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小县城身体的雨水
肖建新
小县城似乎真的醒了,是大雨叫醒了它和它的夜晚。即使平时最喧嚣的时候,我也觉得它是睡意朦朦的——它似乎没有被什么事情真正地震憾过,像那些大大咧咧的居民,从不认真关注一些与己无关的事。它醒的最多的时候,也让人有种感觉——它的大部分依然在沉睡。
这几日的雨,像根不宽的腰带,不是将小县城从南向北系去,就是从西向东串来。不太干净的街巷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各色漂亮的雨伞,白亮亮的雨线,皮鞋触地的叮咚声,潮湿的汽车尾灯,人们隔着雨水打招呼的声音。不大的雨水,在夏天是可以触摸到的润滑剂,干燥的空气、破落的建筑物、臭味泛起的垃圾箱、高矮不一的街树、人们烦燥的情绪、小县城僵硬的街道比例,在涂上了这样的一层润滑剂后,就变得柔软、明亮和些许的美感。人们
对这样的天气似乎习惯了,像温润的江南雨色。夜晚也凉了下来,睡眠大幅度敞开。
而这场暴雨的突临,惊破了人们的温凉之梦。黑沉沉的雨,不停在打在房顶,阳蓬,窗玻璃,墙壁,和无法看清的天空上,也打在那些躺在床上无法入睡的人们的身体里。越来越大、密不可分的雨声,像无数铿锵有力的石子,击在一面无限敞开的鼓板上,哗哗的水流声沿着它们寻找到的轨道,向四处奔流,不管是不是去处。
时间助长了雨水的道路,越来
越磅礴的大雨似乎看到了小县城的脆弱,找到了它的软筋——它轻度的神经衰弱,开始让众多的事物难以入眼。我起床打开阳台的门,雨水猛然溅了我一身。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雨声,黑沉沉的,像被描述的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一页天空,密乍乍的,不露一丝明晰缝隙的迹痕。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的文章和铁皮鼓之类的比喻。然而,这些思想中的火花并没有让我在阳台上停留多久,雨把我赶回了屋子。其实,我知道,这样的夜晚,许多人也和我一样,徘徊在屋子、阳台与窗户之间,心随着雨声而不断加大着搏动的力度,天会不会下落下来?这样的担心显然过于唯心。
我迷糊着的时候,天快要亮了。大雨将一个黑色的夜晚穿透,没有一丝的间歇。不一会,手机的闹铃响了,像往常一样,它准时提醒我一个夜晚的结束,和另一个世俗日子的到来。可那天我听到的,不再是往昔的时间秩序,而是大雨的长度与重量。我似乎觉察到了,雨水的涨幅被时间按下了阀门。我听到女儿起床轻微的声音,但很快被窗外的雨声淹没。女儿是个懂事的孩子,从不让父母喊她起床。妻子也被窗外的雨声惊醒,她骑电动车送女儿上学。
待我上班时,发现电动车依旧放在底楼的车棚里,它浅蓝色的车身上到处都是水,显然它在雨中跑了一回。我想了一下,依旧骑着电动车出发。我喜欢它浅蓝的颜色,在穿过灰色的小县城时所保持的一份静致。在交通岗的十字路口,我被惊呆了:从北和从西的街道上汇流而来的水,泛着一个县城很少见到的狂大波纹,向南边的街道上滚去。人们已经无法通行,水成为城市的一道巨大的堤坝。海林商厦和东方酒店很短的房檐下站满了人——大多是送孩子上学的和上班的,人们似乎在等待,也好像在观看。偶尔有一辆车从水里经过,也是加大了油门,大半个车轮陷在了水里而泛起了很高的水花。也有不怕雨水的,骑着自行车从水里穿过,若一不小心,便会掉在水里,全身湿透。
我绕道东二环,试图从那经过。心想,那儿街道宽敞,水不会这么大。可一到那,也傻了眼:水向东穿过街道的速度更快,汽车也得小心翼翼,生怕被吹翻。我又拐到了北二环,半轮深的水构成了一个汪洋。我只好回到家里,换上了自行车,冒雨前行。
我再次骑车到了交通岗,那儿依然聚满了人。我骑车从水流中经过时,所尝到的不仅是雨水穿越县城心脏区域的速度,湿了大半个裤子的凉爽,也体验到了一个城市被彻底洗涤的痛快。水中,漂浮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各种颜色的塑料袋,一次性食品包装纸,落叶,垃圾,树枝,也有一些女人的内衣和菜叶。越过一个街口,再到青年路,水面已经漫上了街道两边的商店门口。被围困的人们站在高处等待和观看着,他们似乎在等待一个安排,不管是老天爷的,还是市政部门的。而我知道,这样的等待无非是自欺欺人。
八个小时连续不断的大雨,二百多毫米的降雨量,无疑让小县城的身体湿了很高——如果以前的雨是湿到了脚腕上,这次就是膝盖上。那些低势地方的房子,被一根半人深的水线划上了明显的记号,无论是砖墙还是泥墙。这条等高的水线给小县城留下了长时间述说的身体印记。
就在那个许多人无法入眼的夜晚,许多部门其实也是彻夜难眠。雨水鉴定了一个政府的效率和处事能力——被责任心驱赶和被命令驱赶是两回事。电话、传真、手电筒、雨衣和巨大的雨水挟裹着的,不仅仅是人们的身体,更是职能包裹之下的良知,一分一秒地在雨水浸泡的地方上奔跑着。其实,雨水的奔跑和人们的奔跑有着不同的速度和力量,尤其在这黑漆漆的夜晚。
地势低落的中医院,顿时置身于水的黑色汪洋之中。一楼的医疗器械及药品保管室在不断升高的水面上保持了适度的缄默——它们自身无法挪动,而住院部的木床则在水面上做着自由漂浮运动。医院里平时很难见到的垃圾,从它们各自藏身的角落里露出了丑陋的面孔——这似乎表明了医院其实也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医生这个行业之所以许多人能迅速暴富,恐怕与他们表面上的掩藏有着直接的关系——在一身白大褂的作用下,人们看到的是这个行业相传已久的道德表层——救死扶伤的生命姿态,乞知它早被作为致富的基石,有病总得看吧,而药是无价的。据报道,这次水灾中,中医院的损失是七百多万。我对这类报道中的数字,常持怀疑态度——虚报是这个时代的通病,早已表明它越过了群体职业道德的底线,是为了引起上级部门注意而铺设的必要的手段。很有可能,那些废弃的器械也人为地置于水中,而变成水灾统计中的一个数据点。
我多次回想起这样的一个画面: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抱着一个几岁的孩子站在水中,她房子里水已经很深了,雨水正从房顶漏下来。孩子熟睡的样子,好像丝毫没有感觉到大水正浸泡着他家的土墙。而那位妇女担心的,则是怎样找到一个可以暂时度身的地方,让孩子安睡。在城市,这样的场面受到了政府的关注,而在乡村和偏远的山村,这样的场面则无处不在,人们担惊受怕的,不仅是大雨让他们没有去处,更是他们以及家人的生命安危。风雨飘摇中的家园是非常脆弱的,政府的救济不过是杯水车薪。政府要害部门在媒体中表露出来的,是他们负责的、亲民的姿态,而不是他们如何解决人们的实际问题。
与暴雨紧相连的,是临时放假了的学生。我在去妻子学校的水泥路上,被大人领回的孩子兴高采烈。水从水泥路一边的稻田里翻到另一边,薄薄的水流在经过水泥路面时,有了浅浅的水线,有种溪水流过石板的味道,孩子们踏着这样的水线行走肯定感到了兴奋:他们不用再上学了。其实,孩子们所经历的大雨实在是太少了,他们对一切新鲜事物所持有的态度,让他们想说的一句话是,雨再大一些,最好连一个学校也漂起来,他们则可以在水面上划船或做一些水上游戏。我们常常在大雨中看到的,是一些小孩兴奋的走动,他们淋湿的身影在成人眼中显得那么坚定。
其实,这场大雨所造成的最大损失,不是县城被雨水浸泡的本来就闲置的一些破旧的机器,几间快要倒的房子,而是农村无以数计的农田,庄稼和倒塌的房子与道路。我见过一个乡镇的领导,他说,大雨吹垮所有的农田和庄稼也算不了什么,就是死了人也不过如此。我不知道他说的“不过如此”有什么真切的含义,但他对土地和生命的漠然让我震惊。对于一个依靠田地而言的农家,田地就是他们生活的大部分——他们快要成熟的玉米、正在生长的水稻和一些经济作物,这些被大雨吹倒的东西,曾经构成了他们最基本的物质生活的自信心。而这些东西,在一场大暴雨后就可能全部丧失。
我想起了几年前发生在另一个邻县的水灾:佛坪大水。这是一场罕见的灾害。几个小时的大雨,让一个县城处于瘫痪状态,临街的河床上的建筑物则一夜之间被易为平地,数千人死亡或失踪。我老家的村子里,一位到该县做修理工的二十岁的青年,则永远失去了消息。他的母亲当时听说后,长日以泪洗面,让他的父亲去找,即便是一副尸体也好,可这样的想法最终难以实现。水灾过后的佛坪县城,布满了一米多深的淤泥。
我想起了这样的一首诗《佛坪灾难日》:倾盆的灾难,化做/蔽日的乌云/在每一个肉体和灵魂里/堆积。空气已经透不出气来了/所有的空间都被填满/生命的种子/埋在倒塌的污泥里// 树叶发酵成浑黄的流体了/人心象一个个漏斗/里面的东西被掏干/春天退化,没有了力气/谁能走过那座桥/在天地之间飞舞/一百年的时间/生生世世的苦难/就这么一瞬/消失的干干净净。
另一首诗《讲述》则更加沉痛:水满过大街时/她处于街心,处于沉浮的/选择之中,洪水的咆哮声/使她听不到内心的呼喊/溙黑的夜晚/她用一只手拉着女儿/另一只手想把恐惧赶走/街在白天是一条生活的河流/而在那天夜里/街是一条通往天国的道路/她在那条路上走着/被无形的力量控制// 等她醒来时/躺在医院的床上/肉体的疼痛/使她发出了惊心的嚎叫/叫声没有失去女儿的悲伤/更让人揪心。长夜漫漫/原来的街道成了/人们祭奠亲人的祭坛/飘飞的纸钱和悲痛的泪水/是一条黑色的河流/流走的是无法割舍的骨肉亲情/留下的是难以弥合的伤口/和垂死的生活。
大雨过后,县城里布满了福尔马林、其它消毒剂和石灰的味道——有种尸体腐化被处理的气息。小县城在大雨中被清洗了一回,就像人的腹腔被消毒液洗了一回一样。那些腐烂的加速了腐烂,那些快要变质的加速了变质,那些要倒塌的加快了倒塌,那些坚定的更加坚定。在这些事物面前,我常有一种矛盾的心理,不是高兴,也不是悲哀,但在亲历这些场面时,感受到的是众多忧伤事物经过时的复杂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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