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小说家来说,人的本质是个性。而对于商家来说,人的本质可能是消费者、顾客。对于银行家来说,人的本质是财产特别是货币的拥有者。那么对于政治家来说,人的本质是政治选择与敌友的属性了吧。
写过小说的人大概知道:写好人物的性格不易,写好性格的发展更难。“三国”里的刘、关、张、诸葛亮、曹操……一出现什么性格最后还是什么性格,缺少发展过程。相比之下,“水浒”里的林冲、卢俊义、宋江等写得稍好一些,至少,他们几个人在逼上梁山以前与以后的性格表现还是很分明的。
所以我赞美《红楼梦》,它对宝玉黛玉的描写很有进程性。一见面先摔玉,因有感情的冲击,却通透着孩子气的任性、顽皮。到了元妃省亲以后,“日绵绵静日玉生香”一回,写得既是耳鬓厮磨,温柔缱绻,又是天真烂漫,两小无猜。声、形、动、气味、床上的环境,何等地迷人动人!此后,不管是不是封建礼教的钳制,抑或是后现代性解放的纵欲,这样的一男一女,或发展为情人爱人夫妻,上床后不免狂吻做爱倒凤颠鸾,或面对种种压力束缚,说不完的苦处,诉不完的委曲,疑不完的心病,受不完的压抑……谁还能这样地亲亲热热,说说笑笑,碰碰摸摸,一刻千金,人生能有几回情意绵绵,玉体生香的时刻?
说的是宝玉怕黛玉午餐后立即入睡存食(按:这也合现代保健观念,现代人也认为饭后血液集中于胃部,立即入睡容易引起脑血管心血管疾病)前去与黛玉混闹。黛玉合着眼推宝玉走,宝玉说:“我上哪里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宝玉说得何等亲密,而合眼而推的行状,就更加亲热。
黛玉听了宝玉的表白,嗤地一声笑了,这个嗤地一声笑,也透着无间的近乎。然后黛玉让宝玉坐到一边,宝玉却要求歪着。歪着不算,还要与黛玉同枕一个枕头(歪啊,同床共枕啊,深了去了!)黛玉拿了一个枕头来,宝玉说是不知哪个肮脏老婆子的,不要,黛玉只好把自己的枕头给他。然后黛玉看见再抚之细看宝玉脸上的胭脂痕迹。然后黛玉以自己的手帕为之揩拭。注意,宝玉至此虽有无赖行状,并未动手动脚,倒是黛玉先推后抚再揩再拭,令读者羡慕遐想。
有黛玉动手(无邪意)在先,于是宝玉以闻到了黛玉袖中幽香为由,拉着黛玉的袖口闻个不住(如是成人,此举就是色情狂了),黛玉藉此再把宝钗的冷香丸讽刺一番。宝玉听了不依,翻身起来,向手呵了两口,伸向黛玉的胳肢窝往黛玉的胁下乱挠……然后又是闻黛玉的体香,又是挠黛玉的痒痒,最后宝玉做了一大篇利用谐音“编派”黛玉的脑筋急转弯的故事。
这里的描写,过一分就成了低级下流,减一分就失去了多少情趣尤其是情意。却原来,儿童式的无玷的调笑与游戏,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显得十分性感,变成十足的调情,变成我该死的床上戏。而床上戏淡化纯化一点又变成了多么自由、活泼、生机勃勃、今生难再的欢乐!
有过类似欢乐人生经验的人是多么幸福!
这是一个童年欢乐的高峰,这也是一个宝黛美好亲情向无望的至少是前途多舛的爱情发展的转捩点。果然,从此回以后,宝黛之间再不是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尽情欢乐,而是说不完的折磨与无可名状,无可表述的痛苦、怀疑、咫尺天涯之感了,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