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似的乌托邦
红楼对聊斋的承传还表现在他们共同企盼的乌托邦式理想乐土:聊斋的海底龙宫和红楼的大观园。蒲松龄和曹雪芹,都幻想乌托邦式乐土,用小说创造出心目中的理想世界,又因为理想世界的丧失而更加悲哀。
聊斋的乌托邦华严楼阁,弹指立现,为主人公安身立命。《罗刹海市》中马骥进入龙宫,龙王把公主嫁给他。马骥和龙女过着如诗如画的日子,在玉树下吟诗。花开满树,花瓣落地,铿然作响,树上时有异鸟来鸣。海底龙宫,是有出将入相愿望的学子青云得志的乌托邦,是有才能者希望雄才得展的乌托邦,是凡夫俗子渴望富贵荣华的乌托邦,还是货真价实的乌托邦。
大观园是贾宝玉和众姐妹逃避现实的乌托邦。大观园原址是宁国府会芳园和荣国府东院,这两个地方恰好是贾府最丑恶、最肮脏,充满罪孽的地方。东府只有石头狮子干净,会芳园更是藏污纳垢。贾珍父子以守丧为名,聚赌、玩娈童;天香楼上,秦可卿因丑行暴露上吊自杀;就连黄叶满径的小路,也见证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贾瑞调戏王熙凤。在会芳园和贾赦旧居基础上建起的大观园,却成为清净美丽的少女集聚地。贾宝玉介入,使大观园获得了和贾珍贾赦迥然不同的思想主导。大观园的题额多数出自贾宝玉,凸碧堂、凹晶馆这些地方又是出自林黛玉。在宗法森严的贵族之家,忽然出现一个属于年轻人的独立王国,是非常特殊的现象。这是作者苦心营造的氛围。贾宝玉总想让大观园跟外边世界隔绝,让姐姐妹妹们、丫鬟戏子们在大观园里边过自由自在的日子,远离满脑子功名利禄、满肚子男盗女娼的男人,贾宝玉想把大观园变成保护女儿们的堡垒,变成真正的乌托邦。但红楼大观园这一乌托邦跟聊斋的海底龙宫不一样,红楼的乌托邦随时受到丑恶现实的侵扰:不管贾宝玉正在做什么,只要一声“老爷叫宝玉”,立即屁滚尿流跑到父亲跟前聆受教训。不管贾宝玉如何讨厌仕途经济,峨冠博带,只要“兴隆街大爷”一来,就不得不穿戴整齐奔出大观园,跟贾雨村“探讨”文章经济。不管贾宝玉和林黛玉如何情投意合,贾宝玉如何讨厌“金玉良缘”,只要宫里传出贵妃的旨意,赐给宝玉和宝钗同样的红麝香串,林黛玉立即打翻醋缸,宝黛爱情立即产生危机。晴雯、芳官、五儿,大观园一个个单纯美丽的侍女,相继丧失了自由或生命。曹雪芹创造大观园,正是为了毁灭它。
聊斋、红楼都创造乌托邦,《聊斋志异》还能梦想,还相信梦想;《红楼梦》却梦醒了,且无路可走。
(摘自《马瑞芳讲聊斋》,马瑞芳著,中华书局,200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