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物
毒 物
文/郑晓红
１、
我窥见她的时候，她正藏身在三枚树叶之间。她大概是用了过多的时间来修饰身体上的花纹，金黄做底，白色的脸谱用粗粗细细的黑边勾勒，图案是
精心设计过的，有山羊的头骨，蛇的套环骨节，骷髅的幻象，豹纹，腹底还有橘红色的两枚利齿图纹。甚至连腿脚上也一段段的着了色，棕红色的，褐黑色的，乳白色的。既然用了太多的气力在躯体上，那么，用以藏身的巢窠只能草草
将就，随便拉来三枚树叶用丝网略略裹缠一下，没有一处是严丝合缝的，不管从哪个方向都能窥见她斑斓的身子。
事实上，我当时并没有被撞进眼里的绚丽蛊惑，相反，我被吓住了，而且是狠狠地惊了一跳，条件反射样地
蹬蹬蹬后退了好几步。我意识到自己发现的是一个异类，她不仅迥异于人，而且迥异于她同族中任何一个种群。因此，我突如其来的恐惧是不无道理的，经验中，异于人类的生命形态中，诸如蛇，诸如蘑菇，诸如海底生物，暗淡纯一的色彩是人类的安全色，可以接近，可以侵略；艳丽多姿的色彩是人类的危险色，必须提防，必须拒绝。藏身在树叶之间的她就是一个异类，一个色彩鲜艳图案斑驳的异类，我确信，她绝对是一个毒物。
毒物之魅比毒物之毒更具力量，就象好男人往往在对坏女人口诛笔伐之后窃窃间心存幻想一样。若眼前的毒物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不攻击人类，那么，我就会极侥幸地将自己归到这万分之一的几率之中。好奇打败了恐惧，如此饱满新鲜艳丽的躯体盘缩在三枚树叶之间。她一定早已察觉到了来自叶障之外的目光，可是，她甚至没有勇气露出眼睛偷觑一下，仅仅是尽力团缩着身体，把腿脚缩拢回去。那寒酸飘摇的叶房终于显出尴尬了，上上下下的缝隙里，都是外来的，异于她类的，我的，目光。
当时，我有点讶异于我在她面前表现出的强烈的好奇心和占有欲。若要追溯我生命中掠过的毒物的历史，她的同族，应当是浮雕一样不可磨灭的一笔。现在，我若探手到自己衣襟下面，直探到心口之上，乳房正中间的部位，会摸到一片隐约的凸起。它有一分钱币大小，圆形，因为没有用以呼吸的毛孔，肤色比邻近的皮肤光滑的多。那一点圆形的肉色浮雕，就是她的同族在我身体上留下的印记。
这印章一样的标记曾左右了我很长一段童年时光。常常有陌生或者不陌生的大人拉我过去，高高撩起我的衣襟，指着我胸前泛了些绯红的光的肉色印记唬着他们的比我大的或者比我小的孩子，“看，若不听话，就会被盖了有毒的印章，只要做错了事，随时就会发作，就象孙悟空戴的紧箍咒一般。”我被他们拽来拽去，成了一个不听话孩子的典范，我并不言语。在山林里跟同伴们玩耍，大家也常常围我在中间，喋喋不休的谈论着早已传的变了样儿的有关留在我身体上的印章的故事。我依然有求必应的自己揭起衣襟，把那印章露出来，那么圆，那么光滑，那么恰恰正中。我的伙伴们并不以为它是不听话而至的惩罚，他们给它赋予了更神秘的力量，所以他们都噤了声，轮流用手指轻轻在那印记上摸一下。
摸一下，再摸一下，摸了很多下。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根幼嫩的手指曾经轻轻抚摩过去，一点凉，一点热，或者，一点木木的痒。现在，那印记依然如故的悄悄附着在我身上，丝毫没有变样。但它早已不再具有神秘的力量，寻常的跟邻近的皮肉一样，不会再象童年一样接受很多手指和很多想象的顶礼膜拜。其实，这印章，与神力无关，与魔力无关，与天使跟精灵都无关。它只跟我眼前三枚树叶之间的她的同族有关，在我身体上留下印记的一定是她的祖上，是他，还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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