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刃之舞
傅菲
他走到女装店门口,嘴巴上歪歪的烟头,炭火一样快速红起来,烟一圈一圈地罩住他的脸。他把烟头一扔,踏上一脚,说:“我真想进去摸那个女人的胸脯。”女装店的橱窗里,站着一个戴黑色胸罩的女模特,泡沫的那种。我说,你也太好色了,假的你也不放过。“我不是说女模特,而是说柜台里的那个女人。”他又点了一支烟,把头伸进门里,拉着我的衣袖,说:“女人的乳房有两个用处,一个是当孩子的奶瓶,一个是当男人的热水袋。”
他是个好色的人,但我们都没有因此而歧视他,相反,因此而热爱他。即使我们对他的某些出格的做法,抱有不满,也是充满乐趣的。他绰号板头,年龄和我差不多,三十出头,脸黑,有密密的胡碴,能说会道,学过两年的美声。我们三天两天就在一起吃饭,或泡茶楼。我们说到女人时,他会说,你们还不算真男人。他顿了顿,又说,老猫除外。那你说说,真男人是怎样的。其中一个人这样反驳他。他哈哈哈地笑起来。我们也哈哈哈地跟着笑起来。他说,泡女人是男人的天性,被男人泡,也是女人的理想,有什么藏藏掖掖的呢,你看,我泡的女人,包括细节,我都说出来,与大家一起分享,你们为什么不去泡呢?泡了也不说。我们应和地说,你是真男人。不过,有一次,板头的说法,遭到了我另一个朋友的唾骂。我的朋友是乡下教书的,夫妻恩爱有口皆碑。我们在滨江路搭车,准备去县城。板头说,一辈子不可能只跟一个女人,不同的女人有不同的味道,跟一个女人过一辈子,不如把自己的鸡巴割掉。我的朋友憋红了脸,语无伦次地说,你真是无耻,你当种猪算了,还当什么人。事后,板头自嘲地对我说,你的朋友真落后,还是二十年前的老观念。我说,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原则,按自己的原则去生活,也是一种幸福,比如你。
我即使两天不见面,我也会打个电话给他:“你忙好啦。这两天有什么新发现?”他若没应酬,会很盛情地说:“来坐坐吧,我泡铁观音你喝。”我到了他办公室,他的铁观音也泡好了。他把自己办公室的门关好,把自己坐的转椅让给我坐,发一根烟,说:“我昨天把那个二十一岁的搞掉了”。他的语气铿锵,但声音低沉,生怕门外的同事听到。我知道他有长谈的意思。我说,我没看过那个二十一岁的,她做哪一行的。他说,你真是迂腐,搞女人还问她哪行的?又不是讨老婆,只要不是就可以。你呀,整天大吃大喝,却饿慌了一样,看见菜就下筷子。我说。我这样的话已经不止讲过一次了。他从坐的沙发里,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说:“我钓她已经钓了一个多月了。”他撑开眼帘,斜吊眼角,把烟翘起来,说:“今年一年的任务,一个季度就完成了。”我说,你也太不客气了,一个季度就搞了四个女人,你这样下去,会让许多人混不到饭吃。我又说,你对社会最大的贡献就是让一些女人没有闲着,资源得到盘活。他爽朗地笑了起来,说,那是的,那是的。
板头对我说过好几次,说想泡我的一个老乡,叫我撮合。我说,一个老女人有什么味道,尤其是漂亮的老女人,像电风扇一样,天热了,谁都想扇,轮到你扇,都不知道扇了多少拨人啦。板头说,管它呢,扇起来舒服就可以,还管谁扇过?我的老乡,其实板头也认识,但我还是提供了机会,大家在一起吃了餐饭。我的老乡也是个老江湖,一目了然,但装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两年过去了,板头始终没上手。我问板头,资深美女被别人上了,你怎么还是老样子。板头说,实在忙不过来,没结婚的女人在后面排队,哪顾得上她?把她搁置一下,过两年再用用,她是定期存款,到用的时候去取。
有时候我会取笑板头,说,板头,你什么草都能吃下去,饿了,干稻草也吃得津津有味,还慢慢反刍。你真恶毒。板头说。他把烟头使劲地往烟灰缸里弹。其实,烟头根本没有烟灰。他抽“红双喜”,抽“红塔山”,一般价位在10块钱以内。他对烟不讲究,对吃也不讲究。他爱喝酒,但对酒也不讲究,只要有酒味就可以。他说,做人要随遇而安,有床能睡着,有饭能吃得下,有酒喝两杯,有女人搞两下,人这样活,很行了。他随意地生活,与他的经济能力没有任何关系。他一年少说也能挣50万,在小城市,足够了。他抽烟没有瘾,也分不出好环,但时时刻刻嘴巴里都刁一根烟。我取笑板头,是有典故的。——在广场的一个大型商场,有一个卖花的女孩子,我早听板头说过,但没见过。他说那个女的胸真大,能盖住他的脸。他还张开手掌,形容胸是如何的大。一次,板头约我,去舞厅跳舞。我说我不去,我到了舞厅和白痴没什么两样。他说,你来吧,老猫也要来。板头和老猫在一起,就会有戏看。到了舞厅,还没开场,老猫,板头,我,一个脸上有板油肉的女人,坐在舞池边上喝茶。我知道这个女人就是那个胸很大的卖花女子。那个女的,个头高大,腿很粗,头发把脸遮了半边。跳了几圈舞下来,板头对我说,那个女的说老猫不老实,跳舞的时候,老猫的双手在她胸脯乱抓。我说,抓了又不罚款。我又说,这个女的太难看。板头说,又不是自己的老婆,要那么好看干什么。我说,重要的是,还是免费的。板头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板头说,这个女的,很有味道,各种功夫都会。他又说:“她喜欢做爱,做各种姿势。她边做边喝酒,真有意思。”
板头喜欢和老猫出来玩,尤其去酒吧。他有时候也叫我。我不去,叫了几次也就不叫了。他说,你是个书生,整天守着老婆,向你学习。我说,你的东西雕了花,女孩子喜欢。他逗笑了起来,头仰天,唾沫飞在自己的脸上。有一次,他在电话里说,老猫来了,你出来玩玩吧。我听到电话里,都是轰轰轰哐哐哐的声音。我说你在哪里。他说,在宾馆地下室,一个酒吧里。“快来吧,有好多女人,跳裸体舞,今天是最后一天,不来就看不到了。”他说,“老猫带我来的,这几天晚上,他都在这里。”
地下室的甬道,十几个保安拿着棍子,走来走去。我对板头说,这样的地方不安全,保安像打手。酒吧中央是一个舞池,舞女一个一个地表演,三点式,一边唱歌一边跳舞。酒吧里坐满了人,都是年轻人,吞云吐雾,啤酒用瓶子喝,有的年轻人还赤着上身,手臂上有大块大块的纹身。也有年轻女子的看客,抽着烟,头不停地甩来甩去,中风一样。最后的一个节目,是一个金发女郎。主持人说,请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杨小姐上场,她是深圳来的知名艺人。金发女郎来到台上,做了自我介绍,说,是贵州人,希望有观众同她一起表演。观众只知道鼓掌,却没人上场。金发女郎来到观众席上,一边和观众握手,一边唱歌。她只穿了一条短裤,黑色的,胸脯上扎了一条粉红色的纱巾。她和板头握手的时候,把他拉上了台。板头傻乎乎地站在那里,脸上挂着尴尬的笑。这与他平时的作派完全相反。金发女郎把他当作了一根钢管,作钢管秀,有几次,还把手伸进板头的内裤里,说,一根好大的黄瓜。大家轰地笑了。板头很快适应了场上的气氛,手在那个女的脸上游来游去,逗得全场哄笑。
我们有一帮人,差不多是定期聚会的,打牌,喝茶,出游。板头一直是最活跃的一个。他是个贪玩的人。他也是一个做事一丝不苟的人。他把每天的工作,写在本子上,不完成不会下班。他说,工作是为了更好地生活。我看过那个记事本,3月9日这页写着:1、早上八点去电信结款;2、市烟草领导爱人住院,卖花去探望,包礼金1000元;3、送货给工商局;4、下午送货去广丰,回来约市二建老总吃饭。他热爱这份工作,他说,我一想到这些人能给我钱挣,我走路都快起来。
除了睡觉,板头很少有时间在家。但他除了出差在外,他不会在老婆之外的其它房间过夜。他说,每个星期两次,还是要给老婆的,老婆不能得罪。我们通常成了为他打掩护的对象。我们在一起吃饭,板头也把老婆带来,跟老婆很黏糊。他老婆坐了个把小时,坐不住了,说,你们慢慢吃,我打麻将去了。他老婆其实不是去打麻将,是回家了。他老婆看见我们在一起,心安了。他老婆走了不到半个小时,板头开溜了,说,眉眉还在等呢。
大部分的时间,板头钓不到女人。他吃了晚饭,一个人上街闲逛,看见漂亮的女人,跟上去,一直跟到那女人在街上消失了。这是他的习惯。他上网吧,上茶座,服务员的名字一个一个问过去。一次,我和板头在左岸茶楼喝茶,看见一个新来的服务员,板头马上举起手,说:“服务员,那个穿短裙子的服务员,过来一下,加点水。”短裙的过来,板头从她的脸往下看,又往上看,说,你叫什么名字,这两天来的吧。短裙说,来了一个星期了。一个星期?你看过我吗。我天天来的。板头说。客人多,我记不到了,不过面很熟。那女的不好意思,走了。隔了不到5分钟,板头又向她举手。短裙来了,问,有事么。板头说,没事,看见你漂亮,我忍不住举了手。
他穿打折的衣物,皮鞋是定做的,40块钱一双。夏天的时候,他拖一双黑色的凉鞋,裤脚拖地,看见熟人,他老远招呼。我几次问他,说,你这副打扮,像个摆摊的,怎么会有那样该死的女孩子,投怀送抱?他说,我又不是卖相的,要穿得那么好。他兄弟一般抱住我的肩膀,说,衣着是空洞的东西,女人要两样东西,一是甜言蜜语,二是钱物。我说我也有甜言蜜语,怎么没女孩子喜欢我呢?他说,你有女弟子,这些人都是你的信徒,你可以随意用用。我说我从不和自己的信徒打交道,避免自己的声誉受损。那你就是伪君子。他说。你想想,你不用,别人照样用,泡女孩子就是要先下手为强。
有一次,板头突然问我,说,你上午有事吗。我说没有紧要事。他说,你陪我的女朋友去堕胎。我说我怎么会摊上这样的差事,我不去。谁叫你是我兄弟?他说。我说我什么事不好干,我陪别人的女朋友堕胎,等同于强奸她。板头说,你这是救火。“这个女孩子叫我给三千块钱她,她就堕胎,不然就生下来。”板头说,“钱是小事,她是威胁我,我要尽快脱身。”我说,你把三千块钱给她,叫她自己去。那她拿了钱不去呢,你咬她一口?板头说。我说,这样吧,你写个委托书给我,万一出现医疗事故,和我没关系。板头一拳打在我肩胛骨上,说,你是个老江湖。我说,你是生意人,现在是契约时代,你当然要给我契约。
去堕胎的女孩子,二十岁还不到。我没有问她名字。这是我见过的板头第七个女人。板头也没和我谈起过这个女孩子。去医院的路上,她说她是北乡人,在酒店里当迎宾小姐。她一边走路一边吃肯德基。我说肯德基好吃吗。她说,你不可能没吃过肯德基吧。我说我吃过,不过你吃起来特别来劲。我说,你是个快乐的人。
手术费花了八百七十六元。我扶着她出了医院,说,这是壹千块钱,给你补补营养。她说,谢谢你陪我半天。我说,板头今天很忙,走不开,他叫我代他致歉。
板头对这件事,很感激我,还特意请我吃饭,说,朋友多年胜兄弟啊。
板头泡妞有自己的原则,一是有婚的女人不要,二是朋友用过的不要。有一次,我们在一起打牌,板头突然把牌一扔,说,打牌太耗时间,不如去请女孩子喝酒。天天泡妞也没意思,我说。板头说,你知道你今年几岁了。我说,泡妞跟几岁有什么关系。板头说,我们要加紧泡,过两年我们想泡都泡不动了。我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虽然老猫也多次提出这个问题。
我婚后很少在外玩乐,只是偶尔和有限的几个老同学玩牌。我日常生活的三部曲是上班,烧饭,码字。上班是混饭吃的,烧饭和码字是自己热爱的。板头好几次说我迂腐,说,烧饭是男人干的吗?写文章买米熬粥喝?空洞得很的东西。我说我干得快乐呀。你泡妞也是为了快乐。
快乐,是我们追求的基本元素了。快乐无罪,但也确实低智。我有时很羡慕活在上个世纪上半叶的人,生活很艰苦,却个个有抱负,可以为自己的理想甘付一切。
快乐就可以,或许是我对人生最好的祝福了。也许人生没有那么多的意义。比如你看我,一天到晚和文字打交道,看不到一丝光亮,我是一只迷途的羔羊。比如我看你,你沉迷自己的游戏而其乐无穷,也是一只迷途的羔羊。我们迷失的地方都是自己看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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