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翠
徐小翠是我初中时的校友,高我两级。在不大的乡村校园里,我曾时常与她碰面,记得那时候她中等个头,纤细身材,长长的马尾辫披到腰际;她脸儿生的素净,仿佛一丝纤尘也无,透出象牙的光泽;眼睛生得细长灵秀,虽然不是那种乍眼的漂亮,但是很耐看,又兼她安静羞怯的样
子,确是人见人爱。
小武叔是我本家几十位叔辈中排行最小的叔叔,生得高大威猛。他跟小婶子正是初中的同班同学。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他们在初中就偷偷的恋爱了,老师在上面讲“关关睢鸠,在河之洲”他们就在下面频繁的传递纸条儿,传来传去的后果就是两人双双中考落榜回家务农。
他们结
婚时我已上大学,可巧暑假回家赶上他们的婚礼。听娘说小武叔自由恋爱娶来了漂亮的小婶子,我去看。扒着人肩往里一瞧,一眼认出了她----徐小翠,她居然成了我的小婶子。她穿着一身掐丝大红旗袍,头发盘在头顶,发间插着一朵玫瑰花。两腮粉红,一脸的喜气。神色比少女时光更加羞怯,许是因为看她的人
太多了吧。她看到我走近来,笑了笑,看来也认出了我。我上前去仔细端详,感觉她眼中秋波闪烁,真是美不可言。
家乡乃孔老夫子的故乡,乡人多礼,所以婚礼进行的繁缛而冗长。礼归礼,闹起洞房来却是生猛,那些家伙对着新媳妇虎视眈眈,极尽调笑之能事,看到一些小伙子们趁着酒性对小婶子动手动脚,很是不入眼,一时性起,对着一个家伙就是一脚,很不错的一个大屁墩,把小婶子逗的大笑起来,笑声如珠玉,很是动听。在她放声大笑的那一刻,感觉她还是一个跟我无二样的清纯小姑娘,可不是?她才二十一岁。
婚后第二年,他们生了一个女孩,很像小武叔,但小武叔并不怎么喜欢。话音里他在盼儿子呢。后来我就来了北京,一直没有见到他们。如此岁月蹉跎,七、八年的时光就过去了,直到2005年我娘来给我伺候月子,偶然之间知道了他们的消息。
娘说:“你小婶子,还记着吗?可惨喽!”
我眼前立刻浮现小婶子羞涩美丽的样子,耳畔立刻响起她大笑时如玉珠一样的声音。
赶紧问道:“她怎么了?她跟小武叔不是自由恋爱结的婚吗?小武叔难道会对她不好?”
娘说:“也怪她自己命苦,又怀了六胎,没一个男孩!”
“又怀了六胎?他们要了七个孩子?!”我叫起来。“养得起吗?”
“计划生育管得这么严,谁敢要那么多?第二个孩子生出来你小武叔一看是个闺女,没让你小婶子看第二眼,就把孩子送人了!我去看她,坐月子的人呐,哪能流那多的泪哟,眼睛肿得像铃铛似的!一个劲得跟我说想孩子……唉,可怜啊!”
我顿时嗓门变大:“小武叔太过份了!生男生女取决于男方!”
“哼,这个小武啊,后来老婆又怀上了,这次他不等孩子生出来再处理了,怀了没多久就到医院托关系找熟人,给你小婶子照什么超,结果超出是个闺女,就哄你小婶子吃药,听说没多久孩子就流下来了,你小婶子哭啊喊啊,满村人都听到她在夜里喊,喊得人心里凄惶啊。我去看她,屋里连点烟火气儿都没有,更别说吃头子(饭)了。身子底下还流血呢……你小武叔不知跑哪去了。”
我心口像盖上了一块寒铁。“真想不到小武叔会是这种人!”
“唉,后来就更惨了,一连又怀了好几胎,都超出来是闺女,流掉了。流到后来,你小婶子也不哭了,流了没几天就下地干活。小武贩卖沙子赚钱了,不是人呐,他是一有空就看黄色录像,要不跑出去找女人,喝花酒,要不回到家打你小婶子,打得那叫狠哟,头发一大把一大把的朝下抓,脸上肿得像紫茄子,腚瓣子上都是脚印!现在,你小婶子不像个人样了……我看呐,这自由恋爱有时候还不如那媒人说合的有情份呢!”
“那小婶子还不赶快和他离婚?”
“离婚,你想的太简单了,离婚了到哪里去,娘家不要,自己又没房住又没本事找饭吃,还不是死路一条?再说,还有个大孩子呢!不为自己想还得为孩子想啊!”
娘说着激动起来,但看到我的表情,连忙住了嘴:“你坐月子的人,不能动气啊,咱不说这让人不快活的事了!”
我心绪好久不能平息,也只有连连叹息了几回。
2006年秋,我回到了家乡。那天在院落里闲坐,听到有人在门外喊道:“二嫂,借个锨用。”我抬头一看,一个短发干瘦的中年妇人站在大门上,有点眼熟似在哪里见过,仔细看去,居然就是小婶子。没想到,不到十年的时间,她变化这么大,我听娘说过她的事后,知道她一定是改变了不少,但是我没想到她连模样都改变了,变得需要仔细看才能认出来。她倒是一眼认出了我,赶快进了门,热情的问候起来。她的声音也变了,那如玉珠一样圆润的声音荡然无存,她声音暗沉干咽,就像一块久日暴晒的石头一样暗涩无光。等她走近,才发现她脸上的皱纹密布,面色枯黄,只有稀疏的几根短发贴在脑袋上,更可怖的,是在她的脖子和手臂之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里面有小圆圈样的,我想是烟头烫过的痕迹。我心中大骇,豁然站了起来,不知说啥好,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情,扭捏着也说不出话来,似乎很是羞愧,但她有什么好羞愧的呢?做孽的又不是她?我想要安慰她,又怕无故打开话头会引起她更多伤痛,结果我只呆呆地站着,她也躲闪地看着门口。直到我娘抱我的小女儿来,她才双眼放光,很快的走过去,仔细的端详着,她看孩子的眼光是很欣喜的。良久,才说:“真是个俊宝宝唉,像你,像你!”又问娘:“是儿子还是闺女?”娘说是闺女,她立刻把手缩了回去,脸上爬上来明显的失望,讪讪地离远了。没多久,她就走了。走时我从窗户里看着她的身影,就像枯柴一样消瘦,上衣和裤管空荡荡的,就像个纸人一样。显然,过往那个充满活力的徐小翠已被现实杀死了。
汪曾祺先生在他的《泡茶馆》一文写道:“怪事!中国的妇女似乎有一种天授的惊人耐力,多大的负担也压不垮!”他象是在礼赞中国女性,如果真是那样,那他是在礼赞一种变异的不健康的美,女人的美不应是这样逆来顺受的,她们应该同男人一样张扬自己的生命,而不应该只为了男人和家庭付出以至于失去自我,甚至成为男人玩乐和发泄的对流象,甚至沦为生育的工具。要知道,这些被压迫的变异的中国女性会在未来教养出同样变异的心灵扭曲的孩子----她们会使自己的儿子蔑视女性,会使自己的女儿厌恶自己,因为,她们就是那样深地厌恶着自己。
那次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小婶子,前两天,给娘打电话,娘似乎正在忙着,我问忙啥呢,她才说:“咳,你小婶子生了个大胖小子!我正要去买礼上门道喜呢,你小武叔乐疯了,摆了十几桌请客!”我连连说好,心里由衷地为她高兴。小婶子终于
完成了任务,终于母以子贵,登上了自己梦想的舞台。但愿小武叔从此不再虐待她,让她像一个人一样地生活。
我知道,在现在中国的农村,还有不计其数像小婶子一样的女人在挣扎,在等待,在不抗争地哭泣着,对于她们,我除了祝福她们早得贵子,更想送她们一句话:珍爱自己,靠自己的心灵和双手生活。
2007.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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