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过院墙的风
推开南窗，风便唿得吹动白帘子绿帘子，帘子拂倒了水培的兰草，南风将窗台上的纸页扑得哗哗作响。打开北窗，风吹散了厨房里的温度和气息，凉了那杯清茶淡了果篮上的水珠。南窗北窗之间，两股清风绕了衣裳和头发缓缓盘旋，
升腾，扩散。微凉晨光里你若有所思，于是跪到窗台上刻意地嗅，迎面的风催着茶水的气息在舌尖犹犹疑疑打着旋儿，除了茶水的清苦和微香，风里再无内容。然而眼下，是花开正好的春天。
你坐在门槛上，阳光大大方方照在瘦小的肩膀。小缕小缕的风起，落枝的花片便趁着势儿一溜烟地在花布鞋边簇拥成热闹的模样。新落的早落的花片儿软薄，清凉，脉络清晰。你捏着这片，翻出那片，仔细辨认哪些是杏树的花哪些是桃树的花。你料定杏树开花的那个清晨，南来的风在河面的薄冰上打了个趔趄，河水便哗啦一下子倾
涌而下。南风不紧不慢挪着碎步抵达村庄，掠过栽了花树的巷子和天井时略一迟疑，衣袂轻翩里那媚眼的流转便一丝一丝将鼓胀的花苞挠得躲闪着笑恣意地笑。笑声清脆了慵懒的鸟啼，叩亮了窗户纸。无须抬头，你坐在门槛上，眯着眼睛观察那一队扛着碎叶片和粮食屑
的蚂蚁，看着他们忙碌又幸福地穿过清亮的阳光，大摇大摆绕过你的花布鞋。无须探究，风来，花香便来，仗着那脉若有若无却绵延不绝的香气，你便数得清是哪些枝条上开花了。
杏花开后其她的花便紧锣密鼓依次登场，粉桃花，紫桐花，白槐花。黄蜜蜂，花蝴蝶，来了，全来了，她们降落，憩枝，抖着金色的小翅膀，扑闪着白色的大翅膀，那么急促，那般专注，要飞多远才可以找到这只命定的花朵呢。她们一定会淌过那条大河的吧，河水里青苇正翠生，水芹菜、河菠菜开着白色的碎花。堤坝上歪脖子老柳树一直将枝条探进河水里，透明的小虾抱着水里的枝条，一下一下荡着秋千。阳光炫亮，河水温暖，如缎的水草缠绕着女人瓷白结实的小腿撩拨着柔软的花衣裳。向晚，女人们背着新割的猪草抱着搓洗干净的衣物往家转，小孩子们跟在身后鼓着腮帮吹着青青的柳哨，羊儿狗儿一圈一圈在身边撒着欢儿。大街小巷霎那热闹生动，南风从茅草摇曳的院墙以春水的媚态一波一波漾过来，天井里便满是清清的河草香和暖暖的皂香。
风向东，蜂蜂蝶蝶便向东，风往北，她们便决不南飞。天气朗朗的四月，麦地齐刷刷地窜秧，南风吹来，一方接一方的青苗浩浩荡荡漾出柔软的线条，一波没一波，往更北的方向。陌上油菜花色醉软，桑枝上的叶子油润水亮，还有布谷，还有斑鸠，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鸟雀自麦地里倏然腾起或疾掠而过。自由愉快的景像里，蜂蜂蝶蝶乘着南风穿过槐树林，越过浩浩荡荡的山楂树，山楂花团团簇簇四下奔涌连接云天，白槐花一嘟噜一嘟噜滚珠流玉一直蔓泻到菜园子。园子也不寂寞，芸豆架上摇曳着月白的碎花，黄瓜架上玲珑着娇嫩的黄花，还有那眼泉水，泉水清凉，汪汪地扬着静美的线条蜿蜿蜒蜒一直淌到开着紫花的茄子畦。这么多自自然然开放的花，她们肯定留恋过其中的一朵，抑或在某片花瓣上略作休憩，继续赶路，赶到你的天井时，她们的翅膀上，已满是花粉和田野的气息，还有春雨的痕迹和丛林里潮湿碧绿的苔藓香气。
天井里的大枣树花开繁盛，树下每走一步，便觉清芬扑面。密密匝匝的枣花枝下娘正给你缝花毽子，你怀着甜蜜激动的心情翻看娘的针线笸箩子。那里面缠绕如巢的各色线团、黑亮晶润的塑料珠子、各种颜色的碎花布都令你深深着迷。那些花棉布，上面或是半朵牡丹花片，或是一张芍药绿叶，抑或一簇细碎的紫丁香。一块黑底金花的布头你记得清楚，是做你的新裙子时裁下来的，你穿着那件花裙子和小伙伴们在阳光下旋转着跳舞，手风琴在杏儿老师的怀里一张一合，涌出悠扬的旋律。舞罢歌休，你们拉着手儿弯腰鞠躬，哗然的掌声里，你分明听见杏儿姑姑的一声叹息悠长且惊心……大梦醒来，曲终人散。那些朴实过往里的谈笑自如和百无禁忌，那些实实在在贴心的人，到底是在哪程那段上松了彼此的手。
你站在高高的露台，过往的片断令你眼神恍然。露台上阳光恰好，植物正在有限的土壤里攀援、生长，风吹散了头发，你翘首张望，失落如昨——春日将尽，天空中依然没有燕子滑过的痕迹，风里也无青草和花木的馥郁气息。再也不是仗着一缕吹过院墙的风便生捉整个春天的丰美时光了。你叹息着转身，恰看到西边村庄上空有大树瞬间倒下，唿呀倒下，硕大温暖的鸟巢落在地上，毛白杨的穗子，榆树枝上的榆钱儿，统统扑散在地。你看到初春里你挖过荠菜拍摄过花朵的大片田地，已被广告牌团团包围，没有包围的田野里人们正埋头喷洒农药。你听到青草、树木和花朵踉踉跄跄往更偏远的地段奔跑，你听见尖叫，蜜蜂的，蝴蝶的，青蛙的，田鼠的，一声一声绝望的尖叫，细若游丝，锐若银针，一下一下缠扎着你的心脏……
四面八方的风嚣张起来，浩浩荡荡怒兽一般横扫楼角，大雨骤落，将嶙峋的大地冲成洪荒，滂沱雨水把所有的种籽冲到角角落落。多少年后，那些断了踪迹的花木、飞鸟和野兽，将重返家园。那时，花朵开在在废墟还是摇曳在阳光朗朗的好土壤，都无人再将她们狠心追撵。鸟雀云上抖翅还是枝间栖落，都不再受到惊吓干扰。动物们奔跑或安卧，腿上再没有绳索的制约。万物都将按自由的意志生长繁衍。大好的景像里如果还有人类的存在，那么定当团结互爱，感恩惜福，相处无隙。炊烟散淡的房舍之间，定是百鸟鸣唱，众兽漫步，熏风缭绕，蜂蜂蝶蝶牵牵连连。流光溢彩的春天，你亲亲的夫，他捕鱼回来。孩子们欢跳着争抢柳枝上那串鲜亮的肥鱼，你从他肩上接过水草纠缠的鱼网。你的夫，他微笑着看着眼前的一派和谐吉祥，温柔地抚着你被风吹散的头发说：我闻见了一树花香。你抬头，面色羞红，眉眼流转：亲爱的，你可知道，你的衣衫在吹过院墙的风里一闪，南窗北窗之间，所有哑然的枝梢，霎那锦绣。
南窗北窗之间，你在一个大美的念想里，在空荡荡的风里，低首莞尔，抬头默然……
转自：
http://www.iceach.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