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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至(1905-1993),原名冯承植,字君培。现代诗人、翻译家、教授。直隶涿州(今河北涿县)人。192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1930年赴德国留学专攻德国文学,兼修美术史和哲学。曾被鲁迅誉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曾任西南联大、北大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中国作协副主席等职。1987年获联邦德国大十字勋章和国际文化艺术交流中心艺术奖。著有诗集《昨日之歌》、《十四行集》、《十年诗抄》、《冯至诗选》和《立斜阳集》,散文集《山水》、《东欧杂记》等,历史小说《伍子胥》,传记《杜甫传》,译著有《海涅诗选》、《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等。
【吹箫人的故事】
我唱这段故事,
请大家不要悲伤,
因为这里只唱到
一个团圆的收场。
一
在古代西方的高山,
有一座洞宇森森;
一个健壮的青年
在洞中居隐。
不知是何年何月
他独自登上山腰;
身穿着一件布衣,
还带着一枝洞箫。
他望那深深的山谷,
也不知望了多少天,
更辨不清春夏秋冬,
四季的果子常新鲜。
四围好像在睡眠,
他忘却山外的人间。
有时也登上最高峰,
只望见云幕重重。
三十天才有一次,
若是那新月弯弯;
若是那松间翕萃,
把芬芳的冷调轻弹;
若是那夜深静悄,
小溪的细语低低;
若是那树枝风寂,
鸟儿的梦境迷离;
他的心境平和,
他的情怀恬淡,
他吹他的洞箫,
不带一些哀怨。
一夜他已有几分睡意,
浓云将洞口封闭,
他心中忐忑不安,
这境界他不曾经验。
如水的月光,
尽被浓云遮住,
他辗转枕席,
总是不能入睡。
他顺手拿起洞箫,
无心地慢慢吹起,
为什么今夜的调儿,
含着另样的情绪?
一样的小溪细语,
一样的松间翕萃,
为什么他的眼中,
渐渐含满了清泪?
谁把他的心扉轻叩,
可有人与他合奏?
箫声异乎平素,
不像平素的那样质朴。
二
第二天的早晨,
他好像着了疯癫,
他吹着箫,披着布衫,
奔向喧杂的人间。
箫离不开他的唇边,
眼前飘荡着昨夜的幻像,
银灰的云里烘托着
一个吹箫的女郎。
乌发与云层深处,
不能仔细区分;
浅色的衣裙,
又仿佛微薄的浮云。
她好像是云中的仙女,
却含有人间的情绪;
他紧握着他的洞箫,
他要到人间将她寻找!
眼看着过了一年,
可是在他的箫声里
渐渐失去山里的清幽
和松间的风趣。
他走过无数的市廛,
他走过无数的村镇,
看见不少的吹箫少女,
却都不是他要寻找的人。
在古庙里的松树下,
有一座印月的池塘,
他暂时忘去他的寻求,
又感到一年前的清爽。
心境恢复平淡,
箫声也随着和缓,
可是楼上谁家女
正在朦胧欲睡?
在这里停留了三天,
该计算明日何处去;
啊,烟气氤氲中,
一缕缕是什么声息?
楼上窗内的影儿,
是一个窈窕的少女,
她对谁抒发幽思,
诉说她的衷曲?
他仿佛又看到
一年前云中的幻像,
他哪能自主,
洞箫不往唇边轻放?
月光把他俩的箫声
溶在无边的夜色之中;
深闺与深山的情意
乱纷纷织在一起。
三
流浪无归的青年
哪能娶豪门的娇女?
任凭妈妈怎样慈爱,
严厉的爹爹也难允许。
他俩日夜焦思,
为他俩的愿望努力,
夜夜吹箫的时节,
魂灵儿早合在一起。
今夜为何听不见
楼上的箫声?
他望那座楼窗,
也不见孤悄的人影。
父母才有些活意,
无奈她又病不能起;
药饵俱都无效,
更没有气力吹箫。
梦里洞箫向他说,
「我能医治人间的重病;
因为在我的腔子里,
蕴藏着你的精灵。」
他醒来没有迟疑,
把洞箫劈作两半,
煮成一碗药汤,
送到那病人的床畔。
父母感谢他的厚意,
允许了他们的愿望。
明月依旧团圆,
照着并肩的人儿一双。
啊,月下的人儿一双,
箫已有一枝消亡。
人虽是正在欣欢,
她的洞箫却不胜孤单。
他吹她的洞箫,
总是不能如意;
他思念起他自己的,
感到难言的悲戚。
「假如我的洞箫还在,
天堂的门一定大开,
无数仙女为我们
掷花舞蹈齐来。」
他深切的伤悲,
怎能够向她说明;
后来终于积成了
难于医治的重病。
她最后把她的箫,
也当作惟一的灵药──
完成了她的爱情,
拯救了他的生命。
声 尾
我不能继续歌唱
他们的生活后来怎样。
但愿他们得到一对新箫,
把箫声吹得更为嘹亮。
【蛇】
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
静静地没有言语。
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呵,不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侣伴,
心里害着热烈的相思;
它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光一般的轻轻地
从你那儿轻轻走过;
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
象一只绯红的花朵。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
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
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
像秋日的树木,一棵棵
把树叶和些过迟的花朵
都交给秋风,好舒开树身
伸入严冬;我们安排我们
在自然里,像蜕化的蝉蛾
把残壳都丢在泥里土里;
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
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
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
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
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
【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我们在灯光下这样孤单,
我们在这小小的茅屋里
就是和我们用具的中间
也有了千里万里的距离:
铜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
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
各自东西。我们紧紧抱住,
好像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风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
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灯红
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
【我们有时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我们有时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在一间生疏的房里,它白昼时
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无从认识,
更不必说它的过去未来。原野──
一望无边地在我们窗外展开,
我们只依稀地记得在黄昏时
来的道路,便算是对它的认识,
明天走后,我们也不再回来。
闭上眼吧!让那些亲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织在我们心里:
我们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
我们在朦胧的原野上认出来
一棵树、一闪湖光、它一望无际
藏着忘却的过去、隐约的将来。
【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
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
化身为一望无边的远景,
化成面前的广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联,
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
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
我们的生长、我们的忧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树,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浓雾;
我们随着风吹,随着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
【我是一条小河】
我是一条小河,
我无心由你的身旁绕过──
你无心把你彩霞般的影儿
投入了我软软的柔波
我流过一座森林,
柔波便荡荡地,
把那些碧翠的叶影儿,
裁剪成你的裙裳。
我流过一座花丛,
柔波便粼粼地,
把那些凄艳的花影儿,
编织成你的花冠。
无奈呀,我终于流入了,
流入了那无情的大海──
海上的风又厉,浪又狂,
吹折了花冠,击碎了裙裳!
我也随着海潮飘漾,
飘漾到无边的地方──
你那彩霞般的影儿,
也和幻散了的彩霞一样!
【原野的小路】
你说,你最爱看这原野里
一条条充满生命的小路,
是多少无名行人的步履
踏出来这些活泼的道路。
在我们心灵的原野里,
也有几条婉转的小路,
但曾经在路上走过的,
行人多半已不知去处;
寂寞的儿童,白发的夫妇,
还有些年纪青青的男女,
还有死去的朋友,他们都
给我们踏出来这些道路;
我们纪念着他们的步履
不要荒芜了这几条小路。
赛纳河畔的无名少女
作者:冯至 修道院楼上的窗子总是关闭着。但是有一天例外,其中的
一只窗子开了。窗内现出一个少女。
巴黎在那时就是世界的名城:学术的讲演,市场的争逐,
政治的会议……从早到晚,没有停息。这个少女在窗边,只是
微笑着,宁静地低着头,看那广漠的人间;她不知下边为什么
这样繁华。她正如百年才开一次的奇花,她不知道在这百年内
年年开落的桃李们做了些什么匆忙的事。
这时从热闹场中走出一个人来,他正在想为神做一件工作。
他想雕一个天使,放在礼拜堂里的神的身边。他曾经悬想过,
天使是应该雕成什么模样─—他想,天使是从没有离开过神的
国土,不像人们已经被神逐出了乐园,又百方设计地想往神那
里走去。天使不但不懂得人间的机巧同悲苦,就是所谓快乐,
他也无从体验。雪白的衣裳,轻轻的双翅,能够代表天使吗?
那不过是天使的装饰罢了,不能代表天使的本质。他想来想去,
最重要的还是天使的面庞。没有苦乐的表情,只洋溢着一种超
凡的微笑,同时又像是人间一切的升华。这微笑是鹅毛一般轻。
而它所包含的又比整个的世界还重─—世界在他的微笑中变得
轻而又轻了。但它又不是冷冷地毫不关情,人人都能从它那里
懂得一点事物,无论是关于生,或是关于死……
但他只是抽象地想,他并不能把他的想象捉住。什么地方
去找这样的一个模型呢?他见过许多少男少女:有的是在笑,
笑得那样痴呆,有的哭,哭得又那样失态。他最初还能发现些
有几分合乎他的理想的面容,但后来越找越不能满足,成绩反
倒随着时日削减,归终是任何人的面貌,都禁不住他的凝视,
不几分钟便显出来一些丑恶,难道天使就雕不成了吗?
正在这般疑惑的时候他走过修道院,看见了这少女的微笑。
不是悲,不是喜,而是超乎悲喜的无边的永久的微笑,笑纹里
没有她祖母们的偏私,没有她祖父们的粗暴,没有她兄弟姊妹
们的嫉妒,它像是什么都了解,而万物在它的笼罩之下,又像
是不值得被它了解。─—这该是天使的微笑了,雕刻家心里想。
第二天他就把这天使的微笑引到了人间。
他在巴黎一条最清静的巷中布置了一座小小的工作室,像
是从树林中摘来一朵奇花,他在这里边隐藏了这少女的微笑。
在这清静的工作室中,很少听见外边有脚步的声音走来。
外边纷扰的人间是同他们隔离了万里远呢,可是把他们紧紧地
包围,像是四围黑暗的山石包住了一块美玉?他自己是无从解
答的。至于她,她更不知她置身在什么地方。她只是供他端详,
供他寻思,供他轻轻地抚摸她的微笑,让他沉在这微笑的当中,
她觉得这是她在修道院时所不曾得到过的一种幸福。
他搜集起最香的木材,最脂腻的石块。他想,等到明年复
活节,一片钟声中,这些无语的木石便都会变成生动的天使。
经过长时间心灵上的预备,在一个深秋的早晨开始了他第一次
的工作。他怀里充满了虔敬的心,不敢有一点敷衍,不敢有一
点粗率。他是这样欢喜,觉得任何一块石一块木的当中都含有
那为使的微笑,只要他慢慢地刻下去,那微笑便不难实现。有
时他却又感到,微笑是肥皂泡一般地薄而他的手力太粗,刀斧
太钝,万一他不留心,它便会消散。
至于微笑的本身,无论是日光下,或是月光中,永久洋溢
在少女的面上。怎样才能把它引渡到他为神所从事的工作上呢?
想来好像容易,做起来却又艰难。
他所雕出的面庞没有一个使他满意。最初他过于小心了,
雕出来的微笑含着几分柔弱,等到他略一用力,面容又变成凛
然,有时竟成为人间的冷笑。他渐渐觉得不应该过于小心,只
要态度虔诚,便不妨放开胆子做去。但结果所雕出的:幼稚的
儿童的微笑也有,朦胧的情人的微笑也有……天使的微笑呢,
越雕越远了。
一整冬外边是风风雨雨地过着,而工作室里的人却不分日
夜地同这些木材石块战斗。
少女永久坦白地坐在他的面前─—他面前的少女却一天比
一天神秘,他看她像是在云雾中,虹桥上,只能翘望,不能把
住。同时他的心里又充满了疑猜:不知她是人,是神,可就是
天使的本身?如果是人,她的微笑怎么就不含有人所应有的分
子呢?他这样想时,这天他所雕出的微笑,竟成为娼妇的微笑
了……
冬天过去,复活节不久就在面前。他的工作呢:各样的笑,
都已雕成,而天使的微笑却只留在少女的面上。等到他雕出娼
妇的微笑时,他十分沮丧:他看他是一个没有根缘的人,不配
从事于这个工作。─—寒冷的春晚,他把少女抛在工作室中,
无聊地跑到外边去了。少女一人坐在家中,她的微笑并没有敛
去。
他半夜回来,醉了的样子像是一个疯人,他把他所雕的一
切—件件地毁去,随后他便昏昏地倒在床上。少女不懂得这是
什么事情,只觉得这里已经没有她的幸福。她不自主地走出房
中,穿过静寂的小巷,她立在赛纳河的一座桥上。
彻夜的歌舞还没有消歇,两岸弹着哀凉的琴调。她不知这
是什么声音,她一点儿也听不习惯。她想躲避这种声音,又不
知向什么地方躲去。她知道,修道院的门是永久地关闭着;她
出来时外边有人迎接,她现在回去,里面却不会有人等候。工
作室里的雕刻家又那样怕人,她再也不想向他相见,她只看见
河里的星影灯光是一片美丽的世界,水不断地流,而它们却动
也不动,只在温柔的水中向她眨眼,向她招手,向她微笑。她
从没受过这样的欢迎,她一步步从桥上走到岸边,从岸边走到
水中……带着她永久的微笑。
雕刻家一晚的梦境是异样地荒凉。第二天醒来,烬灰早已
寒冷。屋中除却毁去的石块木块外,一切的微笑都已不见。
他走到外边穿遍了巴黎的小巷。他明知在这些地方不能寻
到她。而他也怕同她见面,但他只是拼命地寻找,在女孩,少
妇,娼妓的中间。
复活节的钟声过了,一切都是徒然……
一天他偶然走过市场,见一家商店悬着一副“死面具”。
他看着,他不能走开。
店员走过来,说:“先生想买吗?”
他摇了摇头。店员继续着说:“这是今年初春赛纳河畔溺
死的一个无名的少女。因为面貌不改生态,而口角眉目间含着
一缕微笑,所以好事的人用蜡注出这副面具。价钱很便宜,比
不上那些名人的─—”
雕刻家没有等到店员说完,他便很惊慌地向不可知的地方
走去了。
这段故事,到这里就算终了。如今那副死面具早巳失落,
而它的复制却传遍了许多欧洲的城市。带着永久的无边的微笑
好像在向我们谈讲着死的三昧。
1932年,写于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