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在海市蜃樓背後
為了尋找愛人的墳墓，天涯海角我都走遍
但我只有傷心地哭泣，我親愛的你在哪裡
叢林中間有一株薔薇，朝霞般的放光輝
我激動地問那薔薇，我的愛人可是你
夜鶯站在樹枝上歌唱，夜鶯夜鶯我問你
你這唱得動人的小鳥兒，我期望的可是你
夜鶯一面動人地歌唱，一面低下頭思量
好像是在溫柔地回答，你猜對了，正是我
――〈蘇麗珂〉
以
巴黎和歌劇為背景的電影《遇上維納斯》﹙Meeting Venus﹚中，有這樣一幕：綵排休息時，幾位歌唱家坐在一起，輕撚慢撥著小琉特琴，唱起一首格魯吉亞的歌曲――〈蘇麗柯〉(Сулико)。曲終，有人補充道：「這可
是斯大林最喜愛的歌曲。」聞此一言，我才恍然領悟到：在俄國文化強勢的蘇聯時代，這首格魯吉亞民歌為甚麼能得到官方音樂家亞歷山德羅夫﹙А. Александров﹚的青睞，久唱不衰，並在西歐廣為流傳。亞歷山德羅夫的紅軍歌舞團一向以盡善盡美的表演享譽世界；不過，若要從他們演出的曲目挑出一點瑕疵，我會毫不猶豫地援〈蘇麗珂〉為證。瑕疵的出現，不關和聲、指揮、伴奏、編曲的問題，而在於：他們是以俄語、而非格魯吉亞原文來演唱的。脫離了母語還能夠保持原來風貌的歌曲，實在屈指可數，〈蘇麗珂〉也絕不例外。假如聽過四、五十年代齊科瓦尼一家三口的格魯吉亞語合唱，你會原諒我的苛嚴。在錚瑽的大調絃音伴奏下，小男孩的純真無玷、母親的溫柔清和、父親的敦沉厚實，交織出一派祈禱般的虔誠與光明。那種光明並不眩目，它是薄暮裡照映在高加索山陰的陽光，澄澈、凊涼而壙埌，透人曲衷卻稍縱即逝。還有，還有格魯吉亞的〈阿拉瓜河〉、阿塞拜疆的〈薩姆爾〉、前蘇聯的〈蜻蜓姑娘〉、〈心兒在歌唱〉、哈恰圖良﹙А. Хачатурян﹚用阿美尼亞旋律為基礎的芭蕾舞劇《加雅涅》﹙Гаянэ﹚、以至凱特爾比﹙William Ketelby﹚〈波斯市場〉﹙Persian Market﹚中的公主出巡……這片陽光屬於整個中亞的草原。
草原的盡頭，是維吾爾和哈薩克人的牧地。在這裡，陽光依然澄澈、凊涼而壙埌。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意味著穆如春風的邂逅之悅，也意味著生離死別的痛苦。當嘎俄麗泰隨著遷徙的部族消失於天邊，痴心的情人卻徘徊在她住過的地方，唱著憂鬱的歌。那宏闊的大調，遼遠如茫茫的草原。聽聽〈阿拉木汗〉，儘管歌聲是那樣甜蜜無怨，但前奏裡動如脫兔的音符，卻是陽光掠過草原的聲音：
| i (7i) (2*1*) (2*1*) | 5 - - 3 | 6 (56) (1*6) (1*6) | 3 - - - |
| (56) (56) (56) (53) | 1 - - (23) | 5, - - - |
而那藍晶似的天空，也寶貴得叫人不知所措。於是，縱使脆弱、短暫，愛情的花期依然孟浪地來臨了――因為陽光更短暫。再聽聽〈塔里木夜曲〉：
塔里木河水在奔流
孤雁飛繞天空
黃昏中不見你的身影
卻飄蕩的你的歌聲
那羊兒睡在草中
在天邊閃爍著星星
我的心像岸邊的孤燈
凝望著茫茫的夜空
美麗的姑娘啊
從黑夜等你到天明
難忘那岸邊的春風
送來花香陣陣
和你那清脆的歌聲
幸福來到我的心中
那月兒高掛在天空
也讚美我們的愛情
想起你那可愛的笑容
把我帶入了夢境
美麗的姑娘啊
從黑夜等你到天明
從黃昏到黎明，奔流的河水、天邊的孤雁、曠野的歌聲、高空的星月、岸上的孤燈、草中的羊群。那是一幅多麼寬廣的圖景！銀色的穆斯林月亮是美好的，她曾守望維吾爾姑娘梳妝臺畔的玫瑰，曾傾聽樹下哈薩克青年撥動的冬不拉。但這晚，卻只是徒勞地讚美著歌手失落的愛情。月亮是一位使者，迎送著晨昏。〈塔里木夜曲〉中，午夜的天空和大地上同樣透著那片陽光。
說起中亞音樂，眼前總會浮現出沙漠。在眩目的陽光下，響起飄忽神秘的半音。這些半音隨著頭巾、面紗、長袍、駝隊，在海市蜃樓中穿梭，蛇一般地從美索不達米亞向著中國的新疆迤邐蜿蜒。羅伯特．萊特﹙Robert Wright﹚為充滿東方色彩的〈波羅維茨舞曲〉﹙Polovtsian Dance﹚配上歌詞，歌名「Stranger in Paradise」；加上女高音布萊曼﹙Sarah Brightman﹚空靈的演繹，世人對中亞的印象具體而微。在中國，古老的禮樂崩壞殆盡後，中亞音樂已經進入了隋代的宮廷。二十世紀，王洛賓用了大半生的時光在那遙遠的地方采風。但今天，我們的心中卻仍有著一段心理距離，即便耳熟能詳。你看，維吾爾的〈阿瓦爾古麗〉、哈薩克的〈燕子〉、塔吉克的〈古麗別塔〉、亞美尼亞的〈劍舞〉，那種曼妙是海市蜃樓的仙境中傳來的幻音，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然而，當看到迤邐蜿蜒的時候，不要忽略了與之相隨的廣漠無垠。當沙漠的海市蜃樓在閃耀著奇異的靈光，不要忘記它後面那片一望無際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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