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他,他也不抬头。
我也懒得叫。我还希望谁也不用打招呼,彼此擦肩而过,一有人对我热情,我除了笑笑,竟然还得按辈份称呼迎面笑来的人。他们比平时更热情了。
每次我下车,差不多都是黄昏。牛羊鸡鸭都被往家里赶,万物都渐渐轮廓模糊,河面也不清亮了,仿佛河水流了一天,也累了,而要休息似的,准备收拾收拾回家了。
桐升麻子的头几乎碰到了地面,和下面有人拉他一样,像那硕大的冬瓜垂下来,再垂下来,只到把土压了一个小坑,把冬瓜藤拉得紧张绷直,随时可断。
但是冬瓜藤没有那么容易断。就算把冬瓜摘下来,藤也不断。只有等到炎日过去,水分蒸发,秋风萧瑟,霜冷长河,万物凋零,它才干枯委靡。叶子用手一揉能簌簌碎落,藤也变脆,一折便断。不过也没有谁去折,男孩爱钓鱼、捉鸟、钻果园,女孩爱跳田,摘花、过家家。来年开春,大人在冬瓜架子底下种上新的蔬菜瓜果。寒暑交替,日月升降,架子上冬瓜藤一层一层重叠交错盘结纠缠,又混杂了南瓜腾,娥眉豆藤,苦瓜藤,刀把豆藤,丝瓜藤……
在太阳光辉里,这些藤蔓细足深深嵌入被风和雨和日月综合作用成黑色且有点腐朽以至根部长出细小木耳的木头架子上,垂下无数娥眉豆,垂下丝瓜、南瓜,垂下爆裂后火红似花的苦瓜……也垂下又矮又胖常用以骂人的冬瓜……
据说桐升麻子隔三差五在清冷月色或一片漆黑里,从从容容地,今天提走丝瓜,明天抱走南瓜……
丢失了瓜果蔬菜的主人,岂有不骂之理。本来桐升麻子也不必骂,要是看见是他偷的,也没人骂,偷了就偷了。但是万一是另外好吃懒做的人干的好事呢?所以,岂有不骂之理。
也不是破口大骂。那是骂街的方式。骂贼则别有一种风情。
骂声在屋檐与屋檐间穿梭,在群山中,在山外群山隐约。在水面与满河白鸭子嬉戏。穿透长年深绿逼人的大杉树林,蔓延各处……
倘若对面山头也也有人骂,那一唱一合,仿佛两道怒泉从高山绝涧间流出,又汇集一处。那不懂本地风俗方言外乡人,要疑心这是在对歌了。又会疑惑,两个妇人对歌干什么呢?而且歌里那股奔驶而出的愤怒,悲伤,无奈,又是在作什么?
提起这件事,那种抑扬婉转的情调,毫不重复的骂词,竟有一种奇妙,使我感到词语的贫乏,实在无法形容。
这些浮荡在黄昏景色中的骂人歌声,也终于在桐升麻子翻身上床之前,或之后,近抵眉前。
他耳朵不大好,不一定能听到。
可是他也驼背,上床也不一定就睡死了,况且骂声不绝如缕……
直到有一天,(是夏天?是秋天?反正是有鸭子的季节)常年遭受菜蔬被窃之苦的人家才算松了口气。那天,院子中心,大巷弄旁边喧闹异常,从大巷弄口子上斜身子能看到一团团五彩碎纸云尘。那是鞭炮是半空中爆裂后所形成。砰砰砰砰的鞭炮声与桐升麻子屋前鼎沸人声相应和。
我踮足看到桐升麻子躺在厅屋里一床席子上。
我又一次仔细地看到这坐坐镇大院子中心的老屋。一共有两间。一间是木板做的,是厅屋。相当于客厅。另一间是青砖砌的,是房屋(卧室)。……跟我以前看到的一个样。
同时,太阳光(?)照着厅屋里的沟沟壑壑,抬头看晃人眼睛。桐升麻子和躺在一副沙土地图上一样。横断山脉,长白山脉,近点的雪峰山脉;长江,黄河,近点的资水,在他身下排列蜿蜒。
第二天,木匠做好了新鲜的棺木。小伙子给涂上墨汁。桐升麻子被装了进去。他的驼背怎么处理?至今依然是个谜。
来自村中的意见,推选出高年硕德的老人,主持了丧事。出山那天,膘壮的人们抬了棺木,瘦小点的手持大铳,在天空中訇地炸响,冒出几缕蓝烟。锣鼓、唢呐、钹,人,畜生,众声相和,热闹了溪水平衍的两岸……
坟山据说是桐升麻子亲自选好的。在朝阳庵右侧。左有茶林,右有水井,前有溪流,后有重山。“沙环水抱,”风水先生说:“这个娘卖X的,葬了股好坟。”置棺坑前面,桐升麻子埋着一块砖头,一个鸡蛋。迷信的说法,砖是金砖,来世财运亨通;鸡蛋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四时神髓,要是起了血丝,来世必荣华富贵,为人上之人。被挖坑的一锄头勾了出来:
“信什么迷信……”砖头落入水田。鸡蛋也摔破了,马上被一群蚂蚁爬满了。我看到有黑色山蚂蚁和和小红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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