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红楼梦》里有个微妙有趣的现象不知您发现了没有:凡涉及对贾宝玉的评价,无论是谁,几乎全部是贬斥诋毁之言,很少有好话。
第一个评价贾宝玉的是冷子兴。他向贾雨村介绍贾宝玉,从出生时嘴里衔了一块五彩晶莹的玉、玉上还有许多字迹说起,说到周岁时“抓周”,只抓些脂粉钗环。政老爹大怒,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话来也奇怪,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是色鬼无疑了!”冷子兴的这段评介,是《红楼梦》书中第一次向读者介绍贾宝玉。后面贾雨村的辩解看起来声色俱厉、义正词严,其实仔细看来非常软弱无力。贾雨村说了一大堆,无非就是说,像贾宝玉这样的人,是秉“清明灵秀”之气与“残忍乖僻”之气相搏相遇而生的。这种人既有在万万人之上的聪俊灵秀之气,又有在万万人之下的乖僻邪谬;陈后主、唐明皇、薛涛、崔莺都属于这一路人。像贾宝玉这样生于公侯富贵之家的,“则为情痴情种”。这样的人怎么能说是“色鬼”呢?不过是“痴于情”的“多情种子”而已!正是冷子兴的那句话,“成则王侯败则贼”,情痴情种,不过是将“色鬼”的称谓换了一个好听的说法罢了。
第二个评价贾宝玉的是王夫人。在他母亲嘴里,贾宝玉是“母亲的孽根祸胎,家里的混世魔王”。具体表现是:“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简直是一幅精神病患者的写照。
经过王夫人如此一番描述,林黛玉也以为这人必定是一个惫懒、懵懂的“蠢物”、顽童。谁知一见面,“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这里完全不是由于“情人眼里出西施”,因为一见钟情才觉得“看其外貌最是极好”的,而是“看其外貌最是极好”才“心中大吃一惊,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 作者怕读者印象不深,此处又用两段《西江月》将贾宝玉狠狠地骂上几句:“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后面贾琏的小厮兴儿在尤氏姐妹面前形容贾宝玉时,也有这么一句评价:“成天家疯疯癫癫的”,“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谁知是外清而内浊”。作为奴才,兴儿评价主子时措辞尚不敢过于放肆,尤二姐画龙点睛的一句话,“可惜了一个好胎子”,一针见血地点明了兴儿一大番评论的主题。
第三个评价贾宝玉的是贾敏——贾宝玉的姑妈、林黛玉的母亲。她时常对林黛玉说:你那个衔玉而诞的表兄,“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无人敢管”——这四句话,活脱脱画出一个纨绔子弟的无赖之相,搁在今天,不是一个小流氓,也是个“问题学生”、“不良少年”,学校的坏典型!
第四个评价宝玉的,是警幻仙子转述宁荣二公之灵的话,说贾宝玉 “秉性乖张,生情怪谲”,亦不是褒奖之语。即使是在最为溺爱嫡孙子的贾母的嘴里,宝玉也是个“魔王”。后面还有傅试家婆子等人对宝玉的议论,总是跳不出“秉性乖张,生情怪谲”这八个字去。
总之,无论是亲是疏,无论是人是鬼,无论是远是近,说起贾宝玉来总是贬多于褒。而褒的内容,除外表有个好胎子外,还有“天分高明,性情颖慧”,“过目成诵”,连政老爹也不得不承认他有些“歪才”。
另一个微妙有趣的现象是,本来还有些“歪才”的贾宝玉,只要和诸位姐妹一起作诗、论文、谈学问,他的那些聪明才智在姐姐妹妹面前好像被什么东西压抑遮挡,怎么也发挥不出来了。庆元宵元春省亲一回,贾宝玉奉元春之命再赋四首五言诗,急得汗都下来了。形容芭蕉叶,除了元春不喜欢的“绿玉”之外,他死活再想不起别的典故出处来。薛宝钗在紧要关头帮了他一把,悄悄提供了一个“绿蜡”的典故。贾宝玉这才“洞开心臆”。此处是书中第一次展示:薛宝钗的博学强记远在宝玉之上。在林妹妹面前呢,贾宝玉就更显得迟钝、笨拙了。本想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的林黛玉,苦于得不到发挥的机会,正在技痒难忍之际, 见宝玉才写成三首、还差一首,便自告奋勇:“你只抄录前三首吧。赶你写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这首来了。”说毕,低头一想,早已吟成一首五言律诗,写在纸条上搓成团掷给宝玉。“宝玉打开一看,只觉得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过十倍”!呈给元春之后,果然是黛玉代作的这首被誉为四首之冠。当年七步成诗的曹子建,若读至此处,恐怕也要自愧不如了。此后结诗社,宝玉和姐妹们一起赋海棠,吟菊花,咏螃蟹,题柳絮,不是潇湘妃子夺魁,就是蘅芜君居冠,总是怡红公子屈居人后。不仅诗文,参禅悟道,抚琴弈棋,以及对绘画、对戏曲的了解与认识上,薛、林总有一人要胜贾宝玉一筹。在薛、林二人跟前,贾宝玉满腹的聪明智慧都使不出来,露出了“腹内原来草莽”的本色。由此联想到薛宝钗制作的谜语里,那句“有眼无珠腹内空”,《螃蟹咏》中的“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也俱是由“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演绎而来的,如果说不是用来讥讽贾宝玉的,倒不好解释了。
还有一个微妙有趣的现象,是对贾政的描写上。
在小说中,贾政与其说是贾宝玉的父亲,不如说是的宝玉死对头更为贴切。宝玉从出生后到长大、到出走,几乎没有得到一点父爱。给读者的印象,他总是在那里呵斥、教训宝玉。事实上,因为宝玉总爱在内帏厮混而不喜读书,贾政确实也对这个不肖之子充满“嫌恶”。父对子严厉多而慈爱少,子对父则如鼠畏猫,一听到他父亲叫他,“好似打了个焦雷,登时扫去兴头,脸上上转了颜色,……杀死不敢去”!(第二十三回)
然而微妙有趣的是,书中凡涉及贾政的文字,皆行文谨慎,不敢着一字贬语。即使宝玉挨了那番痛打、几乎被打死,之后也不敢说贾政一个“不”字,还得拐弯抹角地说,爷老子管得对、打得应该。按说,贾政是荣国府的当家人,也是一切大是小非的责任人。可是他却是个甩手掌柜的,把财经大权和一切大小事务全部推给贾琏夫妇,而且不加监管。而贾琏又把管家大权推给凤姐,这样就给凤姐造成了一个为所欲为的空间。以至后来抄家时抄出一箱借券文书,乃是重利盘剥的罪证,问贾政是谁行的,贾政跪地碰头说:“实在犯官不理家务,这些事全不知道。问犯官侄儿贾琏才知。”也是直到被抄家了,贾政才更加惊诧地知道“不但库上无银,而且尚有亏空。这几年竟是虚名在外”!贾宝玉的种种不肖,虽说有贾母溺爱,那当父亲的也难逃“教子无方”之咎。可是作者却在第四回中,早早把贾政之责开脱了出来:
虽然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余事多不介意。
脂砚斋特别点出:“训子有方,治家有法”八字特洗出政老来,又是作者隐意。也就是说,在曹雪芹的笔下,贾氏族中不少子弟染了一身纨绔习气,吃喝嫖赌无所不为,这一切与“政老”全无干系;冷子兴说荣宁二府这样的翰墨诗书之族,儿孙一代不如一代了,也要将“政老”剔除在外。当然,“政老”能否被摘洗得如此干净,读者可以从旁观者的角度自己分析。然而作者为何一定要把贾政开脱出来不可?
贾政在外为官,最后被上司节度使参了一本,罪名是“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苛虐百姓”。这个节度使竟然还是贾政的儿女亲家。可见问题之严重,已经“忒闹得不好,恐将来弄出大祸”,到了非参不可的地步了。参他一个“失察属员、请旨革职”,实在是避重就轻,救他一命。若非儿女亲家,恐怕就不是“请旨革职“了。事情闹到这般地步,罪责也不在贾政身上,上司和下属都知道贾政是个好人,是“家人在外招摇撞骗,欺凌属员”,把政老的好名声都弄坏了——都被人参了,官也贬了,职也革了,作者却还要着力辩解、维护甚至赞美一番。
作者在王夫人、薛姨妈和贾母身上,也是只誉不毁的。祖母是“享福人”,姨妈是“慈姨妈”。王夫人是抄检大观园的决策者,也是致死晴雯的罪首。而在曹雪芹的笔下,她本来是个“天真烂漫之人”,心地单纯,性情直率,也正因为“天真”,才“惑奸谗”而做出抄检大观园的决定,驱赶晴雯更是听信王善宝家的谗言、被人蒙蔽之下做出的。总之,王夫人没有任何错误,即有一时糊涂,那也是“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的。
贾氏家族里难道没有人干坏事么?当然得有,不然怎么会招来抄家之祸呢!而那些见不得人的坏事,大部分是“东院”宁国府里的人做出来的;败坏家风、一味享乐、将家底挥霍一空,也是宁国府的祸根:“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就是说,若论罪的话,也是宁府为重而荣府为轻。作者为何一味为贾宝玉一家说好话呢?
如何解释这几处微妙有趣的现象呢?只要弄明白作者和贾宝玉、贾政等人的关系,这些微妙之处就有了合理的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