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隐秘事物 □陈元武
一、 冬天的轨迹
在平原上能够看清楚冬天经过的轨迹,杨树和槐树、榆树、柳树在冬天经过的地方迅速地落叶。远远的看去,那是冬天的风在呼啸,平原上的风遇到杨树林,就要被分割分几路,风像是一条十分柔软却意志坚定的河流,它注定要经过这些村庄和它们的平原。风在树林边被割成许多条细流,虽然,它的流速越来越快。风呼啸而起的时候,像一匹急红眼的儿马,它很莽撞,很任性。冬天的风经过的时候,那些风的锋刃切割去了最后一批树叶。我们工厂边的一排杨树林似乎比其它地方更迟落叶,十一月底的时候,它们依然绿意盎然着,似乎这北风与它们无关。旁边是一个高速公路入口收费站,夜晚的灯光照耀着那几棵树,让这些树产生了错觉:以为冬天是别棵树的事情,这里依然是暖意融融。冬天在这里形成了一个盲区,北风的脚步似乎在这里绕了个弯,所以,那些大风天,这里还是树叶微澜,悉悉索索的。不远处,风在光秃的树梢上发出尖啸,窗玻璃被风推得嘎嘎响。冬天流过村庄和平原,卷过了一切绿意,包括隐存于大地缝隙里的最后一丝温暖。冬天离这几棵幸运杨树数十米之遥,它穿过了我们的身体,却穿不过几棵认死理的树。
被风刮过的大地表面,留下了风的足迹,那些细土被风刮跑了,留下了更粗点的砂粒,那些砂粒被风密集地排列成各种形状,像水流过的沙滩。那些沙土短暂地沉寂,沙尘在风中越走越远,越走越高,天空中充满了一种原始的颜色,浑黄、苍茫、无边无际、吞吐四合。我想,冬天就穿越在这种苍茫的黄色之下,它的轨迹变得越来越不确定。一些土落了下来,在村庄的屋顶堆积成一种大地的颜色,大地重新蒙上了它原来就有的颜色。树、人、车、道路……都成了共同的颜色,那种黄色永远无法被风擦拭去。一遍遍的风吹刮过去,那颜色就一遍遍地翻新,然后在日子中暗淡,等待着下一次翻新。冬天的轨迹也就一次次地重现。在小河边,那些凝固的河水在静静地承受着冬天的坚硬和重量,水渠里像一条银色的道路,弯弯曲曲通往何方?我用目光重新丈量着天空的高度,发现一切都改变了,天空有明显的磨蚀痕迹,那是风流过的印迹,那是冬天流过的印迹。大地上也有了类似的磨蚀,一场冬天的风改变了所有的事物,让远方的尘土到达这里,让一个村庄的颜色改变了另一个村庄的屋顶,让一块丰满肥沃的土地变成了瘠薄的砂砾。让一匹黑驴变成了灰驴,让一个青年灰头土脸的,看不出真实的年龄。已经干枯多时的草彻底折断了,在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风剃干净了那些草屑,却剃不去那些冻成暗绿色的麦秧,它们成了大地上唯一没有被风改变的事物。麦苗在大地上若有若无,像一层淡淡的随意点染的深绿,在极度干燥的大地上,这是唯一能够表明生命存在的迹象。我们不得不沿着冬天的轨迹走着,迎着风,我们会哆嗦,那锋利的风会一点点地切割着我们,让我们感受冬天的磔刑。
在一场大风刮过之后,我在门口看见了一棵倒下的树,一些被风刮断的树枝,一个破脸盆被风掀起来,盛满了土,朝北的墙皮被风沙刮麻了,斑斑点点的墙皮脱落,地上有不少麻雀的尸体,羽毛狼籍不全,尸体已经被浆得僵硬。
二、 温暖的炉火
一台机器立在大地上,一根钻杆向地底下飞快地深入……几百米、上千米,厚厚的黄土层终于被钻透了,底下灰色的岩石被钻了个眼,再往底下,是黑色的油,亿万年前堆积的动物和植物的尸体的残留物,积聚了亿万年的尸体变成了黑色的油和气体。一根管子探下去,像蚊子一样,吸吮着大地身体内这些神秘的黑色汁液。管子的一端是一个大储罐,像蚊子的身体。一杆管子高高地伸向天空,一把火熊熊地燃烧了起来,在夜空中照亮一片空寂的大地。让一个村庄和另一个村庄在冬天的寒夜里暖意融融。火焰是金黄色的,火嗤嗤地响着,火焰底部的蓝色,让人相信大地内部和大海和天空一样深广莫测。夜空在火光里明灭闪烁,那些影影绰绰的树和村庄,在寒风中不再瑟瑟发抖。那团火像是一种光明的液体或是气体,在从那条管子的一端源源喷发而出,大概在地底下积郁得太久了,亿万年的时光,太久远的忍耐,在此刻得到发泄,它迅速地恢复了不安分的本性,它是亿万年前阳光的尸体,现在是它重新变回阳光的时候,它在火焰中涅槃,重新回归天空。那团火焰飘舞着,跳跃着,像一只雄兽一样张开巨大的口,将黑夜一点点地吞噬。
汽车、帐篷、疲惫的工人,此刻静静地趴在大地的一隅,在火焰能够照亮的地方沉入夜的梦乡中。火焰发出呼呼的响声,一种气体疾速穿过钢管的尖啸。大地内部此刻是否在沸腾?那些黑色的油由于突然失去压力而蠢蠢欲动着,在那只大罐子的内部,油喷射出来,形成黑色的雾,密集地向罐体内喷涌着,越集越高。从另一根地下的大管子,源源流向不知何方的远方。那些管子就是大地神秘的血管,大地内心的血液通过这些管子流向工厂,大地向这些工厂输着血,源源不断。地下蕴藏着火的能量,神秘的转变改变了亿万年前的一切,那些动物和植物的尸体消失了,作为最基本的能量方式,它们保持了所有的热能。那些亿万年前的太阳能量重新释放出来。那团火让我看到了亿万年时光的残片,这些残片在火焰中明灭着,时光原来也能够被储蓄和积聚。跳动着的火焰,一片片时光在瞬间闪光、消失,无影无踪。大地被自己的火焰所照亮着,大地上的事物被地火所照亮。
我看到了一个孤独的身影,在夜色和火光里徐徐而去,我听到地上积叶被脚踩踏的脆响,吱吱嘎嘎,薄薄的冰在支解脆裂。火焰冲天,夜空摇摇欲坠。
三、 赶路的骡子和一头不安份的驴
一辆车和另一辆车交汇的时候,往往在一瞬间一闪而过。而一辆骡马车和另一辆驴车并肩而行的时候,它们就变得不可知了,两辆车若即若离之间,两个赶车人若理不理,各自埋头打盹,鞭子在插筒里左右晃荡,骡子和驴对此若理不理。骡子显得有些专心致志,埋着头赶路,肩一耸一耸的。驴也在赶路,驴眼睛四下里张望,粉白的蹄子做秀似的轻盈地抬起落下,尾巴甩来甩去,故意往骡子身上甩着,有一种挑逗和戏弄的意思,驴脸上的粉白斑一张一弛,表情夸张。这是一头公驴,或者这是一头正在发情期的母驴,公驴胯下的物什蠢蠢欲动,那黑色的长物伸伸缩缩,公驴的嘴边一直流着涎液,鼻孔潮湿,眼角水汪汪的。母驴的水门晶亮的,也是湿漉漉的,水门在颤栗着,似乎有一种难以抑止的欲望在让它浑身躁动不安。
车轭压在它的肩上,随着它的肩一下一下地耸动,蹄子得得地踏在坚硬的柏油路面。车子慢慢悠悠地走着,不紧不慢。赶车人头一点一点,似鸡啄米。驴往骡子身旁靠了靠,几乎要蹭到它的身体。驴车左右走着S形的辙道,车上的人左右摇晃着,车辕相碰,车轮相靠。车上的人醒了,一看驴发了骚。那黑色的物什伸出老长,滴着水,赶车人一鞭子下去,驴身上立时多了一道白印,驴的身体疼得哆嗦了一下,那胯下的物什也缩了回去,驴耳朵立时耷拉了下来。母驴的水门一耸一耸地颤跳着,赶车人照着驴屁股也是一鞭,驴的水门立即变小了许多,驴尾巴耷拉了下来,紧紧夹着那刚才还水汪汪的水门。驴一阵小跑,想超过骡子。
一辆骡车永远要比驴车走得更远,驴车在村庄与村庄之间走动着,驴感觉自己很了不起,它似乎已经对所有的道路都熟稔于胸,走路时经常开小差,做一些与拉车不相干的事情,比如对另一头驴或骡子调情。驴能够做到的就只能是这些了,驴不想真的走太远,那些道路永远要比大地更博大和遥远漫长。驴想的事情就是和一头异性的驴子搞上一下子,驴开心的时候会扯着嗓子叫上一阵子,那歇斯底里的吼叫,让人无法容忍,人们故意吊一头叫驴,让它接近一头水门汪汪的母驴,看得见却够不着,有时就隔一堵墙,驴子急啊,叫啊,苦苦哀求却无济于事。第二天,你会看到一头没精打彩的公驴和母驴,红着眼睛,嗓子已经嘶哑了。驴泪汪汪,似有许多冤情和不甘。
四、 那些毗邻村庄的坟丘
一个生着,他走到村庄旁边的坟地里挖一个坑,然后,有一天,他死了,人们将他装进一只木盒子里,埋进那个坑,再在上边堆起一个馒头一样的丘,放一只破碗,盛着一块土。一支招魂幡在坟头孤零零地飘着,风刮得它呼呼直响,像是它在为他哭泣,也像是他的魂魄在那支幡上哭泣。
村庄不断地往大地的深处扩展着,大地的面积似乎随着村庄也在扩展着,道路切割着大地,让它零碎、更零碎些。杨树旗一样招摇着,隔断了一个村庄了望另一个村庄的视线。那些活着的人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在炕头干活,白天在地里精耕细耙,夜里在老婆身上精耕细耙。人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到了再也耕不了耙不动的时候,他会像一头老牛一样轰然倒下。然后,到了那个先人们住着的村庄里,在一个个土丘底下,张三又碰到了多年未见的李四。旧的坟头渐渐地低矮了下去,一年年的风雨冲刷去一层层堆土。人们年轻时候看见那个古代的夯土堆,说是齐威王的第几个儿子的大坟,年老的时候,那堆夯土还在,自己却老得再也无力迈上土堆。村庄的坟地要比夯土堆小许多,草民的坟丘自然就是盈寸之地,借以容身。丘不过数尺,方不过数米,一拨草青了黄黄了青,一拨人陆陆续续埋了进来。在他爷爷的爷爷的身边,他埋了下去。新的坟土总是要高于其它旧坟,丘高于阜,可以望乡。人死了还要惦念记着还活着的人,狐死必首丘,人也一样。人总是不放心那些事,那些可能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坟头朝着村庄的方向。人似乎就是死了也死得踏实。
一棵树栽了下去,一个人埋了下去,一粒种子埋了下去,明年会发芽生根,长出一棵苗来,一个人埋进去了,转瞬间就成了一把土,唯一剩下的的就是一堆散乱的骨头。木头朽了,骨头也朽了,最终,化为乌有,只有一点点略高于土的丘。托体同山阿。时光改变着一切,一切隐秘的事物在悄然发生着变化,然后又归于隐秘和消亡。村庄如此、人如此、大地也如此。
有时候,走着走着,就会踢到一块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骨头,白生生的,毫无生命的印迹。那会是谁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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