市的西郊,夜里的行人本来就很少。
“喂,喂。”他把裙子给她放好,拽她。
女人不动。他又拽了一次,女人依然没有一丝反应。第三次拽她的时候,他一着急,抱住了女人,女人也揪住了他。
“不要走,不要走,留下来陪我……”她喃喃着,哼哼唧唧,带着点儿撒娇和放荡。这是个机会。可是当他结束了之后,她睁开眼睛,一切就都变了。
他被判了六年,因为表现好,减了两次刑,住了四年。服刑的监狱离家有一千里。四年间,母亲去看过他一次。
2
脚挨着土地的一刹那,他打了一个趔趄。天正在下着小雪珠。很机灵,很调皮的那种,到手里,“刷”的就没有了。
这是一个小镇,可也不是很小,比他家住的那个小镇似乎还要大一些。这会儿,哪家的东西只怕都备齐了。他沿路过来,已经看到好些人家都贴上了红红的、青青的春联。贴青联的人家肯定是白事不足三年的。这些习俗,从他小时候起就这样。
今天晚上,是大年夜。
肚子咕噜咕噜地叫着。他真是太饿了。
“没有了,都关门了。回家过年呢。”她说。
愣着的当儿,女人已经走远了。他知道自己下车下错地方了。
他从包里取出伞。伞是鲜黄色的,非常好看。这是他在监狱里劳动时亲自生产制作的,是他们的日常工作内容之一。伞面上印着“一路走好”。在他们监狱,每一个刑满释放人员——这两年已经叫“归正人员”——的出监仪式上,“政府”都会赠送给当事人一只礼盒,盒里有一本《公民道德规范》,还有这把伞。
他撑开伞。傻站在这陌生的街上有一种引人注目的滑稽。他重新走了起来。走了一会儿,他看见刚才那个女人又从一个巷口奔出,肩上落着零零星星的雪花。
“那,请问,有没有旅店?”他跟上去,问。女人站住了。她使劲看了他一眼:“没有。”
“那你来这儿干什么?”“回家。路过这儿。”
“喔。”女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感叹,眼神里有了一点儿同情。
“大过年的,”女人皱着眉,“哪家人都多。”
他们说话的时候,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干脆停下来听着他们说。
“四婶,”骑自行车的男人悄声朝打红伞的女人努努嘴:“小春家不行吗?正缺着呢。”
“要说你去说。我不管这账。”“四婶”笑着,走了。
小春。一个茫然的名字。小春家。一个茫然的地址。缺着?一定是男人。别是个寡妇吧。
3
他走进“黎民百货”,要了一盒烟。一边抽着,一边继续往前走。
这烟有点儿呛。或许是他几年都没抽过烟的缘故了。他舍不得抽。这四年,家里没给他送什么钱。他的钱,全是自己在监狱里挣的。监狱和保险公司签定了服刑人员短期生活保险业务,只要愿意,每人每月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从劳动报酬中拿出一些钱进行个人投保。监狱还根据每个人的具体表现,以当月的有效考核分为标准,再奖励一定数额。四年里,他每月为自己投保了40元,出狱的时候,领到了近两千。出狱之后他花掉了一些,现在也还有1500。
还没出狱的时候,他就把这笔钱筹划好了,它得派上大用场。他得用这钱给自己,尤其是给父母,夯出一些好日子。他还年轻,26岁,还有过头。父母却是过一天少三晌,他再不抓紧就来不及了。
前天回到家的时候,刚喝完母亲给他倒的一杯水,正准备把钱掏给母亲,父亲就回来了。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就进了卧室。母亲跟进去了一会儿,说:“要不,你先去别的地方躲躲吧,过了年再来。你爸爸心脏不好。让他慢慢地把气儿顺下来。”他二话没说就拎着行李出了门,随便上了一辆公共汽车。
4
他走进一家理发店。店里有两三个年轻人正在磕着瓜子打牌。他一进去,他们都停下来看他。
“我路过这儿,想找个地方住……”
“没旅店。”红发男孩打断了他。“有没有哪家房子宽敞……”“没有。”
“怎么没有?小春家啊。”另一个男孩子说。他们嘎嘎地笑成一片。在他们的笑声中,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很孤地站着。
“去吧,去小春家。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到北头,左拐,快出镇的时候,有一家小春饭店。”
“方便吗?”
“怎么不方便?方便着呢。方便得不能再方便了。”
又是一阵嘎嘎地大笑。他走到街的北端,左拐,一会儿,果然看见了一栋白房子。
5
他走上去。饭店是两间。门上一个木牌,写着“小春饭店”。对联已经贴起来了,上联是“柴米油盐乾坤小”,下联是“万紫千红总是春”。初读着有些不伦不类,却也别有一种乡村野趣。再一琢磨句尾里藏着“小春”两个字,他就不由得笑了。
他推开了门,一瞬间便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他一下子便断定,这家盘的饺子馅儿是芹菜大肉的。
“谁?”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他看见了那个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一件粉白色的外套,头上扎着满当当的细辫子,象个蒙古娃娃,滴溜溜地望着他。
“你家大人呢?”“妈,有人。”小女孩喊。
一个女人走出来。她上下看了他一眼:“有事?”
“吃饭。”他说。他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他知道自己穿得很滑稽:裤子太短,衣服太宽。这都是别人给他的。
小女孩端出一只茶杯放在他的桌上。
“妈说,先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她的声音像嫩豆腐。
他打量了一下店里。店里的格局是两室一厅型的,很像是监狱里亲情餐厅的格局。亲情餐厅是监狱里近两年才设起来的,供服刑人员和亲人聚餐用。母亲前年去看的他。当他接到通知的时候,几乎傻掉了,走路都不知道该先迈哪个腿。母亲几乎是从没有出过远门的人,一千多里,长途汽车,火车,公共汽车,三轮车,全都坐一遍才能到达他服刑的监狱,母亲就这样摸来了。在会见室,他和母亲一人拿着一个电话,却没有说什么,母亲只是哭。他只是看着母亲。母亲老得那样厉害。他知道:她的皱纹,新长的,都是自己一刀一刀刻上去的。
母亲在监狱的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他们在亲情餐厅吃了饭。四个菜:拍黄瓜,小葱拌豆腐,番茄炒蛋,红烧肉。还有半斤芹菜大肉饺子。他把红烧肉给母亲一块块夹进碗里,母亲又一块块地给他夹回来。他吃,大口地吃,噎得喉咙生疼。香腥得让他想要呕吐。他拍拍胸脯,对母亲笑。
结账的时候,他拦住了母亲:“我有钱。”
“贵。”母亲说。
吃完饭,他们又在餐厅坐了一个多小时。母亲说她该走了,赶下午六点的火车。父亲心脏不好,她放心不下。“妈,好好的。”他说。
“我们一把老骨头就这样了。你得好好的。”母亲说。
他们吃的那顿饭,花了48块钱。餐厅给他开了一张大红色的收据,他一直收着。没事就看看。没事就看看。
女人先送上来一大碗肉丝面,随后又用盘子盛上来一个青椒肉片,还开了一瓶半斤装的“玉液酒”,给他满上。又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会儿,端出一大盘香气四溢的饺子,喊着孩子过来:“一起吃点儿饺子。大年夜不吃饺子是不行的。”
他埋下头吃着,一句话也没有说,一会儿头上就冒出了热气。
他似乎听见有公共汽车的声音传来,咿咿呀呀,匆匆忙忙。他慌慌张张结了账,拎着东西走出门,那车已经绕过花坛走了。
一出来,就不好再进去了。“妈让你进去暖和。”小女孩探出头来说。女人已经为他倒好了水。
“这镇子上,从来就没有旅店么?”他问。
“没有。”“饭店怎么全都关了门?”“都回家过年了。”“那,你们怎么不回家呢?”女人不作声。“我家就在镇上。”小女孩说。
“那你怎么不回家和爷爷奶奶一起过年呢?”
“我没有爷爷奶奶了。”“你爸爸呢?”他问小女孩。
小女孩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指着电视说:“潘长江,潘长江!”
小女孩渐渐地有些困乏了,女人从厨房打出热水,给她洗过,便让她睡去了。
“我走了。”他也站起来。女孩的睡让房子一下子大了许多。他觉得自己再也没有理由呆在这儿了。
“不会有车了。”女人说。“方便么?”女人没有回答。铺好了床。才九点半,还早。
他们又在炉边坐下,默默地看着电视。女人的话渐渐多起来。问他是哪里人,做什么事,算了算他离家并不是很远,怎么今天不想着法子回家。除了老家的地址是真的,其他的他都扯了谎———他当然得扯谎。他说他在外面打工,刚回到家就和家里人闹了别扭,一气之下就出来了。家里人个个都比他有出息,都嫌弃他是个打工的。“年轻人,气性大呢。”她说,“多半是你错处多。大过年的,家里人说你两句,你就让他们说两句。什么嫌弃不嫌弃的。”
“大姐,”他突然想逗逗她,“你也不大。”
“我31了,还不大?”“顶多像二十五六。”
“你就别埋汰人了。”女人笑着封了炉子:“睡吧。”
7
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他捉摸不透。她是在可怜他么?可她并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她想赚他的住宿费么?可她明明说“算了”。他不过是个陌生的路人,她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好得实在有些可疑。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支撑一个饭店,做那一行确实是很方便的。
可她看起来实在不像。当然,不像也不能说明就一定不是。他打定主意,如果她来找他,他不会拒绝。他听见她打开一道又一道门,轻轻地,来到厅里。摸索着朝他的方向走过来,他赶紧闭上了眼。
女人在桌边停下,猫一样在抽屉里轻柔地抓翻着什么东西。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女人走到他的身边。
“喂。”女人低低地喊。他沉默。
女人伸出手,推推他的被子,“快十二点了,你起来帮我放炮吧。”
他蒙怔了片刻,起身,披上衣服,两个人来到门外的一小片空地上,女人把火机和炮递给他。炮响了起来,迫震着他的耳膜。已经很久没有放过炮,也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么近的炮声了。他震了震,仿佛骨头末子都被震了下来。却又被震得浑身漾暖。火花的明灭中,他看见了女人的脸。女人有些兴奋地用手捂着耳朵,胆怯中含着几丝娇媚。
8
回到屋里时,方才鞭炮的明亮一下子把屋里衬得很黑。女人扭开了一盏台灯。他坐在床边,等女人去睡。可女人没有立刻就走。
“先别关灯,我一会儿就来。”她说。
一会儿就来?一会儿来干什么?他蹑手蹑脚地跟过去,听见女人打开柜子找东西的声音。他挪到门缝那儿,看见女人翻出的桃红色衬衣,粉绿色裙子……
女人终于过来了。
“给你。”女人把一件东西扔到了他的床上。
是一条男人的秋裤。“你的秋裤腿扯了,明天我给你补补。”
他全忘了。他的秋衣秋裤两侧都压着两条粗糙的白边,这是犯人服的标志。许多人出狱时都扔掉了,他没扔。他没有多余的秋衣秋裤。反正穿在里面也没人看见,他原本这么想。
女人又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纸,递给他:“你的东西,刚才结账时,掉地上了。孩子捡着了。忘了还你。”是那张他和母亲在亲情餐厅吃饭的收据。
“睡吧。”女人也看着他,“孩子的爸爸,也在里面。八月十五,我去看的他。也是在亲情餐厅吃的饭。”
“犯的什么事?”许久,他问。
“故意伤害。”女人说,“镇上一个流氓把我糟蹋了,孩子他爸揍了他。把他打残了。”
他们都沉默着。“那个人呢?”他终于问。
“还在这镇上。”女人说,“我不懂,没留证据,告输了。不然,孩子他爸也不会下那么重的手。”
“睡吧。”女人又说,“明天就回家去。回家多好啊。不管怎么着,家里人也是盼着你回家的。”女人关掉了灯:“再有两年,他就能打上你手里的黄伞,出来了。”
女人忽然想起了什么,把窗户打开了一道两指宽的缝。
“屋里有炉子,别煤气中毒了。”她说。
一股清甜的气息顺着窗缝挤进来。透过那道窗缝,他清晰地看见,窗外的雪,如层层的纱布一般,下得正好。
来源:新闻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