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诗论》第六简释文考释的若干问题
姚小鸥
上海博物馆所获藏楚简中的一部分已以《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的名义出版。其嘉惠士林,贡献学术之重要意义,为学界所公认。尤其是本书的第一部分《孔子诗论》, (以下简称《诗论》)对于先秦诗学具有重要意义,引起大家的强烈兴趣。但由于种种原因,本书的整理工作,未能尽善尽美,现谨将《诗论》第六简释文考释中存在的问题作为例证提出,以与大家共同探讨。
【第六简】《诗论》释文
多士,秉 (文)之惪(德),虍(吾)敬之。《剌(烈)文》曰:乍兢隹(唯)人,不(丕)显隹惪(德)。於虍(呼)!前王不忘,吾敚(悦)之。昊=(昊天)有城(成)命,二后受之,贵 (且)显矣。讼
整理者的考释说:
乍兢隹人,不显隹惪(德)。於虍!前王不忘 此为《剌文》引句,今本作“无兢维人”、“不显维德”、“於乎!前王不忘”。因简文“乍”与“亡”字形相近,古“亡”、“无”通用,今本“无”为传抄之讹。郑玄笺、孔颖达疏解“无兢”为“无疆”,与简文义不合。“虍”从虍从口,《说文》所无,简文中亦读为“呼”。
按:今本《毛诗》有关语句作:“无兢维人,四方其训之。不显唯德。百辟其刑之,於乎前王不忘。”本篇三家诗无异文。(见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中华书局校点本1005-1006页)“维”训“其”,不必改作唯。(参见余培林《诗经正诂》523页,台北三民书局1995年)“不显”通“丕显”,不必改通行惯用字。(参见高亨《诗经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476,478页注)“乎”为经典正字,与“呼”字用法意义皆不同。(参见刘淇 《助字辨略》、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诗论》释文读“於虍”为“於呼”,不当。以上所释虽皆为不当之处,然与《诗经》文本的意义理解尚不造成特别重大的影响。本简释文考释较为严重的问题在于整理者误读古书而将“无兢”训为“乍兢”。
《诗经》中“无兢”凡五见,现以其在《毛诗》中出现的顺序徵引如下。
《大雅·抑》:“无兢维人,四方其训之。有觉德行,四国顺之。”《毛传》:“无兢,兢也。训,教。觉,直也。”《郑笺》:“兢,彊也。人君为政,无彊于得贤人,得贤人则天下教化于其俗。有大德行则天下顺从其政。”
《大雅·桑柔》:“君子实维,秉心无兢,谁生厉阶,至今为梗。”《毛传》:“兢,彊。厉,恶。梗,病也。”《郑笺》:“君子谓诸侯及卿大夫也。其执心不彊于善而好以力争。”
《周颂·烈文》已见上引。其《郑笺》见后。
《周颂·执兢》:“执兢武王,无兢维烈。不显成康,上帝是皇。”《毛传》:“无兢,兢也。”《郑笺》:“兢,彊也。能持彊道者唯有武王耳。不彊乎其克商之功业,言其彊也。”
《周颂·武》:“於皇武王,无兢维烈。”《郑笺》:“於乎君哉,武王也。无彊乎其克商之功业,言其彊也。”
通观《诗经》中“无兢”一语的用法可以发现。它是用来歌颂先王(亦即《烈文》中的“前王”)功烈的颂美之词。故《大雅·抑》用它来比较“其在于今,兴迷乱于政。”“弗念厥绍,罔敷求先王,克共明刑。”
结合历代注疏分析“无兢”一语的语义构成,可知《诗论》释文关于今本《诗经》中“无兢”为传抄之讹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
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大雅·抑》通释:
“无兢维人”,《传》:“无兢,兢也。”《笺》:“兢,彊也。人君为政,无彊于得贤人。”瑞辰按:兢,张参《五经文字》作倞,兢与倞声近而义同,故通用。《尔雅释言》:“兢,彊也。”《说文》:“兢,彊语也。从誩,从二人。”““倞,彊也。从人,京声。”《广雅》:“倞,强也。无,发声语助,故《传》曰“无兢,兢也”。
由马瑞辰氏《通释》的解说可以清楚地看出历代对于“无兢”一语的解释在本质上并无歧异。《诗论》所谓“郑玄笺、孔颖达疏解‘无兢’为‘无疆’,与简文义不合。”乃是读书粗心造成的误解。
我们已经知道,郑玄在《大雅·抑》的笺中将“无兢”释为“无彊”。通检《毛诗正义》可知这一学术观点贯彻在全部《郑笺》中。那么,《诗论》所谓“郑玄笺、孔颖达疏解‘无兢’为‘无疆’”之说是何以产生的呢?经我们研究,原来是由阮刻《十三经注疏》的误字所造成。在阮刻《十三经注疏》中,《周颂·烈文》上引诗句的《郑笺》为“无疆乎维得贤人也。得贤人则国家彊矣,故天下诸侯顺其所为也。”对照全部《诗经》中有关诗句的《郑笺》,尤其是《大雅﹒抑》笺“人君为政,无彊于得贤人”之语,并结合《郑笺》下句内容,可知阮刻本《十三经注疏》本《毛诗正义》本句“无疆”确为“无彊”之误无疑。
另外,在有关《孔疏》中,并无一语道及“无疆”。非但如此,本句的《孔疏》还为《诗论》释文之说提供了反证:“《笺》‘无彊’至‘不忘’,正义曰:得贤国强,则四邻畏威慕德。故天下诸侯顺其所为。言诸侯得贤人,则其余诸侯顺之。”无论是《孔疏》所引《郑笺》相关语词,还是它对《郑笺》相关语句的疏解,都未如整理者所言认为“无兢”当为“无疆”,相反,它进一步说明了阮刻《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本句“无疆”一词中的“疆”字是错字,不能作为立论的根据。
整理者在《诗论》释文将“无兢”释为“无疆”的另一条主要理由是,“因简文‘乍’与‘亡’字形相近,古‘亡’、‘无’通用,今本‘无’为传抄之讹。”这一推论在金文材料中有绝好的反证。《宗周钟》:“隹皇上帝百神,保余小子,朕猷又(有)成亡兢。我隹司(嗣)配皇天,对乍(作)宗周宝钟。”(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图录25页,考释51页)本器拓片极为清晰,“亡”字作 、“乍”字作 ,两字的字形判然有别,绝对不容混淆。《诗论》的整理者本是金文专家,却疏忽了这条宝贵的材料,是殊为可惜的。
至于《孔子诗论》中将“无兢”写为“乍兢”具体的原因,则可能与楚简的惯用书法有关。裘锡圭先生在《郭店楚简﹒性自命出》篇的注[三四] ,关于其34简“猷斯”按语中指出:“简文中用作偏旁之‘乍’,其形往往混同于‘亡’”。上海简与郭店简时代相近,据传出土地点出接近,故有此相类的语言现象。换言之,不是传世本《诗经》所作“无兢”一语有误,而是简本在抄写中将“无兢”一语的“亡(无)”字混同于“乍”字,故当以传世本《诗经》之“无兢”为正字。
应该指出,在历史上,确有人将“无兢”释为“无疆”。《左传宣十二年》隋会引《武》“无兢惟烈”,《杜预注》即以为言武王“成无疆之业”。从字面来看,《杜注》是有问题的,但细绎其意,仍以“无兢”为颂美武王之词,与我们前面对“无兢”的理解是相一致的。其间的区别,因为本文主题的关系这里就不谈了。另外,从古典文献训释的角度来看,《诗论》释文 将“无兢”训为“乍兢”,也甚为不辞,因“无兢”一语本是王国维先生所说《诗》《书》中的成语,(王国维《与友人论<诗><书>中成语书》,《观堂集林》卷二)不能随便改变它的构成。至于历来关于“无兢”一语的解释中存在的其他问题,我们拟于他文另述,这里也不再详谈。
在出土文献的整理工作中,传世本与出土文献发生文字歧异是常见的现象,如何处理两者之间的关系,是首先应当确立的工作原则之一。许多学者已经指出过,应当慎重对待传世本。传世本文献尤其象《毛诗》这样的重要传世经典,经过历代学者尤其是汉代学者的精心研究和整理,是中国历史文献中最为可靠的本子。其中所存在的一些问题,多数在清人的《诗经》研究著作如马瑞辰的《毛诗传笺通释》、王先谦的《诗三家义集疏》以及戴震、段玉裁、高邮王氏父子等的相关小学著作中得到过细心的梳理。我们今天在整理《孔子诗论》时,应在汲取历代学者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充分尊重今本的文本状况。即在一般情况下,将传世本惯用字视为正字。而在《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中之“孔子诗论”的整理中,对此原则似未能得到很好的贯彻。除本简外,本书中尚有不少类似问题的存在。以致在整理工作中出现了一些原可避免的错误。 从出土文献整理的角度来说,《孔子诗论》第六简释文考释出现的问题是比较突出的,所以我们首先将它作为一个例子提出来,以与大家共同讨论,从而有利于更好地理解这一宝贵文献的内容。不当之处,希望能得到大家的批评指正。
作者简介:姚小鸥,河南镇平人,文学博士 ,北京广播学院语言文学部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