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与李白
周笃文
一
天宝元年(742),两位声名煊赫、风格迥异的人物相遇于大唐首都长安宫苑。一个是权重四海的冠军大将军渤海郡开国公内侍监首领高力士(690——762),一个是落笔摇五岳、啸傲凌王侯独领风骚的天才诗人李白(701——762)。他们相聚在明皇帝李隆基身边,周旋于沉香亭上、白莲池畔的清歌曼舞、美酒香花中,这该有多少动人的故事,巧妙的过招吸引人的目光、引发人的遐想。事实也果然如此。请看李浚《松窗杂录》:
“开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药,即今牡丹也。得四本红、紫、浅红、通白者。上移植于兴庆池东沉香亭前。会花方繁开,上乘照夜白(马名)太真妃以步辇从。诏特选梨园弟子中尤者,得乐十六部。李龟年以歌擅一时之名手,捧檀板押众乐前,将歌之。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为?遂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供奉李白,立进清平调三章……龟年以歌词进。上命梨园弟子略约调抚丝竹,遂促龟年以歌之。太真妃持玻璃七宝杯,酌西凉葡桃酒,笑领歌词,意甚厚。上因调玉笛以倚曲……自是顾李翰林尤异于诸学士。会高力士终以脱乌皮六缝(靴)为深耻。异日,太真妃重吟前词。力士曰:始以妃子怨李白深入骨髓。何反拳拳如是耶?太真妃因惊曰:何翰林学士能辱人如斯?力士曰:以飞燕指妃子,贱之甚矣。太真妃颇深然之。上尝三欲命李白官,卒为宫中所捍而止。”
还有段成式的《酉阳杂俎》:
“李白名播海内。玄宗于便殿召见。神气高朗,轩轩然若霞举。上不觉忘万乘之尊。因命纳履。白遂展足与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势,遽为脱之。及出,上指白谓力士曰:此人固穷相。”
这两则栩栩如生的故事,就是“高力士为李白脱靴”的原创本。李、段皆晚唐人,晚于李白百年左右。这些材料后被大量引用,写入正史、搬上舞台,盛传人口。高力士的弄臣形象就是这样塑成的。但,这是真的吗?首先《松窗杂录》所讲的时间背景——开元中——就完全不对。“开元”共二十九年。“中”是多少,对折算也在十四、五年左右。殊不知贵妃册封在开元二十四年。开元中哪会有赞美贵妃之诗作?另李白在《代宋中丞作自荐表》亦云:“天宝初,五府交辟(推荐),名动京师。上皇闻而悦之,召入掖庭。” “天宝初”入京,写得明明白白,可谓铁证,足以否定“开元中”其说之非。此外,一些与李白有亲密交往并为他编诗写序的人,如:李阳冰、魏颢以及为他作墓碣的刘全白,也都一致认为是天宝初间奉诏入京。李浚之说,不足取信,再明白不过了。至于《酉阳杂俎》所载,则更为离奇。试想尊贵风流、旷古一人的李隆基能为被他召来的白衣诗人李白的风采镇慑和压倒而说出这样进退失据,出尔反尔的话吗?既然不满李白的放肆,又怎能要提拔他呢?其不合情理,一想可知。实为文人快意编出的小说家言而已。前人对此早有质疑。明人钟泰华在《文苑四史》即指出“恐出自稗官小说”。清人王琦在《李太白文集跋》中亦云:“后人深快其事(指高力士脱靴),而多为溢美之言以称之。然核其事,太白亦安能如论者之期许哉。”表现了一种冷静的理性思考。
从文献上考查,高力士与李白的交往,也有正面的记述。范传正在《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云:“天宝初,召见于金銮殿。玄宗明皇帝降辇步迎,如见园、绮……他日泛白莲池。公不在宴。皇欢既洽,召公作序。时公已被酒于翰林苑中。仍(又)命高将军扶以登舟,优宠如是。既而上疏请还旧山。玄宗爱其才,或虑乘醉出入省中。不能不言温室树(宫内秘闻),恐掇后患,惜而遂之。”高大将军扶李白醉上龙舟,调护殷勤,这是多么动人的情节。范传正是李白的通家子侄。其父范伦与李白交往颇密,有《浔阳夜宴诗》相互酬唱。元和十二年(798)传正在宣歙观察使任上曾亲至当塗拜祭、迁墓、新撰碑文。并寻访到李白两个孙女,嘱令当塗政府予以关照,免其徭役。此序真实不虚,堪称信史。所载与李、段之小说家言竟是如此隔若霄壤。这是值得我们认真思考的。
二
李白是一个有着兼济天下的远大抱负的人。他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提出了:“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政治目标。因此很看重应诏来长安的事。在其上玄宗的《大猎赋》中主张:“使天人晏安,草木繁殖。六宫斥其珠玉,百姓乐于耕织。寝郑卫之声,却靡曼之色……延荣光于后昆,轶玄风于邃古。拥嘉瑞,臻元符。登封于太山,篆德于社首。岂与七十二帝同条而共贯哉。”把超越七十二帝作为实现其政治理想的崇高目的。可见其自信之强,期许之高。因此对得到明皇帝信任之“蜜月期”,十分欣赏,津津乐道。如:“幸陪銮辇出鸿都,身骑飞龙天马驹。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章紫绶来相趋。当时结交何纷纷,片言道合惟有君。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驾去温泉宫后赠杨山人》)。以及“汉帝长长苑,夸胡羽猎归。子云叼侍从,献赋有光辉。激赏摇天笔,承恩赐御衣。逢君奏明主,他日共翻飞。”(《温泉侍从归逢故人》)好一派春风得意,志气干云的模样。所与游者,多王公胜流。像杜甫《饮中八仙歌》所咏:贺知章是秘书监,李琎是汝阳王,李适之是右丞相,崔宗之是礼部员外郎,苏晋是礼部侍郎,草圣张旭是长史,焦遂则是名重八方的布衣豪士。从杜甫的这一组肖像诗中活画出李白当时的生存状态是何等自由浪漫、放逸不群。
但既要作辅国重臣,又要作神仙逸士的李白,他的痛饮狂歌与飞扬跋扈的作派,毕竟不能为宦海官场所容。不到两年,就不得不上表乞归了。促使他离去的原因,已知与高力士无关。高力士作为行事端慎的人,一直好评如潮。连张说、张九龄、李邕等贤相名臣都尊重有加。这在《全唐文》诸卷中累累提及,不一而足。燕国公张说更为其养父高延福、生父冯君衡、生母麦太夫人三撰碑铭,推许备至。李邕亦有《谢恩命遣高将军出饯状》之文。这样受到皇上与缙绅名臣推重的人,李白性虽豪纵,也必不至无端启衅,以招祸灾。再从李白写给《与韩荆州书》及《上安州裴长史书》看。他是怎样盛赞韩潮宗“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称许裴长史“高谊重诺,名飞天京。四方诸侯,闻风暗许”等等,皆不免有谈士旧习,誉言过实。韩、裴不过二流人物,尚且如此恭维。这是不是为我们提供一个反向推理的参数呢?更值得注意的是李白在《为赵宣城与杨右相书》中,甚至说:“伏惟相公,开张徽猷,寅亮天地。入夔龙之室,持造化之权。安石高枕,苍生是仰”此文作于天宝十四年,是代宣城守赵悦写的。这里说的杨右相,不是别人,正是杨贵妃的堂兄杨国忠。将杨比为夔龙(舜之贤臣夔与龙),安石(晋谢安字安石),此等夸词,皆谀言非实。不过,却从另一侧面反证李白并不怎么嫉恨杨氏兄妹吧。假设真有贵妃谗逐李白之事,能这样写吗?在另一首长诗《赠宣城赵太守悦》中,他再次以肯定的语气提到杨国忠:“夔龙一顾重,矫翼凌翔鹓……愿借羲和景,为人照覆盆”这些地方很是耐人寻味。
那么,真正导致李白离去的原因何在?上面提到的几通碑碣序文为我们提供了大致相同的答案。李阳冰在其《草堂集序》中说:“出入翰林中,问以国政。潜草诏告,人无知者。丑正同列,害能成谤。格言不入,帝用疏之。”认为是翰林院同事进谗言的结果。李阳冰是李白的族叔。时任当塗县令。李白晚年投奔他家。《草堂集序》即在李白弥留之际写成的。另一位魏颢,在《李翰林集序》中云:“上皇豫游,召白。白时为贵门邀饮,比至半醉。令制出师诏,不草而成。许中书舍人。以张垍谗逐。”魏颢是李白十分欣赏的青年,曾谓之曰:“尔后必著大名于天下……无忘老夫与明月奴。因尽出其文,命颢为集。”他对进谗之人说得更加明白肯定。张垍是何许人?乃故丞相张说之子,明皇帝之娇婿,当朝驸马、卫尉卿。当时与其兄均以舍人学士任职翰林院,同掌纶翰。可说是李白的同列长官。他的反对自然是一重大阻力。此外刘全白——自幼即获知于李白的人,在其《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中云:“天宝初,玄宗辟翰林待诏。因为《和蕃书》、上《宣唐鸿猷》一篇,上重之。欲以纶诰之任委之。同列者所谤,诏令归山。”诸家所述,大致相同如此。此外李白在《为宋中丞自荐表》亦云:“召入禁掖,既润色于鸿业,或间草于王言。雍容揄扬,特见褒赏。为贱臣诈诡,遂放归山。”在《翰林读书言怀》诗中更点明“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本是疏散人,屡贻褊促诮。”与“贱臣诡诈”正相符合。因为在那些规行矩步的馆阁诸臣眼里,李白掀天揭地的诗文,放荡不羁的作派,自然是看不顺眼,无法相容的。于是罗织周纳,编造恶名,赶走了事。而张垍则充当了这幕丑剧的领头者。虽说李白与张垍相识已久,有《玉真公主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然内容除诉苦外,无一字及于友谊。从“弹剑谢公子,无鱼良可哀”看,是以食客冯谖自喻,表示要弹铗归去。这种无奈的语气,不正好说明他们的冷漠与疏远吗。
李白的长安之旅,铩羽而归。这表明他的治国抱负,无法适应诈诡的官场及其复杂的潜规则。他晚年入永王幕,更是一塌糊涂,不可收拾。其实他的问政失败并非“坏”事,不然就算顺利,也不过多了一位补衮高官,却失去了一位辉耀千秋的诗坛巨星。其间的得失成亏,不言自明了。
三
高力士与李白晚年境况,颇为相似。他们同卒于宝应元年(762),只差三个月。又都先后遭贬,发往同一个地方——夜郎(巫州)。而且有着几乎交集的路线,并都有诗作流传。不过李白贬得较早,至德二年(757)十二月,就从浔阳踏上长流夜郎之路。次年夏天来到江夏。初秋七月到岳州,与族叔李晔,舍人贾至等被谪官员相遇,打桨洞庭、吟诗作赋,写下了二、三十首诗歌。直到乾元二年(759)春间,还在沅湘一带,有《春滞沅湘有怀山中》诗。李白渡洞庭上峡江抵夔州已是该年春暮。故其诗有“江行几千里,海月十五圆”(《自巴东舟行经瞿唐登巫山最高峰晚还题壁》)也正是此时李白获赦东归,写了《早发白帝城》这样轻快俊利的名篇。李白的流放,不像一个囚徒,倒像一位山水旅游者。走了十五个月,半道闻赦而回。如此自由潇洒,令人难以想象。这可能同其罪过不重,又得到有力者(张镐、崔涣、宋若恩)的保护有关。他的迟迟其行,其实就是以拖待变,等候赦免的策略。从其《流夜郎闻酺不遇》及《放后遇恩不沾》等诗作中可略窥端倪。前诗作于至德二年末。肃宗以收复西京等“赐民酺(聚会畅饮)五日”而李白没有得到这种优待。后诗从其“弃独长沙国,三年未许回”知为乾元二年春初之作,当时还逗留洞庭长沙一带。从中似可感觉他盼赦之心是何等急切。而他终于也等到了“半路承恩放还”的机遇。不然从浔阳到夔州(奉节),充其量二、三个月路程。据陆游《入蜀记》,他于八月十一日解舟西上,一路览胜访友,来到巫山,时为十一月廿四日,也不过三个半月而已。李白于乾元二年初秋来到岳州,停留了很长的时间。他同贾至的洞庭唱和诗中云:“君为长沙客,我独之夜郎。”(《留别贾舍人至》)说明他要去夜郎贬所。而贾至则有《洞庭送李十二赴零陵》诗,并云:“今日相逢落叶前,洞庭秋水远连天。共说金华旧游处,回看北斗欲潸然。”谪宦心情跃然纸上。李白去零陵没有?文献上找不到根据。但李白在去夜郎途中曾经过常德(朗州)似可肯定。其《春滞沅湘有怀山中》有“沅湘春色还,风暖烟草绿。古之伤心人,于此断肠续”之语。提及沅湘水色,当指朗州一带。“沅水横迤,阳山雄峙”正是朗州地势的主要特征。沅水浩浩荡荡地从常德穿城而过流入洞庭。还有一条重要的佐证材料:即被誉为“百代词曲之祖”的《菩萨蛮》。据《湘山野录》载,是“写在鼎州沧水驿楼,复不知何人所撰。魏道辅泰见而爱之。后至长沙,得《古风集》于子宣(曾布)内翰家,乃知李白所作。” “鼎州”,宋人改朗州为鼎州,即今常德市。沧水驿在其属县龙阳(今汉寿)的沧港。正是沅水流经之地。更值得注意的是词中所写“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诸语,其景色心境与前诗严丝合缝,如一笔写出。理应视为李白赴夜郎途中之作。朗州距沅水上游的夜郎(巫州)水路并不遥远。据杜佑《通典》一百八十三卷推算巫州(龙标)至朗州武陵陆程六百里,水程泝沅入武陵为八百里。王昌龄贬夜郎即取道由朗州至龙标。观其《武陵田太守席送司马卢溪诗》“诸侯分楚郡,饮饯五溪春。山水清晖远,俱怜一逐臣”可知。看来李白是徜徉沅水,与夜郎擦肩而过了。
高力士贬巫州(治所在龙标,辖夜郎、渭溪、思微三县),在上元二年(760)七月。起因是他反对权倖宦官李辅国用武力强迫太上皇李隆基迁往西内,加以软禁。《资治通鉴》二二一卷载:“秋七月丁未,辅国矫称上(肃宗)语,迎上皇游西内。至睿武门辅国将射生五百骑露刃遮道奏曰:皇帝以兴庆宫湫隘,迎上皇迁居大内。上皇惊,几坠。高力士曰:李辅国何得无礼。叱令下马。辅国不得已而下。力士因宣上皇诰曰:诸将士各好在。将士皆纳刃再拜,呼万岁。力士又叱辅国与己共执上皇马鞚,侍卫如西内,居甘露殿。辅国率众而退……丙辰,高力士流巫州。”另据《新唐书本传》:力士行前曰:“臣当死已久,天子哀怜至今。愿一见陛下颜色,死不恨。李辅国不许。”遂开始了他那一去不复返的悲壮旅程。他的《咏荠》诗,即作于巫州贬所:“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夷夏虽有殊,气味终不改。”借物明志,表现了纵有沧桑巨变,而不改本色的高尚操守。宝应元年(762)春末,病中的肃宗下令召高力士回京(在李林甫迫害作为皇子的肃宗时,高力士曾加以保护——见《资治通鉴》二百十四卷)。当力士奉诏来到朗州,始获知玄宗、肃宗父子在十四天内相继去世的噩耗。意外的打击把高力士击垮了。他号啕恸哭,呕血不止。八月病卒于朗州龙兴寺。新继位的代宗皇帝以其“护卫先帝劳,还其官,赐扬州大都督,陪葬泰陵(玄宗陵寝)”并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据高力士墓志铭称:“八月八日终于朗州龙兴寺,享年七十三岁。”上推七十三年,应生于武后天授元年(690),与《新唐书》“卒年七十九”不合。《新唐书》成于宋代,自不如当代奉王命所作墓志铭真实可靠。且与铭文所言“年未十岁,入于宫闹。武后期壮而将之,别命女徒鞠育”相合,当为信史,足证史籍之误。在知制诰潘炎奉王命撰写的《大唐故开府仪同三司兼内侍监上柱国齐国公赠扬州大都督高公墓志铭》的铭词云:“五岭之南歌大冯,桂林湘水神降公……五十年间佐圣躬,无瑕遇谪迁巴东。来归未达鼎湖空,抚膺一绝如有穷。魂随仙驾游苍穹。托茔山足茂林中,君臣义重天地终。”盖棺论定如是,可谓备极哀荣了。李贽在《史纲评要》中指出“高力士真忠臣也,谁谓阉宦无人。”是摒弃了传统偏见的中允不二的傥论。歌词首句所云“五岭之南歌大冯”有特殊背景,须要略加说明:高力士本姓冯,名元一,是岭南华阀大族。其曾祖冯盎为唐初高州都督耿国公广韶等十八州总管。祖父冯侙为潘州刺史。父冯君衡依例世袭潘州刺史。而为官方所不容,以擅袭父职被诛。九岁的冯元一作为阉童由岭南招讨使李千里送到武则天身边。因年幼交内侍高延福抚养,并改名高力士。其远祖冯业则是南北朝时北燕国主冯弘的族子。为北魏所逼,渡海定居岭南,世为粤中豪族。其跌宕起伏的家族史同样极富传奇性,但非本文所能尽,就不再赘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