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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冯至

1楼
秋歌 发表于:2007/9/23 15:3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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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至(1905-1993),原名冯承植,字君培。现代诗人、翻译家、教授。直隶涿州(今河北涿县)人。192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1930年赴德国留学专攻德国文学,兼修美术史和哲学。曾被鲁迅誉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曾任西南联大、北大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中国作协副主席等职。1987年获联邦德国大十字勋章和国际文化艺术交流中心艺术奖。著有诗集《昨日之歌》、《十四行集》、《十年诗抄》、《冯至诗选》和《立斜阳集》,散文集《山水》、《东欧杂记》等,历史小说《伍子胥》,传记《杜甫传》,译著有《海涅诗选》、《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等。

【吹箫人的故事】

我唱这段故事,

请大家不要悲伤,

因为这里只唱到

一个团圆的收场。



在古代西方的高山,

有一座洞宇森森;

一个健壮的青年

在洞中居隐。

不知是何年何月

他独自登上山腰;

身穿着一件布衣,

还带着一枝洞箫。

他望那深深的山谷,

也不知望了多少天,

更辨不清春夏秋冬,

四季的果子常新鲜。

四围好像在睡眠,

他忘却山外的人间。

有时也登上最高峰,

只望见云幕重重。

三十天才有一次,

若是那新月弯弯;

若是那松间翕萃,

把芬芳的冷调轻弹;

若是那夜深静悄,

小溪的细语低低;

若是那树枝风寂,

鸟儿的梦境迷离;

他的心境平和,

他的情怀恬淡,

他吹他的洞箫,

不带一些哀怨。

一夜他已有几分睡意,

浓云将洞口封闭,

他心中忐忑不安,

这境界他不曾经验。

如水的月光,

尽被浓云遮住,

他辗转枕席,

总是不能入睡。

他顺手拿起洞箫,

无心地慢慢吹起,

为什么今夜的调儿,

含着另样的情绪?

一样的小溪细语,

一样的松间翕萃,

为什么他的眼中,

渐渐含满了清泪?

谁把他的心扉轻叩,

可有人与他合奏?

箫声异乎平素,

不像平素的那样质朴。



第二天的早晨,

他好像着了疯癫,

他吹着箫,披着布衫,

奔向喧杂的人间。

箫离不开他的唇边,

眼前飘荡着昨夜的幻像,

银灰的云里烘托着

一个吹箫的女郎。

乌发与云层深处,

不能仔细区分;

浅色的衣裙,

又仿佛微薄的浮云。

她好像是云中的仙女,

却含有人间的情绪;

他紧握着他的洞箫,

他要到人间将她寻找!

眼看着过了一年,

可是在他的箫声里

渐渐失去山里的清幽

和松间的风趣。

他走过无数的市廛,

他走过无数的村镇,

看见不少的吹箫少女,

却都不是他要寻找的人。

在古庙里的松树下,

有一座印月的池塘,

他暂时忘去他的寻求,

又感到一年前的清爽。

心境恢复平淡,

箫声也随着和缓,

可是楼上谁家女

正在朦胧欲睡?

在这里停留了三天,

该计算明日何处去;

啊,烟气氤氲中,

一缕缕是什么声息?

楼上窗内的影儿,

是一个窈窕的少女,

她对谁抒发幽思,

诉说她的衷曲?

他仿佛又看到

一年前云中的幻像,

他哪能自主,

洞箫不往唇边轻放?

月光把他俩的箫声

溶在无边的夜色之中;

深闺与深山的情意

乱纷纷织在一起。



流浪无归的青年

哪能娶豪门的娇女?

任凭妈妈怎样慈爱,

严厉的爹爹也难允许。

他俩日夜焦思,

为他俩的愿望努力,

夜夜吹箫的时节,

魂灵儿早合在一起。

今夜为何听不见

楼上的箫声?

他望那座楼窗,

也不见孤悄的人影。

父母才有些活意,

无奈她又病不能起;

药饵俱都无效,

更没有气力吹箫。

梦里洞箫向他说,

「我能医治人间的重病;

因为在我的腔子里,

蕴藏着你的精灵。」

他醒来没有迟疑,

把洞箫劈作两半,

煮成一碗药汤,

送到那病人的床畔。

父母感谢他的厚意,

允许了他们的愿望。

明月依旧团圆,

照着并肩的人儿一双。

啊,月下的人儿一双,

箫已有一枝消亡。

人虽是正在欣欢,

她的洞箫却不胜孤单。

他吹她的洞箫,

总是不能如意;

他思念起他自己的,

感到难言的悲戚。

「假如我的洞箫还在,

天堂的门一定大开,

无数仙女为我们

掷花舞蹈齐来。」

他深切的伤悲,

怎能够向她说明;

后来终于积成了

难于医治的重病。

她最后把她的箫,

也当作惟一的灵药──

完成了她的爱情,

拯救了他的生命。

声 尾

我不能继续歌唱

他们的生活后来怎样。

但愿他们得到一对新箫,

把箫声吹得更为嘹亮。

【蛇】  

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

静静地没有言语。

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呵,不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侣伴,

心里害着热烈的相思;

它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光一般的轻轻地

从你那儿轻轻走过;

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

象一只绯红的花朵。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

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

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

像秋日的树木,一棵棵

把树叶和些过迟的花朵

都交给秋风,好舒开树身

伸入严冬;我们安排我们

在自然里,像蜕化的蝉蛾

把残壳都丢在泥里土里;

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

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

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

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

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

【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我们在灯光下这样孤单,

我们在这小小的茅屋里

就是和我们用具的中间

也有了千里万里的距离:

铜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

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

各自东西。我们紧紧抱住,

好像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风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

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灯红

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

【我们有时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我们有时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在一间生疏的房里,它白昼时

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无从认识,

更不必说它的过去未来。原野──

一望无边地在我们窗外展开,

我们只依稀地记得在黄昏时

来的道路,便算是对它的认识,

明天走后,我们也不再回来。

闭上眼吧!让那些亲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织在我们心里:

我们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

我们在朦胧的原野上认出来

一棵树、一闪湖光、它一望无际

藏着忘却的过去、隐约的将来。

【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

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

化身为一望无边的远景,

化成面前的广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联,

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

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

我们的生长、我们的忧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树,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浓雾;

我们随着风吹,随着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

【我是一条小河】  

我是一条小河,

我无心由你的身旁绕过──

你无心把你彩霞般的影儿

投入了我软软的柔波

我流过一座森林,

柔波便荡荡地,

把那些碧翠的叶影儿,

裁剪成你的裙裳。

我流过一座花丛,

柔波便粼粼地,

把那些凄艳的花影儿,

编织成你的花冠。

无奈呀,我终于流入了,

流入了那无情的大海──

海上的风又厉,浪又狂,

吹折了花冠,击碎了裙裳!

我也随着海潮飘漾,

飘漾到无边的地方──

你那彩霞般的影儿,

也和幻散了的彩霞一样!

【原野的小路】

你说,你最爱看这原野里

一条条充满生命的小路,

是多少无名行人的步履

踏出来这些活泼的道路。

在我们心灵的原野里,

也有几条婉转的小路,

但曾经在路上走过的,

行人多半已不知去处;

寂寞的儿童,白发的夫妇,

还有些年纪青青的男女,

还有死去的朋友,他们都

给我们踏出来这些道路;

我们纪念着他们的步履

不要荒芜了这几条小路。

2楼
秋歌 发表于:2007/9/23 15:39:14

赛纳河畔的无名少女

作者:冯至
修道院楼上的窗子总是关闭着。但是有一天例外,其中的

一只窗子开了。窗内现出一个少女。

巴黎在那时就是世界的名城:学术的讲演,市场的争逐,

政治的会议……从早到晚,没有停息。这个少女在窗边,只是

微笑着,宁静地低着头,看那广漠的人间;她不知下边为什么

这样繁华。她正如百年才开一次的奇花,她不知道在这百年内

年年开落的桃李们做了些什么匆忙的事。

这时从热闹场中走出一个人来,他正在想为神做一件工作。

他想雕一个天使,放在礼拜堂里的神的身边。他曾经悬想过,

天使是应该雕成什么模样─—他想,天使是从没有离开过神的

国土,不像人们已经被神逐出了乐园,又百方设计地想往神那

里走去。天使不但不懂得人间的机巧同悲苦,就是所谓快乐,

他也无从体验。雪白的衣裳,轻轻的双翅,能够代表天使吗?

那不过是天使的装饰罢了,不能代表天使的本质。他想来想去,

最重要的还是天使的面庞。没有苦乐的表情,只洋溢着一种超

凡的微笑,同时又像是人间一切的升华。这微笑是鹅毛一般轻。

而它所包含的又比整个的世界还重─—世界在他的微笑中变得

轻而又轻了。但它又不是冷冷地毫不关情,人人都能从它那里

懂得一点事物,无论是关于生,或是关于死……

但他只是抽象地想,他并不能把他的想象捉住。什么地方

去找这样的一个模型呢?他见过许多少男少女:有的是在笑,

笑得那样痴呆,有的哭,哭得又那样失态。他最初还能发现些

有几分合乎他的理想的面容,但后来越找越不能满足,成绩反

倒随着时日削减,归终是任何人的面貌,都禁不住他的凝视,

不几分钟便显出来一些丑恶,难道天使就雕不成了吗?

正在这般疑惑的时候他走过修道院,看见了这少女的微笑。

不是悲,不是喜,而是超乎悲喜的无边的永久的微笑,笑纹里

没有她祖母们的偏私,没有她祖父们的粗暴,没有她兄弟姊妹

们的嫉妒,它像是什么都了解,而万物在它的笼罩之下,又像

是不值得被它了解。─—这该是天使的微笑了,雕刻家心里想。

第二天他就把这天使的微笑引到了人间。

他在巴黎一条最清静的巷中布置了一座小小的工作室,像

是从树林中摘来一朵奇花,他在这里边隐藏了这少女的微笑。

在这清静的工作室中,很少听见外边有脚步的声音走来。

外边纷扰的人间是同他们隔离了万里远呢,可是把他们紧紧地

包围,像是四围黑暗的山石包住了一块美玉?他自己是无从解

答的。至于她,她更不知她置身在什么地方。她只是供他端详,

供他寻思,供他轻轻地抚摸她的微笑,让他沉在这微笑的当中,

她觉得这是她在修道院时所不曾得到过的一种幸福。

他搜集起最香的木材,最脂腻的石块。他想,等到明年复

活节,一片钟声中,这些无语的木石便都会变成生动的天使。

经过长时间心灵上的预备,在一个深秋的早晨开始了他第一次

的工作。他怀里充满了虔敬的心,不敢有一点敷衍,不敢有一

点粗率。他是这样欢喜,觉得任何一块石一块木的当中都含有

那为使的微笑,只要他慢慢地刻下去,那微笑便不难实现。有

时他却又感到,微笑是肥皂泡一般地薄而他的手力太粗,刀斧

太钝,万一他不留心,它便会消散。

至于微笑的本身,无论是日光下,或是月光中,永久洋溢

在少女的面上。怎样才能把它引渡到他为神所从事的工作上呢?

想来好像容易,做起来却又艰难。

他所雕出的面庞没有一个使他满意。最初他过于小心了,

雕出来的微笑含着几分柔弱,等到他略一用力,面容又变成凛

然,有时竟成为人间的冷笑。他渐渐觉得不应该过于小心,只

要态度虔诚,便不妨放开胆子做去。但结果所雕出的:幼稚的

儿童的微笑也有,朦胧的情人的微笑也有……天使的微笑呢,

越雕越远了。

一整冬外边是风风雨雨地过着,而工作室里的人却不分日

夜地同这些木材石块战斗。

少女永久坦白地坐在他的面前─—他面前的少女却一天比

一天神秘,他看她像是在云雾中,虹桥上,只能翘望,不能把

住。同时他的心里又充满了疑猜:不知她是人,是神,可就是

天使的本身?如果是人,她的微笑怎么就不含有人所应有的分

子呢?他这样想时,这天他所雕出的微笑,竟成为娼妇的微笑

了……

冬天过去,复活节不久就在面前。他的工作呢:各样的笑,

都已雕成,而天使的微笑却只留在少女的面上。等到他雕出娼

妇的微笑时,他十分沮丧:他看他是一个没有根缘的人,不配

从事于这个工作。─—寒冷的春晚,他把少女抛在工作室中,

无聊地跑到外边去了。少女一人坐在家中,她的微笑并没有敛

去。

他半夜回来,醉了的样子像是一个疯人,他把他所雕的一

切—件件地毁去,随后他便昏昏地倒在床上。少女不懂得这是

什么事情,只觉得这里已经没有她的幸福。她不自主地走出房

中,穿过静寂的小巷,她立在赛纳河的一座桥上。

彻夜的歌舞还没有消歇,两岸弹着哀凉的琴调。她不知这

是什么声音,她一点儿也听不习惯。她想躲避这种声音,又不

知向什么地方躲去。她知道,修道院的门是永久地关闭着;她

出来时外边有人迎接,她现在回去,里面却不会有人等候。工

作室里的雕刻家又那样怕人,她再也不想向他相见,她只看见

河里的星影灯光是一片美丽的世界,水不断地流,而它们却动

也不动,只在温柔的水中向她眨眼,向她招手,向她微笑。她

从没受过这样的欢迎,她一步步从桥上走到岸边,从岸边走到

水中……带着她永久的微笑。

雕刻家一晚的梦境是异样地荒凉。第二天醒来,烬灰早已

寒冷。屋中除却毁去的石块木块外,一切的微笑都已不见。

他走到外边穿遍了巴黎的小巷。他明知在这些地方不能寻

到她。而他也怕同她见面,但他只是拼命地寻找,在女孩,少

妇,娼妓的中间。

复活节的钟声过了,一切都是徒然……

一天他偶然走过市场,见一家商店悬着一副“死面具”。

他看着,他不能走开。

店员走过来,说:“先生想买吗?”

他摇了摇头。店员继续着说:“这是今年初春赛纳河畔溺

死的一个无名的少女。因为面貌不改生态,而口角眉目间含着

一缕微笑,所以好事的人用蜡注出这副面具。价钱很便宜,比

不上那些名人的─—”

雕刻家没有等到店员说完,他便很惊慌地向不可知的地方

走去了。

这段故事,到这里就算终了。如今那副死面具早巳失落,

而它的复制却传遍了许多欧洲的城市。带着永久的无边的微笑

好像在向我们谈讲着死的三昧。

1932年,写于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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