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灯
江湖夜雨十年灯
我对江湖的了解，多是来自金庸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和港台武打影视，时间虽早在年少时期，但潜埋的武侠种子时常坠入神秘而又奇异的渊薮，撩拨得血脉奔涌，气慨激昂。当年苦心搜集了许多武打影碟，随年纪渐长大都送人了，可金庸梁羽生武侠小说全集，至今还扎着马步孤傲的伫足书柜，没有走失。偶尔在无所事事时翻翻，聊且算是劳作之余的娱乐。
侠武精神天地里的许多奇思梦想，总是在脑海里的江湖辅陈，并泱泱壮观的演义传奇。眼馋古代侠客成了题中之意----骑马胯剑、英姿奋发、行走江湖、除暴安良，觉得唯有如此这般方才显出男儿本色。参加高考报了警校，结果却被录入八杆子都打不上的文史类院校，当时好不懊恼，以至于后来过了许久仍耿耿于怀。
壮游的梦想一年四季也伴春夏秋冬期望开花结果，自由无时无刻不鼓动人抛下烦嚣尘扰，背起行囊去远足，只要舍得时间舍得功夫。梦中清幽的剑锋在剑匣铮铮作响，裹藏起饮血惊心的孤傲已随风尘邈远，剩下不尽的感慨似渭水般汩汩静静的东去。闲时走在渭河堤岸，秋天淡淡的在日历中退缩。秋色倒很顽强，依然是成片的绿，茵茵的撒泊在槐树柳树的枝枝杈杈，只是绿得发碧，再渐次泛黄，把色素全灌入树叶，作生命最后段落的回首翘望。我想树叶是有生命的，秋风扫荡的瞬间，寒气以无形之剑刃，剡
割叶胫。疼痛从肉体深处漫行，随几声张扬不起的钝响，叶子便随无脚的风流浪去了。漂泊、流浪，诗意的文字与词汇，弥漫而起的是扑天盖地的沧桑。有多少沧桑供漂泊的浪人们咀嚼，涵蕴其中的韵味谁能说得清，谁能理出头绪，反正我是无法琢磨得透。秋叶在漂泊，秋鸟也在为漂泊疏理羽毛。秋雁南去，一字成行的队伍在苍穹游行，仰或是为了壮观，雁行成了大写的V字，简洁又很齐整，看不到潦草的疵点。头雁高
昂着头颅，远望去翘伸得高且长，“呱呱”的嗥鸣略显粗犷，却又很坚毅。秋雁不是最大的鸟，毛色不是最绚丽的，亦非歌喉最宛丽的，但我觉得秋雁属青天白云里的侠客，不染血腥却英姿雄发，它把所有的欲望都奉献给天空。飞禽之中又有何种鸟儿能像秋雁这般锺情于漂泊，在漂泊远行中保持铁律般坚毅的行迹。自由与纪律是相悖的行径，但对秋雁而言遵守纪律或许是秋雁生存的法宝之一，数万年的进化并没使这一法宝变异。
天空下的角马是可媲美秋雁的迁涉浪客，不同的是角马的迁涉我未曾亲眼目睹，仅是从电视屏幕上看到。《动物世界》节目里黄尘滚滚的角马大迁涉，算是生物界最壮观的景象之一，最其码是动物界三大奇观之一了。生命就在长途爬涉中重新孕育、繁衍，追逐最能维系的程式----前头有茂盛的草，草就茁壮在辽阔的平原上。百万角马，浩浩荡荡。沿途有游戈的群狮、猛虎，横亘的河道潜伏着鳄鱼，鳄视耽耽，拭牙以待。看到鳄鱼从水中突然扑出咬住角马脖颈的镜头，角马奋蹄乱踹，拚命挣扎的情状，不由得不为角马万里长征感慨。但谁又能破解角马万里迁涉之迷，仅仅是为前方一把裹腹之草，就数万年前赴后继，一代一代沿原途往返？或许是其生命的因子，在角马的肌体与神经中架设了隐秘的网络，让热衷流浪的角马以侠客的角色视死如归。其道理与水中皇后----褐斑鲸何其相似。褐斑鲸，这水中第一庞然大物，每年秋后，从白令海峡以每小时十海里，昼夜不息历时两月迁住墨西哥湾，次年再长途往返。成群结队，尉为壮观的褐斑鲸迁涉之旅，既是动物界三大奇观之一，又是人类最想破解的奥秘之一。
天空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秋雁、角马、褐斑鲸以及随风翩跹的落叶，它们的迁涉漂泊，秋在其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有多少秋的色彩秋的风姿供人品赏，供劳作的农夫捋着胡须站在田间地头瞅着秋的果实会心微笑，供闲散如我辈玩味秋的滋味。夜暮迟归的牧牛在田陌沿小路回村，秋月己急不可耐的挂在东山梁上的树杈，饮烟在村顶弥漫开去，使月色洇了，像宣纸上渍散的墨汁，轻描淡写出浑然天真的意趣。我想起了祖父，祖父沿秦岭的山路逶迤而来，恍恍惚惚的就站在我跟前。祖父是有些武功的，最喜欢在平凉道上的秋夜贩运私盐。贩私盐是走私的营业，早在先秦时盐就是朝廷严控的物品，读《盐铁论》时知道一些根底。月亮像马灯照亮了蜿蜒的秦岭山路，月光从侧面剪出一道轮廓，款款地投落地面，皮影般在晃动。毛驴“得得”蹄声在长途爬涉中单调而又落寞，似要敲碎不期而遇的恐怖。岁月就这样在钝重的生活空间无声的尖叫与奔跑，遗落下不是江湖又胜似江湖的故事，在农闲或长夜由祖父讲给后人，令听者感慨、惊讶、提心吊胆又荡然回肠。
祖父无缘见面，早于我未出生时在老屋旁的椿树林里辞世了。在父亲的音容里遗传有祖父的轮廓，且有几分肖似。父亲似乎生来就是受苦的，岁月的痕迹注满额头核桃皮般的皱纹，随便一甩，就能甩出凝重的艰辛。我不清楚父亲对秋月的感受，他肯定不会像我此刻这般闲散的敲击键盘，对着窗外的月光尽情的描摹。我清楚的记得，也曾在皎洁的秋夜，父亲抽着旱烟督促我背诵课文，烟锅忽明忽暗，在晕暗的灯光里映出父亲的面容，棱棱角角的分明。或许是因为背诵的结结巴巴，或许是乏困之后的心不在焉，我的头上捱了一烟锅。我忍住盈眶的泪珠，咬紧牙关不肯放声哭泣。母亲责怪了父亲半响，我却拉开房门冲出屋子，跑进月色朦胧的夜里。夜风清凉如水，习习的拂脸而过。我坐在麦草垛跟，头顶是一盘圆月，月上有影影绰绰的暗影晃动，许是嫦娥膝下的玉兔在桂花树下撒欢吧。人世间的艰辛月上的物种曾否能感受得到？我不知道。只是我羡慕那月上的玉兔桂花，还有在夜空随心所欲的流云，自在闲适，没有丝毫的约束。那年我六岁，六岁的我在月夜放牧着所有的想象，忘记了忧愁，忘记了悲伤，也淡忘了隐隐作疼的头顶。当父亲寻到我时，我己在草垛上睡着了。梦中的我孔武有力，膀大腰圆，胁生双翼，在夜空的云彩间自由飞翔。后来父亲歉意于他的粗暴，但却谆谆告戒我：农村娃娃，只有念好书才会有出息，才有可能走出山窝，才能有属于自己的一方之地。但那年冬天，父亲就病故了。那年冬天忒冷，至今想起仍然寒心。
事物就这样在游动的无形之网中被捕捉，难言之隐神秘不测是心灵颤动的原因。人与动物除过思维方式的差异外，更多的是改善生存方式的主观能力。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任何一个择机而动的生存环境，都是一个暗藏杀机的江湖，由不得让你随心所欲。坦陈心迹的状态虽异，但内心的焦虑与忧伤是难以化解的元素，宿命成份的积淀让人不得不凭托许多意念来壮胆。比如江湖之中的侠客，江湖之外的佛道圣贤，拟化的图腾造像，凡此种种。其实遁入空门的佛道圣贤又岂能脱离杀伐侵扰，反倒成了江湖中的高手。我时常探究江湖的概念，有形无形的伸伸缩缩实质上是历史是社会，是生生灭灭亘古长延的生存环境。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既便大彻大悟的圣贤也不能脱俗。想起先辈，想起我的父亲祖父，以及由此衍脉追溯而上的古人，其人生轨迹的横竖撇捺，书写出别人难以推敲的欣慰与忧伤 。英国史学家汤因比曾说：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活在中国的宋朝。许多中国学者也推崇宋朝是一个最讲究精致生活的朝代，连皇帝天子都喜好琴棋书画，音律歌舞，并浸润其中难以自拔，那庙堂市井在政治松懈里个人世界是何等自在！读范宽赵构的画，品黄廷坚米芾的书法，赏苏轼欧阳修的诗文，是多么心旷神怡。但大宋朝廷雍容背后的懦弱让微观的闲适成了历史上难以割舍的伤痛。魏晋风度最为文化人羡慕：潇洒不群，飘逸自得，或超然事外，平淡冲和；或忧愤无端，慷慨任气。但魏晋风度却产生在充满动荡混乱、灾难、血污的社会时代，表面看来潇洒风流，骨子里却潜藏深埋着巨大的苦恼、恐惧和烦忧。内在的追求与渴念，在外部的强权与暴力戕击中日益龟缩起来，“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只能寄托林泉，在放浪形骸、饮酒享乐、修禊唱和中籍慰灵魂。
“十年窗下影，一点案头心”。秋夜是读书的佳期。尴尬红尘庸常的俗务置于脑后，在夜静时分秉烛夜读最愉快了。没有春夜之困，夏夜之署，冬夜之寒，心境游仞书籍中的诗情画意，不再无谓的感慨生命消逝的惆怅和忧伤。现在有了电灯，替代了腊烛马灯，外在的形象场景以及由此衍生的氛围离古人远去，少了描摹刻画的意象，但依旧有超常的慰帖抚慰身心。秋夜稍若有些细雨就更好了，雨脚斜漂在窗棂，顺发白的玻璃蚯蚓般的爬向框沿，渐渐积聚成几洼水泊，窗框便堵起一座水坝，满满澄澄，再悄悄地流下去。宁静是最好的良药，会医治死心塌地的欲念。把心放进书中，就像把自已放逐到最惬意的场所，精神抵达遥远的天国。自由与自在拌和起来，绵延不息的发酵，灵魂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会油然生出祥和与虔诚。我想起黄庭坚的《寄黄几复》：“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想得读书头已白，隔岸猿哭瘴烟藤。”。好一个“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许多感情的东西循古典气息挥洒出来，在风风雨雨的江湖世界蹒跚着寻觅一份企盼，步履虽说维艰，但出自内心的企盼有若神明之灯庄严的伫立在前头。对此，或许有人无从理解也无法理解罢了。我取来一张宣纸铺在书案，再往砚台里注入墨，掂起毛笔，纵笔濡墨写下：江湖夜雨十年灯。灯下的七个墨字，跳跃着排成纵队，纠合着世事之间所有的东西，似乎要从生命的一端走向另一端。
转自：
http://www.ic37.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