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被世俗温柔的杀死
我愿被世俗温柔的杀死
我奶奶,闺名王躲。
对,是躲藏的躲,不是花朵的朵。生她那一年,世道正动荡,我奶奶的娘就把我奶奶生在了高粱地里。
这样描写完全没有抄袭莫言小说
《红高粱》的意思,我说的也不是历史,是我家的家族史。我奶奶说:她娘躲在高粱地里好不容易把她生下来,她爹刚用镰刀割断了脐带,那边他娘又叫唤上了。她爹一看,怎么还有一个黑头发的小脑袋一冒一冒的?这次没等怎么费劲,她娘又生出一个女娃娃。这个比我奶奶晚出生几分钟的人就是
我的姨奶奶——王藏。
我始终认为我的世俗遗传了我奶奶的基因。据说我奶奶选择嫁给我爷爷只因为两句话。当年她在另一块高粱地里问这个男人:你家攒了几块大洋?我爷爷闷头说:两块。我奶奶又问:那你家过年能吃上白面不?我爷爷说:能。一点儿悬念没有,我奶奶就嫁给了
他。
那时我爷爷正在部队里当文书。部队要开拔了,我奶奶跟在队伍后面大哭大闹,不让我爷爷走。部队领导劝她要有为革命牺牲的精神和思想。我奶奶说:要那有啥用,他一走,我和孩子们喝西北风去呀。一家人在一起多好,这一走就看不着了。到底还是没扭过我奶奶,部队领导只好让我爷爷留在了村子里。这件事直接影响了我爷爷的革命前途,写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文章的我爷爷,就作了个本分却外行的农民。两块大洋很快花完了,我奶奶也跟着过了一辈子穷日子。
叫王藏的我姨奶奶就不一样了,她爱上了给首长牵马的警卫员。尽管那个警卫员比她大十岁,她毅然不顾家里人的阻挠,坚决跟着警卫员革命去了。虽然这件事曾经在我的家族掀起了轩然大波,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姨奶奶不俗的勇于为爱情献身的举动是正确的。警卫员作了司令,直到现在,跟这个家族沾边儿的人,仍然在承受着我姨奶奶给他们带来的荣耀和恩惠。
多俗啊,居然为了两块大洋和白面出卖了美好的爱情。每当想起这些,我就有些痛悔。替我奶奶痛悔。而我呢,一向不太喜欢跟这个老太太说话。有一次因工作,我隔了三年才见到她,她在确认了我就是她孙女之后第一句话就是:挣多少钱儿了?你可得省着花呀,有了就多给我们点,家里还穷着呢。因此,每次回老家跟她讲话总是哼哈带过从不过多交流。后来她老了,下不了地又觉得没事可做,我爷爷就把她藏在枕头底下的钱偷出来,买回来四只羊。我奶奶年轻时在生产队放羊,多少有些经验。而且她喜欢羊,每次出去放羊,兜里揣俩窝窝头,一走就是一天,不说累,也不说饿。
我爷爷以为给她买回来她最喜欢的羊应该是她最高兴的事吧。谁知道我爷爷把羊赶回家,我奶奶却勃然大怒,说,你偷了我的钱你还我。我爷爷分辩说我给你买了羊了。我奶奶说,谁要你买的羊?我爷爷说你觉得没事可做我买了羊给你放啊?我奶奶号啕大哭:我的钱哪,我每天没事做还能数数我的钱,现在数来数去就剩下四张票儿了,你让我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劝不好我奶奶,我爷爷只好向他的儿女们求救,直到凑齐了买羊的钱我奶奶才罢休。有了这些羊之后,她任性地只做她自己喜欢事,放羊。也不再给我爷爷做饭了。反倒是我爷爷,每次做熟了饭用篮子装着,找遍村外的坡地枣林给我奶奶送去。
我奶奶呢,从不觉得她的这些举动有什么不好,她依旧理直气壮地爱钱;理直气壮地和左邻右舍因为母鸡下错了蛋争吵;理直气壮地去集市上抢购降价商品。这些在我看来世俗的举动,却使我奶奶的生活每天都充满了厚实而又满足地快乐。包括她藏在布帘子后面数钱,然后脸色红红地走出来,打着哈欠的时候眼睛里都在笑。
说真的,我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老太太这些举动,觉得我再怎么沦落,也不至于到了我奶奶这个地步。可事实证明,遗传基因是不可小看的。比如去年冬天,还贷款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我在冷飕飕的倒春寒中变成了一个穷人并崇拜起一头猪。
不知道你试过没有,人处在很冷的环境中,会有瘦骨嶙峋的感觉。很渴望能有厚实一些的皮肉包裹骨头,最好像猪皮,尖刀一样的风也打不透。真的,虽然我的理想是在某个草叶上滴着露水的清晨一睁眼,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长满白色羽毛的漂亮鸟儿,但在那个寒冷的冬天,当我看到一头科学喂养的干净的猪在铺满金黄色麦秸的场院里悠闲地散步,不用穿羽绒服且用轻巧扭动的屁股蔑视着寒风,我的理想轰然倒塌,这是多么优雅的一只猪。
当然,这里优雅的概念和我的世俗有关。以前并不太确定优雅还可以这样解释,但当我摸着兜儿走过银行,发现贫穷和寒冷一样正在凛冽地朝我袭来,我发现,没有什么能比在寒冷中依旧自足和悠闲着更优雅的状态了。
那天,为了多要两块钱和收破烂儿的费尽口舌时我想起了我奶奶,想起我给她讲的那个故事。我说从前有个人家里宴客只给别人吃豆腐,别人不理解,他就说豆腐是他的命。可是在别人家吃饭,他就只吃肉不吃豆腐了。别人问他豆腐不是你的命吗?他说,见了肉我就不要命了。听完之后我奶奶很认真地说:谁光吃豆腐不想肉吃啊,要是我我也吃肉,要是你,你也得吃肉。不想吃肉那是因为他们家没吃过豆腐。
现在想想,她说的似乎蛮有道理。难道,俗世中还得要多吃吃豆腐才能真正懂得优雅?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奶奶的遗传基因使我尝到了多挣两块钱的甜头之后,我就跟我奶奶一样,毫不掩饰自己的世俗:为了多挣几块钱加班熬到天亮;在公司搞活动期间去买降价商品;在一堆西红柿里挑来挑去以及几次跑去商场看那枚大颗钻石,然后张大惊艳的嘴巴离开。
我做了我爱做的事,才感觉到世俗原来够爽。
不过我奶奶世俗的最大杀伤力还在她的重孙女唐小豆。有一次我听见这孩子用特别有感情的口吻对一蹬三轮车地说:谢谢您,您慢走。
哎,我说奇怪了,唐小豆每次坐三轮都会对三轮车夫礼貌道别,怎么今天特别热情和温暖啊?唐小豆乐得像朵小菊花儿似的对我说:这个蹬三轮儿的爷爷特别可爱,少要了我一块钱呢。
晕倒。全是被世俗给害的。怀着痛悔的心态看看挂在北墙上的我奶奶的照片。这个叫王躲的老太太佝偻着腰,穿着一水儿洗得发白的麻灰色棉布褂子,手里攥着两张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废报纸。就算有些呆傻了,她依然能迅速分辨出人民币的面值,依然舍不得穿新衣服,舍不得吃白面。所幸她的老伴儿始终跟在她身后,笑眯眯地看着她。
07/9/2
原文作者所属博客:2007·唐小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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