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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原创]空中有一棵桑椹树

1楼
马竹 发表于:2006/3/22 0:12:30

 

 

马竹

 

 

我不知道别人是否和我一样在很小的时候喜欢看天上的云朵。我十八岁走进这个城市以后大多数情况下忘了抬头看天。这天下午我在方兄刚刚购进的宏达大厦35层顶楼花园偶尔抬头时,心情一下子回到了我已忘记的孩提视线。我忽然发现我从来没有像这天下午这样感受中无限地接近了天空,而感觉中天空又是如此遥远。不久前我曾经翻读过叔本华,他有一句话让我害怕了好几天,他说:你自己虽仍站在那凛冽的阿尔卑斯的山风之中,却已经看到了那冉冉升起的太阳,而脚下还是那沉沉的黑夜。

现在我似乎领会了方兄把宏达大厦35层顶楼作为办公室的意义。我一会儿想到儿时,一会儿看今天的空中云朵,一会儿又不停去想叔本华拿他父亲的财产攻读哲学,这几样不相干的东西拼在一起让我惶恐地感到今天下午可能会发生一点什么事情。

顺便说一下,方兄是我大学时代同班同学。他现在搞了一个艺术广告公司,他出道较早,现在有模有样地像一个老板。我在一家事业单位混得不成狗样,这会儿求助于他。方兄给了我一份薪水颇高的闲职:艺术总监。方兄显然是在接济我,这可能是他身上的人道主义精神在老同学面前的表现。

这天下午,是方兄罗曼广告公司新聘职员首次恳谈会。罗曼是方兄在大学时代苦心追求而无结果的一个外文系女生。下午的恳谈会是在33层会议中心召开的,我可能在顶楼看云的时间长了一点,我走进会议中心时,方兄用那种责怪的眼神望了我一眼,所有的新聘职员也拿眼睛望了我一下。罗曼公司有一条规定:任何情况下必须准时准点。还有一条规定:公司内部员工绝对不许谈情说爱。还有许多条规定,有很厚一本,如果逐一遵守了,员工就不敢有任何动弹。

我想我当时并没有在意与我斜角相对的那个女孩。当时我对那个女孩长得怎么样叫什么名字统统没有兴趣。现在的孩子,稍有姿色又到大公司求职的,必定都有一定的学历,必定都有正经做人的上进心,因此也就必定各有一种风度气质。当时那个女孩的长发刚好把我这个方向能够看到她的左脸遮住了。

所谓恳谈会就是新聘员工通过在罗曼公司近一个月的学习此刻当众谈谈个人的想法。方兄将在这场谈话中选择用人,这主意好像是我这个艺术总监给他出的。

轮到那个长发女孩了。她说:我叫冯玲,这一个月里我对罗曼司感受很多,我觉得我可能在罗曼有所发展,而不是简单的生存,还望方总以及各位给予关照。

我猜想冯玲的这几句话经她反复背诵过。她说话的时候一只洁白的纤手捋了一下长发,这让我远远看见她那张瓜子型的脸以及那双可能忧郁的眼睛。在这么多漂亮的女孩用各种好听的声音叙说对罗曼公司感想的时候,我无意对那个叫冯玲的女孩多看了几眼,这个下午我并没有想到我会与她发生什么故事,更准确地讲,我压根就没有可能想到我会对冯玲产生爱情。

方兄总结性地发了言,很精采,也很陈词滥调。散会时照例是方兄第一个走出会议中心,然后新老职员鱼贯而出。我和冯玲谁都没有想到会在门框里撞了一下。我闻到冯玲身上有一股我曾经记忆深刻的香味。冯玲只是极短促地瞥了我一眼,这一眼立即让我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然后冯玲匆匆向电梯口方向走去,她走路时的背影再一次激活我对一个女孩的记忆。冯玲像一个人,尽管在当时我并没有想起她可能像哪一个女人。

下班之前我的办公桌上电话铃很轻柔地响了,我的秘书告诉我方总有请。方兄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即便是我进了他的办公室,他仍然保持他是老板我是雇员的严格阵式,他的老板椅高贵巨大肃穆,而客座椅低浅矮小庸俗。方兄说:把你的秘书辞掉,换上冯玲怎么样?

这让我诧异。

但我已经习惯并学会了接受,方兄是老板,方兄说了算,舍谁取谁他不用跟任何人商量。不过我内心对我的秘书小易充满了一种伤感的同情,小易办事能力极强,只是形象稍稍差了一点。如今方兄的罗曼公司实力增强了许多,高薪之下不愁没有俊男靓女应聘,辞掉个把小易是方兄情理之中的事。

我说我同意。

方兄说:你把冯玲往对外联络方面用心培养,3个月以后我提她做外联部长,取代小侯。

我点头。内心又开始为精明能干的小侯同情。小侯是罗曼公司的老职员,功绩极大,但方兄说过,老职员不宜久留。这话意味深长,商家如此行事,多半用心良苦。

我离开方兄的办公室时心情有些沮丧。想想从前的方兄是如何情深义重地为人为事,如今他居然这样冰冷无情了。我没有责备他的意思,甚至有点钦佩他这份冷酷,我只是为我们每个不能做老板的人的生存感到莫名的沮丧。

我返回我的办公室时,小易还在做下班前的办公桌整理。她每天都这么细心地把办公室收拾得整洁而又温馨。方兄说了要辞退小易,工作当然该我来做。我的心里实在不好受,这么好的女孩,罗曼公司突然不要她了。

当时我并不知道冯玲已经准备好她的办公用品站在门外等着小易的离去,眼前的残酷是由于一个女孩等着另一个女孩的离去以便形成活生生的取代,而且3个月后这个女孩还将取代一个有着许多成绩的部长。好在冯玲没有让我看出她抱着一堆办公用品等候在门外,否则我会臭骂她一通。也是坏在冯玲毕竟年轻心善,因此也就促成了一场爱情的理由。

既然现实是残酷的,我们都没有必要回避它。在我刚进罗曼时,我见过方兄责令工程部徐经理开除一名员工,因徐经理力图保住那名员工,次日上午方兄就辞退了徐经理。我看着小易一脸灿烂的笑容,心里酸酸的。我说小易,你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可怜的小易认真看了一下我的表情,结合刚才方兄的电话以及下午新职员的恳谈会,很快就有了什么预感。她的灿烂的笑容像一朵被冰雪封冻的残花,她坐下以后本能地问了一句:该不是辞退我吧?

我点了点头。

世间没有比做文秘的女孩更能预感到发生什么事的聪明女性了,小易低下头,看得出她调动着坚强不让自己落泪。她很快拿出钥匙,退下抽屉钥匙、文体柜钥匙、门钥匙,她的动作极快。然后收拾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小易一直咬着双唇,她不愿意哭给我看。

我说你到财务部领取下三个月的工资。

她温顺地点了点头。小易向我鞠了一个躬,然后就匆匆走了,正在我内心充满了巨大失落感时,冯玲走了进来,我想我当时是用了一种极为陌生的目光盯着这个一头长发的女孩的到来。

她叫了一下我的职位,然后走到我面前放了一张人事部的用人通知书。

我指了指满桌是钥匙的桌面说:那是你的办公桌。

冯玲说:谢谢。

她走到小易刚刚离开的办公桌边,伸手将桌面所有的钥匙一并扒入抽屉,然后将办公用品放在桌上,看着我问:我明天再来收拾,行吗?

这细节让我立即分析出冯玲是个不勤快的女孩,从今以后3个月里我肩负着要培养她当

外联部长的责任,所以第一次见面,我将杜绝一切可能造成不良行为的细节。我说:不行,今天收拾妥了才能下班。

冯玲看了我一眼。

我觉得她的目光中有一种我仿佛领教过无数次的内容。是怨是恨还是怒?

并且她还把小嘴噘了一下。

我不理她,收拾了东西下班。我相信我和冯玲的这次见面双方都不愉快。不过这也应了一句俗话:不打不相识。

天黑以后我才回到家中,我的妻子对我这份高薪雇员的工作一直抱有强烈的好感,她给我泡茶,给我倒酒,给我添饭挟菜。我在她百倍的照顾中忍受着内心莫大的羞辱,一直以来我对我这份在昔日同学手下打工的工作充满了无边无际的羞愧,但是每个月近3千元的工资让家里的生活条件得到了改善,让老婆和孩子不再紧巴巴眼睁睁泪涟涟了,我处在一种永远消散不了的尴尬之中,以至我开始害羞于走入书房哪怕提笔仅仅写出小说二字。这个晚餐我喝了几杯白酒,我对老婆说老方把小易辞了。老婆见过我的秘书小易,她惊叫着问:小易犯什么错了?我说她没错,她怎么会有错?老婆叹道:狗日的商人就是心狠手毒。

我妻子居然没问我的新秘书是谁,这在无意之中给我和冯玲留足了一个空间。

2楼
马竹 发表于:2006/3/22 0:16:13

 

第二天我想我和冯玲几乎闹了一整天的别扭。她不给我泡茶,不给我削铅笔,不给我抹办公桌,不给我拆信并且不整理文件,尤其是坚决不给我笑脸,她甚至根本不怎么看我。

看来我是被小易惯坏了,小易一走,我就不习惯了。在家我有老婆侍侯,在公司我有小易侍侯,我实在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在什么时候习惯从此让我开始变坏的。我无比怀念起小易来,我不知道小易会那样细心地照顾人。而眼前的小冯全然不懂这一切,整整一个上午她看着一本街头报摊摆卖的杂志不停翻阅。我对冯玲的印象糟糕透顶。

我用小易昨天下午为我削好的铅笔修改企划部呈上来的几个报告,我把六支铅笔写秃以后,带着明显暗示并排在冯玲的视线里,冯玲竟然做到了视而不见。

午饭前我正式与她别扭起来。我忽然一把抓了桌上的铅笔,用力扔出窗外。我不知道那些铅笔从34层的天空怎样飞越坠地,我所要注意的是冯玲。

我获得了快感。冯玲知道我这个动作是做给她看的,她生气了,她的脸色很难看,假如当时我不是在窗前而是在她对面,我想能捕捉到她脸部抽搐或者别的什么细节。

我坐下以后,对她说:去买10支铅笔上来。

冯玲看着我,她在恨我。

我语气很冷:我现在要用铅笔,你现在就去买。

后来冯玲告诉我,她在内心骂了一句你这个混蛋以后才起了身。她什么也没说,走出了办公室。

我在冯玲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是这样给自己找到心理上的平衡的:我担负着培养你的责任,可能我会、故意折磨你的,但不经人为的磨难,你无法接受人为的一切现实。

不一会儿冯玲买回了10支铅笔放在我的桌上,以下是我们第一次对话。

我说:全部削好备用。

她问:谁用?

我说:当然是我。

她说:你用你削。

我说:你是我的秘书,我叫你削。

她说:我不是来给你削铅笔的。

我说;你是来干什么的

她说文秘。

我说:你上午一直在干什么?

她说:你没安排我干什么。

我指着铅笔:现在我安排你削铅笔。

她冷笑了一下:不,我不削。

我被她的冷笑惹恼了:决定了?

她看着我,目光里有恨。

我追问:是不是决定了?

她目光里的恨马上化为怒,她委屈地伸手把铅笔扒在她自己的胸前。冯玲低下头开始削铅笔。我不知道当时的冯玲心里在想一些什么,我观察到她的动作带着很重的仇恨,她似乎发誓不愿再看我一眼,她低着头,她的这份样子让我突然之间想到了周洁。

是的,周洁,一个在我记忆中深深印刻着并且为我写过很厚一本日记的女孩,一个不可能在我生活中出现但又十分清晰左右我的生活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女孩。几年来我力图忘掉她,我已经尽心尽力地做到忘记她了,可在这样一个几年后的三月的日子里,在一个赌气削笔的小女孩长发如林的身影里,我看到了周洁。当时我下意识地感到了冯玲与周洁相像,至于哪一点像,我还很不清晰。

冯玲把铅笔插进笔筒后,抬头笑了一下,总监,你请用。

她俨然是个胜者,她的笑含有一种轻视一种讥讽,她把极大的愤恨化在表面的笑容之中。我不知道别的企业在培养骨干人才的时候是否也像我们这样从细微着手通过激活对象从而发现其潜在的优势。我看见冯玲这一笑时,陡然感到了方兄用人的独具慧眼,这天上午的削笔事件着实让我感受到了冯玲的冷酷、容忍、倔强、化险为夷以及笑里藏刀。方兄计划让她取代外联部长小侯,看来正确无比了。

我也笑了一下。我笑,是因为冯玲屈服了。

冯玲从抽屉里取出随身听,并且无视我存在地听了起来。我瞥见她听的是粤语歌曲,我想我当时皱了一下眉头。我敲了一下桌子,她取下耳机,问:怎么啦?

我说:上班时间不许听音乐。

冯玲说:我在学习。

我问:什么?

冯玲说:听粤语歌曲就是学习。

我说:这些街头流行的烂玩艺值得你上班时间学习吗?

冯玲说:我不这么认为。

我有点无法忍受这女孩事事与我作对了,我想我是不是当时脸色很难看了,她关掉随身听,抬腕看了一下手表,说:下班了,该吃午饭了。

以往都是小易帮我打饭,可今天的冯玲用力关上了办公室门后,独自走了。
3楼
马竹 发表于:2006/3/22 0:19:10

 

我一直觉得人与人之间还是存在着某种属于天意的东西,一个星期以后,我忽然不再追究冯玲对我的不予照顾,从前小易为我所做的许多办公杂事现在冯玲不做,我也进入了习惯。人与人相处,不能强求的东西正好可以改变一个人某些方面的性情,改好或者改坏且不去管它,但终究是改变了或者扭转了。甚至我感觉女人更能改变男人,女人身上母性的东西是无意识的因而可能也是固执彻底的。后来冯玲说她就不让我懒,自己能做的事凭什么吆喝别人来侍侯。

仿佛冯玲对自己不久以后前途也有所预感,我相信方总不会说明给她听的,但这个女孩确实有她不同一般女孩的一面,她显然对她正在从事的文秘工作没有兴趣,总是打听我有什么活动能不能带上她。于是就有了这一年三月底一个晚间聚会的不幸故事的开头。

那一晚是我们几个老同学聚会,当然是方兄作东,我们在这个城市的所有同学中,唯方兄一人稍显资财,其余大多从事新闻事业,所以免不了遇事就请方兄买单,方兄从事的广告生意免不了与媒介瓜葛,礼尚往来间便宜也占了不少,一年买几十万的单也是合情合理的。不过,自从我求助于他以后,这些聚会买单的事,他全权交给了我,我知道他的用意。那一晚我们7个同学在亚太夜总会相聚,其余5位一定要喝特补药酒,我也喝了,冯玲也喝了。方兄只喝了一点点酒就称事先走,剩下我们一行唱歌跳舞尽情耍乐。我不认为那一晚就是喝了药酒饿缘故,人都说药酒怎样怎样见效快,我反正没有这种感觉,至少我和冯玲跳了好几支曲子时我还无动于衷。大家本来在一个包房唱歌,后来分散了,反正今晚是我买单,我不知道他们去什么方向干什么去了。我和冯玲唱完一曲名叫《祈祷》的卡拉OK以后,突然感到感到刚才还在闹哄哄的舞厅此刻安静得吓人,我和冯玲都知道外面正在跳贴面。我问冯玲:我们能不能出去跳一曲?冯玲说:有什么不能呢?

我对于跳舞,准确地说是跳贴面舞,已经相当老练。我们怀着某种共同的心情,在这种共同的气氛里进入舞池,难道我们之间还会有什么可以客气一番的障碍吗?我把双手放在冯玲细软的腰间时,她的双手搁在我的肩上也显得跟我一样自然。低缓的萨克斯管以象征柔情夜晚的堕落音调促进人们的心跳频率加速。我看不见任何光明,这使我在好几个瞬间忘记了我搂着的是谁。她的双手摆放的姿态,她的腰肢柔软的程度,她的呼吸、体温以及香味,都让我好几次强烈地想起了周洁。

我的手在什么时候用力箍着她的,而她的手又是怎样用力抵制我的,我的身体是怎样坚硬地靠近她的,她又是怎样轻声显然也是无奈试图挣开的,这一切我都无法清晰地分辨,我甚至连她呻吟的声音也产生了幻觉,尽管这声音没有丝毫的欢愉而是充满痛苦与屈辱。

音乐消逝,舞厅明亮。我仿佛从梦中惊醒,视线一旦明亮,我面对自己的属下冯玲了,这时我突然感到极大的内疚与不安。

我说:对不起,冯玲。

冯玲坐进包房以后,双眼只盯着闪烁着画面的电视屏幕,对我的道歉不予理睬。

我强调了一下:刚才,对不起,我道歉。

冯玲扭头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似乎在说不认识我,她仍旧不说话,扭头再去看电视。

我变得心虚起来,我凑近一点,问:怎么啦,你生气啦?

冯玲目光盯着电视,冷冷地说:我生气?生什么气?生谁的气?

接下来她既不跳舞也不唱歌,直到把她送上一辆出租车,她的表情始终如一地冷漠着,这让我几乎整整一夜都心神不宁静。在很多杂志上反复登载过一些男上司猥亵女下级的故事,没想到我也是杂志上被人愤怒笔伐的男人了,这是我心神不宁的根据。

我不知道改日怎样面对冯玲。
4楼
马竹 发表于:2006/3/22 0:21:08

 

次日我故意迟到,故意留出时间让冯玲先到办公室调整情绪,我像一个有过犯罪前科的再犯那样谨小慎微地迎接无法避免的事故。我故意迟到了半个小时。走进宏达大厦之前,我在一个公用话亭先给方兄拨了一个电话,我以无法拒绝的借口为由为请假实则探看冯玲是否告状。方兄说有事你不来也行,没有人规定你的上班时间。然后我打电话到我的办公室,冯玲接电话的声音很平静,这让我放心至极。

在电梯里我还是产生了片刻的犹豫,我想像不出自己在冯玲心中目前会是一个怎样的形象。电梯无声而又快速地把我送到了我办公的楼层,几步之后我走进了办公室,冯玲正在清理一些广告资料,见我进门,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任何表情。

她把一撂文件资料放在文件柜以后,转身的时候我故意去看了看她的身材,我的目光缠绕着她,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其实就是在缠绕周洁。

在我没有读到周洁专门为我写的那和厚厚的日记之前,我并不知道周洁满怀着对我身体的渴望。她在没篇日记中都写上了以下直接含有对身体要求的话,她写道:吻我,亲爱的;她写道:拥抱我,亲爱的;她写道:让我枕你而眠;她写道:抱紧我,让我呼吸困难。

我在昨晚拥抱过冯玲,我利用舞厅利用低回的萨克斯管还利用了所有男女贴面的大环境,我的身体贴着冯玲,我是亢奋的,我的双手放在她柔软的腰肢时用力很大,冯玲发出过痛苦的明显是疼痛的叫声。

我知道我违背了方兄的明文规定,我也知道我正在违背道德,当冯玲在我对面落座以后,我是那么强烈地渴望知道冯玲对昨晚跳舞事件的想法。我的自私或者说卑鄙表现在我想通过冯玲知道周洁,或者是通过周洁来知道冯玲。

我是这样开头的,我说:冯玲,对不起。

冯玲抬起头,看着我说:什么事?

我说:昨晚的事。

冯玲垂了一下眼帘,说:昨晚没出什么事吧。

我说:昨晚我太不检点了。

冯玲收回目光,说:昨晚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这就是冯玲的态度和想法。在我没有听到她这句话以前我并不能知道眼前的冯玲会这样看待并处理她的上司对她进行过的骚扰。当然,这也只是我当时获得的并不准确的判断,尽管我在内心滋生了对这个女孩的感激,但我还是隐隐有某种担忧。很多聪明的女孩不仅能把大事化小,而且还能以虚假的宽怀等待更有利的报复机会。

此后大约有一周的时间我和冯玲倒也相继安宁。毕竟我替方兄着想,不能破坏他对员工要求的不许谈情说爱的规定;毕竟我得替道德着想,这女孩正值花季我也有家有室;再者我也得替我自己想想,何苦一定要去证实什么。

四月初我们的广告业务突然增加了许多,那个时间我埋头于十几条广告的策划,冯玲做我的副手,我们忙得忘了吃饭也忘了下班。就像我当初在周洁的身边写出了好几篇论文并在国家权威刊物发表一样,现在冯玲在我身边,我把所有的广告策划得有姿有色分外有个性。我所要检讨的是,假如在我老婆身边,我不仅写不出后来让我评上副高职称的论文,也策划不出让方兄重奖我人民币1万元的十几条广告。我可能确实太坏,在我感应中给我以表现欲的女人是我疯狂一切的对象,没有冯玲,我不会有这么灵性的思维。

四月中旬有个下午,我被方兄叫到他的总经理办公室,他向我抛来厚厚一叠百元钞,我想那大约是人民币1万元。半辈子以来我没有见过任何人一次给我这么多钱,方兄说:这半个月你发挥得很好,这是你的奖金。我愿意是金钱的奴仆,我说:谢谢,方总。

方兄继尔从抽屉拿出一个极为精致的小皮包,说:给你配了一部爱立信。

我问:是大哥大?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像一个被物质欲驯服得满脸卑相的奴隶,我把目光一直盯在小皮包,我内心充满兴奋。我多么想有一部手提电话,我多么想,现在我终于有了,我终于有了一部手提电话了。

方兄说:给我帮忙,这点东西太薄了,年底在弥补吧。

我说:你弄得我不好意思了。

我在收拾精致小皮包和1万元奖金时,猛然想到了冯玲。我不便于对方兄说这段时间冯玲的存在给我广告策划带来了无限多的灵感。我问:方兄,冯玲工作很不错。

方兄淡淡一小,什么也没说。方兄的这种笑含义很多,在他这样的笑容面前,我有点心虚,正好方兄的秘书敲门进来要汇报什么了,我借机告退。

我回到办公室告诉冯玲方总奖了我一部手机,冯玲说了一句很客气的话:祝贺你。由于我怀揣着1万元的现钞,整个下午我时时看向埋头整理材料的冯玲,我很想把这一钱分一点给她,可我多想把这封条带着红章的1万元拿回家给我的老婆看一眼。我在犹豫之中熬到了下午下班时间,我对冯玲说:改天我要请你的客,凑巧今天不行,家里有点事。

有什么事?无非是把1万元钱拿回去给老婆看一看或者数一数。在公汽上,我用手机给家里挂了一个电话,我告诉她我用的是目前最流行价钱最高的爱立信,我说这话时我座位边一个蓄胡子的男人很蔑视地看了我一眼。我不在乎这眼睛,我有手机了,我管别人的眼神干嘛。

我的老婆这一晚非常非常高兴,自从我放弃事业单位每月495.5元铁饭碗后,自从我放弃躲在书房看书写东西以后,自从我到了方兄的罗曼艺术广告公司以后,我们家的物质生活一天一天变化了,我老婆变得与我恩爱多了。我在内心的前面欢喜着,在内心的后面悲恸着,可我没有办法。

要是我们为文的人坐在家里也能赚得很多钱就好了,但不会有那一天的。这一晚,老婆早早把儿子逼入了梦乡,这是老婆发出的信号。洗了澡,老婆见我神色忧伤,说:其实你也是用你文学的才气挣的钱,你没有丧失什么,心里又在乱七八糟想些什么?老吧来吧,亲亲我。

我的老婆有很奇怪的妇科病,对于一切避孕方式中只要是限制女人的她都不能适应。我们被迫使用安全期行为,但在我们共同肯定的安全日子里,她怀了孕,为此她再也不相信安全二字。我们的婚姻已经10年,这10年我对夫妻之间床第的欢乐仅仅保持在不需戒备的生育之前,那时候不担心怀孕这件事,那时候为了怀孕这件事。

可我多么渴望进入一个女人的身体,我对周洁就那么强烈地渴望过。我浑身上下的肌肉都绷紧,我每一生命的细胞都活蹦乱跳,我头上的精神像灿烂的天空,我身下是一把利剑,我如果不让利剑去刺杀并搅动一个温柔无限的世界,我怎么证明自己的亢奋与力量?可我不能够,因为刮宫给一个女人会带来身体与心灵永远忘却不掉的痛苦。

每当此时我总是让脑海里浮现一棵树。

有一个夜半,我和几和朋友吃了夜宵,我要了一辆出租车打算回家,那个司机以为我醉酒很深,打算绕几个圈子让计费器乱跳不停。他把车子开到了西湖马路,我西湖夜晚的风中忽然想起了周洁,我叫司机停车。司机大惊:你不是到这里。我说:用不着你关心我到哪里。

我走进黑暗中几乎没有一星灯火的校园,我闻到我身上的酒味在夜晚的风中弥漫。我爬上那道又窄又酒昏暗的楼道,我在敲响周洁的门时感觉像丈夫醉酒归家。周洁开灯以后问是谁呀。我说是我。

周洁开了门,那一晚她穿着一件透明的睡衣,她没有戴胸罩,她很小的内裤是黑色的。我说我回错了家,我醉了。我跌跌撞撞,我把醉酒的男人样子模仿得很逼真,我倒在床上,床上有周洁的体温。

周洁走近我,我想他一定用十分关注的目光凝望我。她问我要不要喝点糖醋水解酒,我就摇头不要。她问我要不要去冲个澡清醒一下,我还是摇头不要。周洁把我的皮鞋脱了,把我的衬衣、长裤袜子都脱了,然后用力把我的双腿搬到床上。我呼吸沉重好像入睡了。这时周洁关了灯,她坐在床边,抱怨一句:你就像一堆街头垃圾一样,酒鬼!

5楼
马竹 发表于:2006/3/22 0:24:11

我不回答她,我想我正在醉酒呢。周洁说了一句讨厌,然后在另一头躺下了。我故意把脚挪进她的头发,周洁又说一句讨厌。她讨厌我脚臭,只好起身换了一个边,周洁和我并肩躺在一起了。

我突然说:我没醉。

没想到周洁并不以为突然,他平静地说:真醉的人只会回自己的家,而不是情人的宿舍。

我说我要你。

周洁说不行。

我起身打开灯,逼视着她:为什么不行?你为什么老说不行?

周洁用一种嗔怪的目光看着我:你怎么像个酒色之徒,没有哪一次见面正正经经相处过,你除了说要呀要呀的就不能说别的?

我说我就是一个流氓,谁让你喜欢上一个流氓的呢?

周洁说:看你这会儿的样子,跟一个流氓又有什么区别。

我把手放在她的腰上。

她说:你别碰我,你再碰我,我去敲邻居的门,我们各睡各的。

我只好收回了手。我必须老实一下子,否则她会真走的。我说我头昏。她说那就关灯睡觉。我把她抱在怀里,她像只小猫蜷缩着,任我把一只腿架在她身上。我们很快就睡着了,我们就这样相安无事像一对老夫老妻一样谁了一晚,直到次日上午9时有一只小鸟栖息在窗前把我们叫醒。

我睁开眼睛时她正温柔地看着我。我问:是谁睡在我怀里。

周洁一笑,说:一个女人。

一个什么女人?

一个你爱着却不肯娶她的女人。

为什么一定要娶她呢?

所以你不能随便拿她不该给你的一部分。

难道那一部分是专门为婚姻准备的吗?

可能是吧,这是古人规定的。

我和周洁讨论这个话题时,阳光从窗格挤进来。我穿好了衣服,周洁要我先去卫生间。等我洗漱完毕出来,她已经穿戴整齐。她看着我说:今天又不是礼拜天,可我睡了懒觉。

我笑了一下,说:让该死的全勤奖见鬼去吧!

周洁说:该死的是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总是要安静安心,跟死了一样,幸福的及致状态可能和死亡一样。

我在她的梳妆镜前梳头时,她在我身后伸出一双胳膊,她抱着我,把一头长发伏在我的背上。我缓缓转身抱着她,我吻她,我把她拥得很紧,她呻吟着,她的双手在我肩上背上用力抚摸。我们谁都清楚彼此对身体之需无比渴望是,但我们同时也很清楚,那一刻无法实现。

我抚弄着她的长发,说再见了,我该走了。她也说:我也该上班了,再见了。我们每次都这么依依不舍,都深知对方在身心深处渴望一种相互能够慰藉的气愤,尽管我们彼此都知道为什么而孤独。

我和老婆的交流总是很短,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老婆的兴奋很快就可以到达。在纯粹体外显然是身体与身体不相干从而充满她所认为的绝对安全之中,她纵情于身心,所以快乐瞬间而至。

我怎么办?我也需要排解,每当这时我就想起令后人费尽心机也无法读通的法国的那些哲学家们,叔本华的性欲黑夜与意识之光同时趋动了我。我在这一晚,这个拥有一部爱立信手机的夜晚,走进卫生间。我眼睁睁看这我老婆的内衣,我把它们想象成周洁用过的或者冯玲用过的,很快我就闭上了眼睛。

我在黑夜看见了冥冥之中的光亮。

我丝毫没有什么羞愧,我为什么一定要羞愧呢?我在卫生间自己强迫自己走进叔本华的黑夜,我虽然只在一个很小的瞬间看见了很小的一点的光亮,这是我个人的事情,我为什么要羞愧。

回到卧室以后我的情绪好多了。假如我们的身体渴望得到排泄的时候,最好不要让意志阻碍。我的老婆是属于性感女人那一类的,她身着透明的睡衣,白色而丰腴的肉体尤其在她侧卧时总能激发我对她的冲动。然而她已经睡熟了,作为一名高中毕业班的老师,作为一名贤妻良母,她终日终年辛苦着,她的睡眠抓紧时间,她不能给我满足,我也不能丝毫的抱怨,我不能对人民教师在这个方面抱怨哪怕半句。

我轻轻抚摸了一下她柔软的曲线,当我的手停留在他丰满的臀部时,我涌动一股要杀害她的念头。但这个念头稍纵即逝,因为这是没有根据的。我很小的时候特别喜欢吃桑椹,那红得发紫的甘甜让我在每个春天充满欢愉。可我在10岁那年,当我知道我是个男孩时,我爬上了我家菜园的一棵桑树,那个春天我吃了很多甘甜的桑椹,我记得我的双唇和双手都被红色染紫。可在我下树时,我忽然感到我的那个小东西红肿了,我大声哭泣。我告诉我正在怀孕之中的母亲我的下身肿得很大。我怀孕的母亲把我带到大队医疗室,那个梳着长辫的好看的赤脚医生姐姐羞红了脸,她让我脱下裤子,她叫我挺着大肚子的母亲关上了房门,她一双纤纤白手把我红肿的小东西轻轻用盐水清洗,我疼痛,她就低下头轻轻吹我,她的辫子在我腿上扫来扫去。医生姐姐说这是桑树上的毒蚁咬的,过几天就会消肿,就会小。我接受着她给我的呵护与治疗,同时开始恨桑树,我当时想等我病好了我要锯掉那棵桑树。但我每天被母亲牵拉着去叫医生姐姐用盐水洗,我的母亲曾经主张她亲自给我洗,但我不让,我坚持要去大队的医疗室,现在想来,我10岁开始就不是一个好孩子了,而我母亲在那么关键的年月却不给我纠正。

病好以后有个下午,我真的拿了一把锋利的铁锹,把那棵桑树根部的树皮全部铲了。这是我祖父告诉我的办法,小孩子力气小,用不着锯树,人怕伤心树怕剥皮,再甜的桑树也怕根部没有了皮。几天以后那棵桑树就死了,我却莫名其妙的伤心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各种各样的树会在往后的日子不时浮现。

我走进书房。无论在什么样的方式之后,我的兴奋可以持续很久,就像喝下一大杯又浓又苦的咖啡一样,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叔本华说的所谓意识之光。我走进书房时很想写作,但我一时决定不下是写文学作品还是写日记,前者不是几笔能写的,后者我已故意淡化多年。最后胡乱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居然是一本《道教三经合壁》。看了若干页,心里却在想冯玲。
6楼
马竹 发表于:2006/3/22 0:27:59

 

日子有时候真的像日历一样,翻过去也就翻过去了,但偏巧我是一个喜爱再翻回去的人。就像大学时代写作课老师教导的那样,你们要想当一名作家,就坚持写日记,故事就是发生了的事。离冯玲即将调往外联部只有十来天的下午,五月的太阳很邪念地照进我和冯玲的办公室。那天冯玲穿了一件质地柔软的短袖短裙,一双黑色丝裤袜把她修长的腿子更加性感地显现在我目光与心灵之中。我已经和周洁失去联系长达二年,我说的失去联系是指记录在我们双方电话号码本上的数字名存实亡。周洁在夏天的日子也是穿黑色连裤袜,有几次她甚至褪下裙子让我看她穿着黑色连裤袜时形体的诱惑力。周洁在我面前放心大胆地展示,我鼓励她、赞美她、故意垂涎三尺。后来她在写给我的日记中写道:你是唯一目睹了我作为女人全部美好的男人。是的,是目睹,这个词用得多么生动而又准确。

好像那是一个周末。下午4点半要做大扫除。我是从来不做办公室卫生的,以前是小易做的,冯玲来了冯玲做。这天下午我和五月的阳光一样邪念横生,我对冯玲说:上面两个灯管只怕有一年不打扫了。

我和冯玲都把头抬起来,我们都看到了隐隐约约的蜘蛛网和明明白白灰尘。冯玲说这事我不管,我从来不往上看。

冯玲放松了对我的警惕,因为很长一段时间我把日子当做真正的日历翻了过去,就是在我得到了爱立信手机奖赏的次日我请冯玲下餐馆时,我们平平静静喝酒吃菜,相互的目光显现过足够的真纯。我希望淡忘什么,我是主宰者,我要淡忘或者说不再发生,我和冯玲相处的日子就会安宁得像一个废弃的港湾。在这个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办公室里,我相信冯玲更需要安全。

她放松了警惕,她起身取了抹布,她从楼梯口的卫生间拎来一桶水时仍旧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她的黑丝袜。我多想强迫自己收住这份淫邪,但周洁,周洁像一棵什么树一样在我当时的心灵中间清晰浮出。

她脱了鞋子,她上了桌子,她全部的身影被五月的下午阳光照耀得分外透明。

后来我问过冯玲,我问她知道我偷看她吗,我无法想象她说她知道。

这并不是我以判断女人有时用不加回避获取某种满足的理由,从我对我老婆的观察,她有时候或者一段时间中的某一刻,一定要我对她的身体作一番评价,她害怕臃肿,害怕我说她失去了青春,不管这青春是包含着什么。冯玲的短裙稍微一动,我就可以看见她黑色连裤袜紧绷的肉体,其实这又有什么呢?可我充满了窥视的欲望,并且按捺不住。

这时电话铃响了,我在省电视台专门负责搞广告播出的朋友大约又揣进了一大笔回扣,他问我今晚有没有空,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要请我去五星城洗桑拿,并嘱我带上女秘书还要带上利嘴,我问是不是有活。他说有个乡巴佬有一条烂广告还没有策划。我说方兄要知道了不好。朋友说,给罗曼公司5千元,给你3千元,给你的小秘书1千元,现金。

这么说这是生意,我是以罗曼艺术广告公司艺术总监的身份去谈生意。冯玲已经下了桌子,她问我是不是要去谈单子,我说是的。冯玲就给她母亲挂了电话,说要谈生意,不回家吃饭了。

我没有想到冯玲具有足够的公关能力,准确地说是她有足够的酒量。那个晚餐我们喝了多少瓶酒我已没有记忆,反正最后大家一看见冯玲举白晃晃的酒杯就马上同时摆手。那个县城来的厂长过早就醉倒了,我在省电视台的朋友不停地在嘴上呼喊着小冯小冯,总之我们离开五星城时,我的手机包中揣入了9千元的现金。我用五星城的餐巾单书写了广告方案在,在他们一个个没有醉酒之前我口头表达我的设想,并一再请他们当时通过。当时可爱的冯玲紧紧坐在我的旁边,让所有人看出她是我的情人,事后我才明白,女人要保护自己,先假托一个男人也是方法之一。

我们没有跳舞也没有洗桑拿。我的朋友请他的客户们进了包房,我与冯玲的存在一定会让他们感到碍手碍脚。现在这段时间,有教养或者说有身份的女人是不能去包房的。

我和冯玲上了出租车以后,很开心地说了一句:今天凭白无故给公司挣了一笔。

冯玲说:我醉了。

我问:不会吧,你那么能喝。

冯玲说:我真醉了。

我说:找个地方透透风吧?

冯玲说:西湖。

我对司机说:去西湖。

我把手轻轻伸给了冯玲。我想这是人之所以坏的本能,这叫趁人之危,表面上看是为了关心人疼人,我把手一伸过去,冯玲的身子就倒在我怀里。她把一头长发靠在我的胸前,她像一个孩子。当然,我更认为她是一个成熟性感的女孩。

出租车司机伸手教正后车镜时我很阴险地说了一句:扒过去。

司机的手明显表示出失望地把后车镜扭向左边。司机比我更淫邪,但我可以阻止他。

冯玲偎在我怀里时我的心跳得很急促,我相信她没有睡,相信她正好听见了我狂乱的心跳。酒醉心里明,她一定在贴近我的心脏时感受到了我肉体中痛苦的搏斗与煎熬。她忽然索性将双腿拿上了后座的椅中,她换了一个睡姿,她把自己十分妥帖地调整到最舒服的状态,她大半个身子就在我怀中了。

我亢奋至极,这一点她应该知道。

驱车到西湖至少要1小时,出租车在临近西湖时,冯玲真的睡着了,因为她突然显得很沉。我的亢奋也渐渐消逝,这就像面对一个对世界缺乏一切感知的生命一样,我的状态也进入到不再知觉之中。

司机问我到哪儿停车。

我想了想,到山尖树停。

山尖树是西湖的一个风景点。在并不高大的一座山上,有一棵千年古树,因为它太突出太古老所以人们以它命名此山。我把冯玲叫醒,我们下车以后,出租车无声地消失了。我问冯玲怎么样要不要紧,她显然被西湖夜晚的清风吹醒了许多,她说没事了,好多了。

此刻的气氛不是我故意捏造的,假如我们不是同一时候感觉上有问题,我们就不会一起来营造这种气氛。西湖夜晚的涛声十分清晰,我所面向的是无边无际的西湖夜色,而冯玲和我看的方向相反,她抬头望着山尖树,那棵树在毫无亮色可言的夜晚模糊得几乎没有影子。

这棵树怎么会长在山尖上的?她问。

它本来就长在那里。我说。

那棵树很难看,我第一次上山就有这个印象。冯玲说。

但它真实地存在着。我说。

不如砍了它,再做一个亭子。

我对冯玲这句话没作反应,因为我面对的是水。

远方闪烁的灯火十分朦胧。

我和冯玲在湖边的一张石椅中坐下,石头的冰凉一下子沁入我的身体。

冯玲问我几点了。

我说十点了。

冯玲说我得打电话回去,我们是坐一会儿回去,还是坐一晚上?

我说你自己定。

我把手机给冯玲。冯玲打通了电话说:妈,我现在在一个同学家里,可能回可能不回,打个电话叫您放心。

然后我们有几分钟没有说话。

我沉溺在西湖夜晚的宁静之中,我说:我非常想过一种隐匿的生活,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永远居住直到死。

冯玲说:带上你老婆和孩子?

我下意识地立即摇头:不,不行,我宁可带上一个情人。

冯玲说:带谁呢?

我问:你,行吗?

冯玲一笑。她的这一笑天知道是怎么回事竟然跟从前周洁的笑声一模一样。
7楼
马竹 发表于:2006/3/22 0:30:29

她笑过以后说:我不是你的情人,再说我也不想离开城市。

我说:几乎所有的外国佬都会享受生活,挣下了钱就想办法出去旅游,年轻时候多吃苦多挣钱,年老就全力去享受。

冯玲说:那是外国。

这个话题一点意思都没有,我想我还是把话题引到我们俩人之间吧。我问她:冷吧?她说不冷,酒精还在身上烧着呢。

我问:冯玲,在你的心目中,我是个什么人?

冯玲说:还没想过呢。

我必须现在问个清楚:你随便说几句。

冯玲又一笑。笑过以后说:对一个人的评价怎么好随便说?

我说:给你时间想一想。

冯玲说:现在就想?

我说是的。

冯玲说:你是个坏男人,你有家,可你老是对女孩子有邪念。

我说:我想有个情人。

冯玲说:坏男人都这么想,你让不让你老婆也跟你一样有个情人呢?

我说:那当然不行。

冯玲说:你看你们要多坏就有多坏,这有多自私你知道吗?

我说:这也不能全怪男人,男人下钩,女人不上钩就没事了。

冯玲说:我看不这么简单,这不是钓鱼,不是上钩下钩的问题。

我说:打个比方,此刻你为什么要跟我到这里来?夜深人静,柔情万种,这不是谈情说爱的人,才能到的地方吗?

冯玲问:你在想些什么?难道你是来和我谈情说爱的?你为什么不把这里当白天,当在办公室一样?

我说:不,这里是西湖,是夜晚,是湖边的石椅,是你喝了很多白酒以后,你是偎在我怀里来到西湖的。

冯玲说:说不过你,我不和你讨论了。

我问:那我们接下来干什么?

冯玲说:听涛声。

我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不太明白,假如一个男人向一个女人发起攻击之前,是否有必要进行任何意义的言语讨论,不是交流,而是讨论。在我和周洁相处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次见面我们总要挖空心思用极为辛辣的语言进行某一个或某几个问题的讨论,我和周洁在讨论当代文学或任何当代学术问题时,我们的舌头是利剑,我们唇枪舌剑互不相让,然后我们才能从完全不同的山路上披荆斩棘地绕到同一个山峰口,只到我们口渴了或胃饿了,吃完饭我们就会安静地相守在一起。有时候我们长达1个小时不说话,她无声无息地躺在我的怀里,我们各自沉浸在不同的思想里。然后我们亲吻,我们怀着能用细节分析大道理的同样感觉,因此我们的相处真正充满无上的轻松与快乐。

可我并没有习惯与冯玲以沉默相处。我在那一瞬间感觉身后山尖的树在移动,并且移到空中,这种悬浮于虚空的真实存在突然让我呼吸有点困难。

我说:冯玲,我想亲你一下。

冯玲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我一把抱住了她,我可能用了让她震惊的猝不及防的扑食方式一下子把她紧紧抱住了。冯玲用力挣扎,用了很大的力气挣扎。假如当时她能捏起一块石头,她一定会拍死我的。但事后我才明白,她可以喊叫,但她用嘴巴用于挣扎中的哀鸣而非大声叫喊。

我并没有虐待狂,即便有一点也是自虐。当然我不会因为这一点去花钱去看心理医生,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心理在什么方面有了问题还有必要去看不能给以相信的医生吗?我当时的行为一定造成了我形象上的丑陋无比,我使出浑身的力气对付一个同样拼尽全力反抗的女人,而我的目的仅仅是希望得到轻柔的吻。有一二次我的嘴唇凑近她的嘴唇了,她用力摆动头部。她越抵抗越让我气恼,我伸手想撕掉她的连裤袜,但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想到了周洁。有一次我在气愤之中一把扯烂了周洁的丝袜,她冷冷一笑说;你不要再做这件事了,否则你会患上虐待狂的病。然后周洁从我的口袋里取出打火机,将那条连裤袜烧掉了。一阵轻风吹过,我刚刚滋生的从破坏中获得快感或者罪恶感随风而去没有了痕迹。周洁让我感觉到女人天生具有医治或拯救人灵魂的才能。

我收回我放在冯玲大腿根部的手。冯玲感到我在某一状态中由于犹豫而减小了为恶的力量,她迅速离开石椅。我见她拼命向前跑去,顿时我的大脑被热血搅得一阵阵发烫。

我追上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她说:松手!

我松了手。

我想我的心灵在万分惶恐中痉挛,当时我想得最多的是:我都干了些什么,我凭什么会对一个安宁无比的女孩突施暴行?

幸好我突然有所犹豫,毕竟我还不至于一定要对她干什么,我只是满怀温情地渴望,我用那么大的力气又能够争取到什么呢?很久以前周洁对我说过:温情是奉献,真正的温情完完全全是无私的,温情只在安宁的时候弥散。

一辆雪白灯柱的出租车从我们身后开过来,冯玲手一伸,出租车停下。我还以为冯玲上车以后会等我的,不想车门一关,出租车急驰而去。

我的天,冯玲抛下我一个人在这夜色沉重的西湖边了。这是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呢?

过了一会儿我完全冷静下来。我点燃一支烟,等候着不知什么时候才有可能出现的出租车。当时我觉得身子很冷,我整个的大脑在那一刻空空荡荡。我面向山尖,遥望着那棵被夜色吞没了的古树,其实在浓重的夜色里并没有任何古树的踪影,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用现实的肉眼去遥望记忆中的任何一棵树。我想如果是周洁,她绝不会抛下我,尤其在这种时候的这种地方,她绝不会独自一走了之。她会让我安静下来直到我们欢快地一同返回城市中去。

我明白了了,冯玲是冯玲。她与周洁是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个女孩。
8楼
马竹 发表于:2006/3/22 0:35:07

 

 

我并没有想到六月份已经到了。也就是说,冯玲即将担任外联部部长,她的工资将从7百元一下子提高到月薪1 5百元。

有了昨晚发生的尴尬事,次日我去上班时,正打算向她说一句对不起,突然我封住了嘴巴。我的办公桌上有一张纸条,明显是冯玲写的:不要说对不起,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坐下以后抬头看向冯玲,冯玲用一种忧伤的眼神回望了我一眼。当时我只是疑惑于她为什么要一再容忍于我这一点上,我并不知道,冯玲有着极强的分析能力,她不是我感觉中一位普通的女孩。

比如她可以向方总汇报,显然是我欺负了她,方总就会立即辞掉我;再比如她可以向我老婆告状,这样我就会在家里受到精神上的反复的折磨。至少她可以随便说几句警告的话语,这样我也可以从此对她有所收敛。

冯玲泰然处之。

我越来越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把那样激烈的冲突看得这么淡然。

我们和从前一样以上下级身份相处,就像真的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后来冯玲告诉我,你认为那晚发生过什么事吗?一个男人冲动了,他用的力气大了一些,那算什么事呢?想想,冯玲说得多有道理,而我却惶恐于自己有意试图强暴她至少也是欺负了她,我这不是自虐是什么?

这短短二天之中我滋生了对冯玲释疑的渴望,这像我初见周洁一样,我满怀释谜的强大愿望。周洁对我说过:占有一个女人心灵比占有她的身体更具有形而上的意义。在一个所谓文人联欢晚会上,那时候的周洁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在所有的男人手间飞来飞去,她太惹眼了,我在那样的场合见到她对我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那时节我只是一个业余作者应邀出席那种晚会,如雷贯耳的作家评论家一个接一个抛头露面,出席那样的聚会对于一个业余作者来说实在有点寻找自卑和压抑。周洁在某一支曲子跳完以后无意在我身边落座,我实在有点不自量力,我问她可不可以请她跳一曲,她那目光不啻是横了一眼厚颜无耻伸手乞讨的乞丐。她只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她又飞到了一个写了很多散文的老作家手中。我生气了,我憋了整整二个小时的自卑和压抑去哪里释放?那天晚上我连周洁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等那支曲子刚完,我径直走到她面前,我没有料到接下来会是一支优美得一塌糊涂的圆舞曲,圆舞曲给了我发泄的机会,因为我知道这种只有西方人才有体力胜任的舞曲从来都是让绝大多数舞池突然间空空荡荡。我说小姐,这支曲子你必须陪我,刚才你惹我生气了。周洁大约觉得我好玩,就牵着裙子站了起来,她的舞裙在优美的华尔兹音乐声中蝴蝶一样飘起。这是我对跳舞最有力度的经验,假如小姐着了长裙,你得尽力让她的长裙飘起来,飘得跟蝴蝶展翅一模一样。舞池中只有三对人跳这首长曲,另两对中一定有人感到体力不支下去了,于是所有的作家评论家以及业余作者们为我们的舞姿鼓掌,我分明看见周洁整个身心处在陶醉之中。我把握着节奏,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发泄把一只漂亮的小蝴蝶转晕死,我放缓速度时,周洁夸我:你叫什么名字,你的舞跳得真好。

可是我恼了。我的坏念头不用我想就冒了出来,我说:你不用问我的名字,我很不幸,你的舞跳得太差劲了。

我扔下了她。在众目睽睽之中我突然扔下了她,我根本不回头就离开了舞池并离开了联欢现场。这种报复方式对周洁来说一生也就只此一次。

我们都不否认当时的尴尬是怎样凭空制造了一个近似伟大的谜团。她拒绝我第一次请她跳舞既是无意也是有意,紧接着我对她的报复既是有意也算无意。于是我们双方都怀有仇恨,我们不得不占用较多的时间去分析对方,为了让自己的分析或者说思想具有一定的含义,我们逐渐把对方当作一个谜。释谜的渴望会立即影响我们的行动。

冯玲坐在我面前,首先我要肯定办公室就是办公室,办公室实在没有任何气愤让人产生交谈这个方面话题的可能。可是我已经直觉到冯玲在我心中的地位,这个地位建立在她可以若无其事的态度上。这确实是个谜。

没想到事情会向我完全没有预料的方向发展。午间时分,方兄打电话叫我去一趟总经理办公室。我坐下以后,他神色和悦地问我:前天晚上你去哪儿了?

我说:你知道的,在五星城了。

我问之后,去五星城之后。方兄说。

怎么啦?我问。

方兄说:别的事我不多说了,你要相信我现在的察言观色比你们厉害得多。本来昨天我就该告诉你,但我没有最后想好。现在的通讯该有方便,几个电话就可以知道一切了,什么都可以查个水落石出。

我突然忆起从西湖回家的后半夜我老婆迷迷糊糊说过一句方兄打过电话,当时我毫没在意。

我内心有点紧张。假如方兄炒了我鱿鱼,我不知道一时半刻还能去哪里找到既能发挥又有高收入的职位,同时我立即感觉对不起方兄,我深知方兄在公司明文规定不许谈情说爱的用意,但我不仅是他的老同学,还是他最为重要的高级职员,我却如此大胆地违背了他的规定。我把头低了下来。

我承认这是向物欲本能低头。

方兄淡淡一笑,说;你别这样,这让我多难为情,同学之间,别这样。我考虑了两天,是因为这件事确实有点棘手,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决定开除冯玲。

我连忙抬头:为什么?

方兄仍旧含笑,说:规矩是人定的,是我定的,我怎么用是我的事。不过老弟,我也要提醒你,你要以此为戒,实在想玩,你尽管无舞厅好了,你的花销是可以报帐的,这你知道。下午就叫冯玲办手续,让她立即混蛋!!

我没有说什么。我感到心里沉重如石。我起身时大脑里非常清晰必须赶紧下去写一封辞职信,我感觉方兄不便于辞掉我,但我破坏了他的规矩,再有感情的老同学也不该亲自破坏他赖以生存和发展的规矩。可是我毕竟满心茫然,离开罗曼公司以后,我相信我找不到月薪可达3千元的任何职务了。

冯玲无视我满心的沮丧,这让我奇怪。

我很快就写好了辞职信。我以为我是个天才,只需把自己的辞职信送给冯玲一看就等于向她也做了说明。没想到冯玲看了我的辞职信后很开心地笑了一下。

我皱起眉头问:你笑什么?

冯玲说:看你写的有哭有泪的,以你的才气,工作有的是。我这么无才无能,工作都已找好了。

我大吃一惊:怎么,你知道有这一天了?你去哪里工作?

冯玲把我的辞职信还给我时说:广州,做爱立信驻广州的业务代表,我的一个中学同学介绍的。

我怔怔地看着她。

她说:你不相信?

我说:不,我想是我害了你。

她很快放松地一笑:不,我不这么认为,相反,这三个月我向你学了不少东西,这对我以后生存会有极大的帮助的。

冯玲站了起来:好了,我该去办手续了。她把一只纤手递给我时随便说了一句:但愿有机会在广州见面。

我没有去握冯玲的手。我陡然生出一种稍纵即逝的恐惧感觉,我连忙说:通知你下午办手续呢?再坐一会儿。

冯玲没有听我的。她清理着抽屉中属于她自己的东西,然后突然停住,说:总监,罗曼公司不能没有你,不管广告行为有多大的欺骗性,但广告是包含感情的,每个人的感情或多或少带有情愿被欺骗的成分,人没有虚荣心怎么活下去,这个世界有什么东西值得人留念,难道不是虚荣心在支配人吗?

我听得莫名其妙,我说:你怎么说去这些没头没脑的话?

还有,冯玲说:我真心希望有一天你是老板,你是能做老板的,你能。
9楼
马竹 发表于:2006/3/22 0:36:59

 

不,我不要做老板,不管我能还是不能。我曾给周洁的信中这样写过:你一再鼓励我做一个名声极大的作家,可我不听你的。

我不要做老板,是因为累来累起的结果心灵常常一贫如洗,那种偶有的丰富也大多是阴风冷雨潮气与瘴气同在。我不敢说我是否真正愿意做个大作家,反正我对目前绝大多数名家抱有很深的成见,这一点我在和周洁相处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分析得很透彻,她不再鼓励我了,她连连说可惜可惜。有什么可惜的呢?小时候我经常把我们家的扯历从1月份撕到3月份,我父母亲经常因为我把日子提前撕掉了而痛打我,但我习惯了,我在腊月时节把日子撕到正月初一,我在放暑假时把日子撕到91日,这是我对未来日子的否定还是期盼?

我辞掉了罗曼公司的高薪工作,为此我老婆接连几天为我莫名其妙地辞职抱怨不已,方兄也在某日下午亲自驾驶奔驰来劝我回公司。我的心情出奇地平静,我给他讲了叔本华用他父亲的遗产弄哲学的故事,我说我们大学的同学中只有我一个人目前守着中文的活寡,我把贞洁牌坊竖定了再说。

挣的一点钱都送进银行存死期,老婆说那是为了将来买房子用,为了将来儿子读初中读高中读大学备用。我突然没有了经济来源,我的老婆老早就说过写作还不如当老师,这是一句大实话,比如写报屁眼,一个月并不能挣家庭生活费,写长一点的东西吧,且不说能不能发表,就算发表,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整整一个夏天,我们家的空调也不敢放肆地打开了。

我们家的电话不再随意打开它。我老婆张罗着要我把手机卖掉,我说留着吧留着吧,一个月少抽几包烟就能交坐机费,不打不就行了,好歹是个纪念。从前我老婆并不抱怨我抽三五香烟的烟味呛人,着阵子她老说外烟的烟味难闻,我只好改抽国产的比三五便宜一半的随便什么烟。坐出三空呢,我也该节省了。假如没有家庭这艘船的重负,我的存款大约可以供我专心专意搞几年研究写几样作品。但我不是专业的,也就是说没有单位白白养着我,我必须克勤克俭了。

像是顺其自然,一个夏天过去了我和老婆没有一次所谓的夫妻生活。我们把这件事忘了。我实在想不起我们是怎么把这件事忘记的。

我老婆并不像我在这里描述的这么坏,她并不世俗,作为高中语文老师她怎么会世俗呢,只是她是一个家庭主妇,总会有柴米油盐的事情萦绕在她的脑海。现在哪一样东西不贵?不说穿的,比如稍微好一点的内衣就是上百元一件,也不说用的,单说来,她的精米就是上十元1公斤,人总不能不吃粮食吧?人要不吃不喝那还是人。

天气转凉的时候,我在大汗淋漓的夏天写作的几件东西全部被退回来了。我老婆一直是我邮件的收寄人,我没有工作,她的学校就是我的收信件的地址。我老婆下班时把我的退稿和她买的臭鱼放在一起,她把一撂退稿往我面前书桌上一扔时,我首先闻到了死鱼的臭味。

当时我还在写。

我还写什么写。

我连信也不拆,我和老婆都知道那是退稿,如果一定要自己安慰自己的话,有退稿还算幸运,现在哪家刊物还给人退稿?

但这没有什么值得庆幸,连同我正在写作而且已经进入兴头上的手稿,我把那一叠染有鱼腥的退稿件一并窝在了一起。老婆在厨房做饭,我就在厨房旁边点火烧稿。

老婆知道我在干什么。

但她装作不知道。

我烧了很大一堆灰烬,在那一瞬间我莫名其妙怀念起10岁那年被我砍死的桑树。假如我不砍死它,又过20多年了,据说桑树越老,桑椹越甜,而且由红变黑,完全忽略了红得发紫的过程。生与死就是因为有了过程才凭白无故增添了无限痛楚的。

晚上因为有鱼,我喝了一点白酒。喝了酒我说我明天就出去找工作,我老婆说听人说广州现在差哪些方面的人才。老婆这句话忽然让我想起了冯玲。

老婆一直不知道冯玲是谁。

冯玲去了广州以后曾经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仅仅是告诉了我她在广州的电话号码。我翻来找去才从一本书的中间页码中查到,幸亏我的记忆力还好,因为那几天我正在读米兰·昆德拉,我在《生活在别处》的中间页码中找到了冯玲在广州的电话。那一页上有我用红笔画线的这样一句:他总是被一堵镜子的墙围住。

电话一通,我反倒犹豫了,我给冯玲打电话干什么?电话通了,是冯玲的声音。她喂了一下,见没有声音,她立即问我的名字,问是不是我。

我说是的。

她说:你老吧,来广州,以你的能力,到南方一定会海阔天空。
10楼
马竹 发表于:2006/3/22 0:44:27

这一年九月中旬我乘上去广州的列车。此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根本就不清楚。我总觉得凡是故事就该有一个结局,哪怕是此行之中列车出事或者我遇上歹徒,这都是故事的某一个方面的结局。在列车上我一直尽量平心静气地不再想与冯玲的相遇,由于限制了这一方面的想象,我的背负的沉重的压力忽然减轻,以至我感到去广州我也许不带任何目的。我为什么一定要去寻找工作?难道寻找工作就那么重要吗?

人在旅游状态中很容易放松自己,并且找借口自己是在浪迹天涯,既然是流浪,我凭什么要对身后的东西负责?

所以当火车把我嚎叫着拖离我身后的城市时,我立即拿出手机,我想给冯玲通话,我要告诉她我来了。

但移动电话一离开城市就不灵了,看得出它在眨着眼睛搜寻网络,但广大的郊野上空不给它任何游丝。

事实上我一直到广州郊区才与冯玲联系上的。她答应马上到火车站接我。

就像我在那一年秋天到北京站接周洁一样。我混在一群出站的男男女女之中。冯玲读遍每一张奇形怪状的脸之后立即读出了我。她兴奋得有些疯狂地冲向我,几乎是扑进我的怀里,她搂着我的脖子吻我的脸颊,我风尘仆仆毫无自信的脸颊上印满了她的唇引。

我对她的这份热情十分陌生,准确地讲我还不太了解广州,这就包括了来广州不久的冯玲。

没料到冯玲有这么漂亮的一套宿舍,这哪里是单身女孩的宿舍呢?凭冯玲的工作能力,她怎么一下子会显得这样阔气?人都有走狗屎运的一天,当时我心里这样解释了一句。

冯玲去车站之前就给我放好了洗澡水。她说你去洗澡多洗一会儿。我要打开行李包取衣服,她说卫生间有,全是我替你买的。

我进了卫生间,果真看见整套名牌内衣和外衣,这让我多少有点受宠若惊。我知道这些东西的价钱,我不懂何以我有这样的憨福去享受来自一个并未深交的女孩子的照顾。

洗完澡,我穿上了冯玲为我准备的一整套名牌,我在内心产生了巨大的自信,在此之前我并没有让三角裤和袜子也是上百元一件的,我显得很有神采。

我会把你花的钱还给你的,走进客厅时我说。

冯玲一笑:不客气,这是当然的事。在广州这个地方,衣着比文凭更重要,男人的腰间打火机的价钱比手机要贵,皮鞋比皮箱更贵,皮带比手表更贵,广州时兴这个。

我点点头。

冯玲说:想不到我们真在广州见面了,但你不是来报复我的。

我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冯玲说:我也害了你,是不是?

我说:现在不讨论这个好吗,我的肚子很饿,我要进一点食物,再来上升到精神。

冯玲说:我发现你一坐到我跟前大脑就灵活得像兔子。

她嫣然一笑。我从她的笑容里看到了广州这座城市是如何锤炼北方民族的。冯玲笑得极有经济效益,很短,可整个的意思表现得极其彻底。

她进了卧室。换衣服、补妆。

然后我们上街吃饭。

整整一天我们相处得很轻松很自然,丝毫没有在罗曼公司供职时的紧张感与约束感。晚上冯玲带我去打几局保龄球,冯玲的球打得极好,顺便我也知道了她的任务就是和广东邮电系统的各方面朋友玩保龄球以及别的什么娱乐项目。我以为冯玲绝不会像从前那样守身如玉了,所以在上楼回宿舍之前我要搂她的腰,她手一拂开,说:我看天底下就你一个男人最坏。

这么说真的只有自尊才能有自爱了?

进了房间,我们分先后冲澡。我接连打了几个哈欠,冯玲问我要是困了就先睡。我问她怎么个睡法。她说:混蛋,你来广州是干什么的,狗改不了吃屎,你当然睡沙发。

我一本正经地说:我离开了席梦思是睡不着的。

冯玲说:好,你去睡我卧室。

我再一本正经地说:我没有女人也是睡不着的。

冯玲拿起电话:好,我告诉你老婆。

我连忙扑过去,放上电话后我说:你才到广州几天,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跌入沙发,我仰靠着,我知道我的身体之中的黑夜正在来临。我忽然有所感伤,这是感伤中的意识之光,我不知道在这个晚上能否拥有一次冯玲,这就像我小时捏着日历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撕扯掉,或者像我10岁那年满怀恐惧惊睁一双眼睛瞪着那棵桑树一样。

突然说:我不知道我是否爱你。

冯玲说:听起来像句什么歌词。

我叹了一口气:真的,我不清楚。

冯玲说:爱你在心口难开?你是我心口永远的痛?不要问不要说,一切尽在不言中?听听这些歌词,写得多好。

我闭上眼睛。现在想来我闭上眼睛完全是为了演戏方便。人怎么能这样伪装自己!

冯玲凑近我:你不要这样哦,不要流鳄鱼眼泪哦?

我笑了,睁开眼睛望着她。我真的在哭。我怎么哭了?——这又是一句歌词。

冯玲说:你不爱我,甚至你谈不上对我有什么感情。还记得在罗曼公司新聘职员恳谈会那天的情形吗?你一直在看我,我越是把头发遮住脸,你就越是瞅着机会看我。在那一天我就知道了,我,冯玲,一定像你生活中的某一个女人,你那么专注地皱着眉头思索,让我相信了你以我为镜正在回忆。后来你对我的好感是游离的,你的所作所为一直处在回忆状态,我像谁?她是谁?你跟她怎么啦?

我心里极为震惊。

冯玲说:没事的,你不要受了惊吓的样子,我倒想听听你和那个女孩的故事。

我沉默了很久。

仿佛空中真有一棵什么树是浮着跟我移到了南方这个城市,这是一棵什么树呢?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就像儿时心中的太阳和眼中的月亮。

世间真有如此相仿的一幕又一幕么?

我说:冯玲,我现在问你几件事,你要老实回答我。

冯玲认真点头。

我问:你的父母离过婚,是吗?

冯玲说:是的。

你是跟你后爸一起生活长大的?

是的。

你和你后爸的孩子关系一直恶劣?

是的。

你讨厌你现在的男朋友是吗?

是的。

你尤其不喜欢不以婚姻为基础的**是吗?

是的,我认为没有比这更不负责的事了。

你的第一个男朋友因为要吻你,摸踢了他?

是的,他不值得我爱。

你觉得和我相处很安全吗?

是的。

可我不断向你攻击你为什么不反抗?

我直觉你本质上并不坏。

……以上问答在我和周洁相拥在北京时曾经有过,那是我和周洁最后一次相聚,从此我们平平淡淡分手了。

我猛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恐。我不知道这份惊恐回持续多久,不知道它因何而来。到底是黑夜重要还是黎明重要,因了我是一个凡夫俗子的缘故,我不得不经常处在模糊之中。这时候广州的夜晚下起了大雨,风吹起来,风把冯玲的睡裙吹起来,我可以非常接近地看见她的黑色连裤袜紧裹的丰满臀部。她关好了窗子,她关上了灯,并且她俯向我,吻了吻我的额头。冯玲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她从我的问话中找到了答案。

我绝不愿意让同一个故事就这么简单地重复掉,我起身一把拿住了她,我实在不知道她的睡衣经不住这样用力,在微弱的顶灯照耀下,冯玲几近赤裸地惊呆在我眼前。

我小心翼翼地起身,我走近她,我去掉了她的所有内衣,她一动不动像一棵树。我用双纯阅读了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我的手像在抚摸日历的碎片,我听到了来自她生命深处的呻吟声。

但这只是一个梦。我是什么时候来到这样一座空中花园的?这座花园比我曾经身处的宏达大厦顶楼花园大得多,也灿烂得多。空中花园里很多树,遮住了我抬头看云的一切视线。刚才我打了一个盹,一个盹无论多短,也是一段梦。

冯玲上了楼来,见我仰靠在竹椅中,问:你是什么时候上来的?

我说刚才。

冯玲说:昨晚我一直为你留了门。

我淡淡一笑:这也像电影里的台词。

冯玲说:我可是不背台词。

我说:可我在重复别人重复过一万遍的台词,你说,进入一个女人的身体就真他*的有那么重要吗?!

冯玲问:你怎么啦?

我说:我生气了!哈哈,他*的我生气啦,没听见我在骂人?我生我自己的气啦!

冯玲怔怔地看着我。

我从摇晃的树叶缝隙中看到了空中永远的云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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