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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新闻午报 作者:马瑞芳
康熙五十四年即公元1715年,对中国文学是个重要年份。这一年,蒲松龄在淄川寒风瑟瑟的茅草房中飘然而逝,曹雪芹在钟鸣鼎食的江宁织造府诞生。两位伟大的小说家似乎在进行中国小说接力赛,蒲松龄树立起古代短篇小说的艺术高峰,曹雪芹则树立起长篇小说的艺术高峰。《红楼梦》和《聊斋志异》之间有没有继承关系?曹雪芹究竟看没看过《聊斋志异》?值得深入考证。聊斋研究专家马瑞芳教授经过研究发现:红楼对聊斋有多方面承传。本文是马瑞芳教授在央视“百家讲坛”的演讲记录,收入《马瑞芳讲聊斋》一书。
相似的命名艺术
在人物命名上,红楼对聊斋有明显承传。
首先是人名决定命运。《红楼梦》里的香菱人生多磨折,幼年被卖,给呆霸王做妾,根据曹雪芹的构思,香菱最后被夏金桂害死;《聊斋志异》里的菱角美丽聪慧,她跟胡大成一见钟情订了婚,遭遇战乱,两人天南海北,菱角父亲要把她另许他人,菱角历尽磨难忠贞不移。香菱和菱角这两个名字都包含命运多蹇(jiǎn)的意思,都跟陆游《书斋壁》诗有关:“平生遭际苦萦缠,菱刺磨作芡实圆。”陆游自注:“俗谓困折多者谓菱角磨作鸡头。”
小说人物给晚辈取名也决定命运。《云萝公主》有两个儿子,长子出生时,公主说,此儿福相,取名“大器”;次子出生时,公主说,豺狼也,取名“可弃”。后来大器17岁及第,可弃赌博无赖,名如其人。王熙凤的女儿由刘姥姥取名“巧姐”,后来给狠舅奸兄卖到妓院,根据曹雪芹构思,巧姐被刘姥姥从妓院救出来,遇难呈祥,都取决于她的名字。
小说人物的命名互相制约并构成作品布局。聊斋中有个重人不重钱的少女叫“连城”,价值连城也;她爱的男子乔生,“乔”者高也,乔生秉性高洁;两人生死相恋,共同复活时偏偏从阴间带回个愿意跟连城二女共一夫的少女,当然是多余的,所以她名字叫作“宾娘”。林黛玉是绛珠仙子到人世还泪,她的侍女一个叫“雪雁”,雁是候鸟,呆在雪地里还有活路?一个叫“紫鹃”,是啼血之鸟。贾府四个小姐叫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千金的名字合起来是她们的命运:“原应叹息。”“琴棋书画”是仕宦小姐的“基本功”,在“琴棋书画”前各加一个动词,成为四侍女的名字:抱琴、司棋、侍书、入画,天衣无缝。
聊斋、红楼都在故事情节发展中不断地用人物的名字做文章。《莲香》里边桑生爱上两个女子,一名莲香,一名李女,李女后来借燕儿之体还魂,再嫁桑生,莲香给她揭盖头说:“似曾相识燕归来。”既是古诗,又是对李女借燕儿的身体还魂的谐趣描绘。宝玉和宝钗的名字和古诗有关:“此乡多宝玉”,“宝钗无日不生尘”。宝钗在酒席上射覆,射宝玉的“玉”,宝玉回答:“敲断玉钗红烛冷”,是古诗,又是宝玉和宝钗婚姻的结局。
《聊斋志异》和《红楼梦》在人物命名上最大不同表现在:《聊斋志异》中,作者有很多钟爱的男性,并从儒家经典中给他们十分美好的名字,类似的现象在《红楼梦》中找不到了。红楼突出地表现出“女儿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显示出宗法社会的世纪末情绪。
相似的关键题旨
红楼对聊斋的承传还表现在关键题旨的相似。《葬花吟》受到《聊斋志异?绛妃》“讨风神檄”的影响,共同之处是:它们都暗喻黑暗时世是“风”或“风刀”,叹息处在风摧残下的“花”,实际是人。《讨风神檄》写红花纷纷飘落,绿叶惊惶地凋零,埋葬了香花,掩埋了玉瓣;《葬花吟》有“花谢花飞飞满天”、“风刀霜剑严相逼”,意思一致。《
讨风神檄》写花“朝荣夕悴”,和《葬花吟》“红消香断有谁怜”,意思相近,都是说在风的摧残下,花憔悴了,枯萎了。《讨风神檄》和《葬花吟》表达的都是香草美人之思,是对时世的愤懑,是浓浓的怨愁,归类应归到屈原式的天问情结。《讨风神檄》和《葬花吟》都用自然界的风喻指社会黑暗势力,他们笔下受到摧残的花,指美好事物,指人的心灵。不管是《讨风神檄》还是《葬花吟》,都是对现实社会的抗议。
从《聊斋志异》和《红楼梦》中都能找到对封建官僚制度的总写,《席方平》二郎神判词和《好了歌解》有相当可比性。二郎神判词,把整个冥司作了彻头彻尾的揭露:阎罗是“羊狠狼贪,竟玷人臣之节”,郡司和城隍“上下其鹰鸷之手”,“人面而兽心”。冥世即人生,官场已经完全腐朽,没有继续存在的理由。《红楼梦》基于跟聊斋同样的认识,写“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好了歌解》是整个封建社会人生理想大破灭的总写。“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用调侃性、揶揄性、挖苦性语言,生动地写出“世纪末”官场的兴衰递变,荣枯转换,充满对整个封建社会的怀疑、否定。这情绪跟聊斋二郎神判词一脉相承,而且表现得更加决绝。聊斋还有二郎神主持正义,红楼只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相似的知己之恋
知己之恋即使不能算蒲松龄的发明创造,他也算得上第一个圆满表现者。《连城》使古代爱情小说摆脱了一见钟情、肌肤相亲的模式,写出了富有近代色彩的爱情,开《红楼梦》先河。连城和乔生,一个是富商小姐,一个是穷书生,他们之间的“知己”是超越贫富之别的知己。宝黛爱情把“知己之恋”写得更完美。贾宝玉是封建家庭的逆子,他实际否定的
是封建主义的礼法观念和封建秩序。这一切使他在贾府爷儿们之中鹤立鸡群,比纨绔子弟更让贾政们担心。整个贾府,除了晴雯等所谓“奴才”外,只有林黛玉是他的知心。林黛玉从不要求贾宝玉光宗耀祖、升官发财,只要求一个真实的贾宝玉、坦诚的贾宝玉、忠于爱情的贾宝玉。宝黛爱情有深刻的思想内容,宝黛共同的思想是复合型的,既有共同的叛逆思想、民主思想,又有共同的感伤主义和虚无思想。共同的叛逆思想和民主思想使他们成为封建家长必须改造的对象,使他们时时感到“高处不胜寒”的孤立无援,也使他们更加相依相恋。感伤主义和虚无思想,使他们对残酷现实无可奈何,对自己的婚姻一筹莫展。宝玉和黛玉,他们是思想叛逆的知己,也是感伤文化的知己。宝黛心心相印,他们的感情只能互相意会而永远不曾言传。宝黛爱情最终只能是水中月、镜中花,宝黛爱情是一曲“知己之恋”的悲歌。
从六朝到明清小说,人物吟诗是表达感情的方式,也仅仅是表达感情的方式。到了《聊斋志异》和《红楼梦》,诗歌不仅是爱情的经典表现方式,还跟人物生命共同存在。
《聊斋志异。白秋练》中,诗在恋爱中有无比重要的作用。慕生爱诗,随父南游经商“
辄便吟诵“,总看到船舱”窗影憧憧“,似有人窃听。他发现听诗者是”十五六岁倾城之姝“。爱诗少女白秋练因诗生情,得了相思病,病得气息奄奄,却不肯迈出求爱步伐,在母亲的帮助下见到心上人,”嫣然含笑“。慕生强其一语,第一句就是诗:”为郎憔悴却羞郎。“两人因诗生情,以诗传情,以诗治病,秋练让慕生三吟王建”罗衣叶叶“疗病,读到第两遍,秋练说”妾愈矣“,到第三遍,”娇颤相和“。诗中的春莺、芳草、东风、杨柳,像年轻人烂漫的青春。诗歌给爱情蒙上浪漫的激情和洋溢的朝气。因为慕父阻挠,慕生不能跟秋练结合。慕生为情憔悴,吟诗再次变成治病药石。正如慕生的表白:”闻卿声,神已爽矣。“
《题帕三绝句》是黛玉爱情的宣言。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黛玉没有像凤姐跑前跑后、嘘寒问暖,没有宝钗手中治棒疮的药,却对宝玉感同身受、痛彻心扉。宝玉派晴雯送两条旧手帕给黛玉,“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黛玉理解宝玉送旧帕的意图,知道两人感情虽已接近瓜熟蒂落,但婚姻却不是他们能操纵的,便情不自禁地以诗歌表达内心的苦闷,表达忠贞不渝的爱情: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那得不伤悲?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按照古代小说传统写法,黛玉题帕诗应传到宝玉手中,引起共鸣或和诗,然后这诗给别有用心的人发现,拿来做诬陷宝黛的文章……而这诗却不和贾宝玉见面,至少,前八十回贾宝玉没见到林黛玉题帕诗。至于后四十回如何安排黛玉题帕诗,宝玉“寒烟漠漠,落叶萧萧”对景悼颦儿时,会不会从紫鹃手里接过黛玉的诗?……已是难解之谜。
《红楼梦》对黛玉题帕诗的处理蕴藉而巧妙,不是传统小说中你吟我唱般一览无余,而是人物心理和个性的集中表现,又像海明威所说的“冰山”,八分之一在水面,八分之七在水下。与白秋练相比,林黛玉的诗有更深的历史内涵、更深的文化含义、更大的心理容量。
相似的女性理家
红楼对聊斋的承传又表现在女性管家才能。把聊斋人物细柳理家和红楼人物凤姐理家作一下对比,可以发现,她们理家很重要的共同点是:有杀伐决断,拒绝妇人之仁。
聊斋人物细柳在丈夫死后,如果对前房之子姑息溺爱,即使前房之子不成材,人们也
不会责备;如果严厉责罚前房之子,则会被世人指为虐待前房子的恶后母。细柳对这两种可能性洞若观火,我行我素。前房之子长福不肯读书,细柳先是骂,后是打。长福不听,细柳就让他换掉读书的衣服,穿着破衣放猪,跟仆人一起吃残汤剩饭。天冷了,长福身上没有御寒衣,脚上没有鞋子,冻得缩着脑袋像乞丐。长福不堪牧猪之苦逃走,细柳也听之任之。几个月后,长福连讨饭都讨不到,只好回家,请求母亲处分。经过一番刻骨铭心的挫折,长福懂得读书上进。细柳正是拒绝妇人之仁,才让前房子成材。
凤姐协理宁国府,跟细柳管前房之子有相似之处。细柳是后母,不担事儿;凤姐是隔府,也难深管。细柳稍有不慎,会有邻居说三道四;凤姐稍有不周,宁国府管家奶奶们会七嘴八舌,荣国府邢夫人也会指手画脚。王熙凤却顶风而上,“勇挑重担”协理宁国府。快刀斩乱麻,使宁国府本来的无头绪、杂乱、推托、偷闲、偷盗等现象都消灭了。
闺阁离官府最远,细柳和凤姐却不约而同地都利用官府达到目的。细柳制造的“伪金案”和凤姐制造的“停妻再娶案”,即使不能说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至少异曲同工。细柳亲生儿子长怙不爱读书,要求跟随商人入洛阳,想以学习做生意为名,任意赌钱、嫖娼。细柳明知长怙的打算,却假装不知,出碎金30两和一锭大银,说是祖上留下的。长怙带着银子到洛阳,就住在名娼李姬家中,30两银子用完,发现所带银两是假的。妓女告发了他,他给押进监狱。这时长福按照母亲的布置到洛阳救出长怙,长怙从此改恶向善。
王熙凤让张华状告贾琏,制造“国孝家孝中停妻再娶案”。凤姐造假案目的是一箭双雕,既教训渔色的贾琏及其引诱者贾珍,又借官府力量拔去眼中钉肉中刺尤二姐。张华告状后,凤姐马上派人向察院行贿,让察院虚张声势,堂堂察院变成了替凤姐出气的所在。接着,凤姐大闹宁国府,出了胸中恶气,镇慑了贾珍,教训了贾蓉,净赚200两银子!
闺阁人物利用官府制造假案,聊斋和红楼何其相似!当然,红楼人物凤姐身上所包容的社会容量、思想容量,反映社会的广泛深刻程度,不是聊斋人物细柳所能比拟的。
相似的乌托邦
红楼对聊斋的承传还表现在他们共同企盼的乌托邦式理想乐土:聊斋的海底龙宫和红楼的大观园。蒲松龄和曹雪芹,都幻想乌托邦式乐土,用小说创造出心目中的理想世界,又因为理想世界的丧失而更加悲哀。
聊斋的乌托邦华严楼阁,弹指立现,为主人公安身立命。《罗刹海市》中马骥进入龙宫,龙王把公主嫁给他。马骥和龙女过着如诗如画的日子,在玉树下吟诗。花开满树,花瓣落地,铿然作响,树上时有异鸟来鸣。海底龙宫,是有出将入相愿望的学子青云得志的乌托邦,是有才能者希望雄才得展的乌托邦,是凡夫俗子渴望富贵荣华的乌托邦,还是货真价实的乌托邦。
大观园是贾宝玉和众姐妹逃避现实的乌托邦。大观园原址是宁国府会芳园和荣国府东院,这两个地方恰好是贾府最丑恶、最肮脏,充满罪孽的地方。东府只有石头狮子干净,会芳园更是藏污纳垢。贾珍父子以守丧为名,聚赌、玩娈童;天香楼上,秦可卿因丑行暴露上吊自杀;就连黄叶满径的小路,也见证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贾瑞调戏王熙凤。在会芳园和贾赦旧居基础上建起的大观园,却成为清净美丽的少女集聚地。贾宝玉介入,使大观园获得了和贾珍贾赦迥然不同的思想主导。大观园的题额多数出自贾宝玉,凸碧堂、凹晶馆这些地方又是出自林黛玉。在宗法森严的贵族之家,忽然出现一个属于年轻人的独立王国,是非常特殊的现象。这是作者苦心营造的氛围。贾宝玉总想让大观园跟外边世界隔绝,让姐姐妹妹们、丫鬟戏子们在大观园里边过自由自在的日子,远离满脑子功名利禄、满肚子男盗女娼的男人,贾宝玉想把大观园变成保护女儿们的堡垒,变成真正的乌托邦。但红楼大观园这一乌托邦跟聊斋的海底龙宫不一样,红楼的乌托邦随时受到丑恶现实的侵扰:不管贾宝玉正在做什么,只要一声“老爷叫宝玉”,立即屁滚尿流跑到父亲跟前聆受教训。不管贾宝玉如何讨厌仕途经济,峨冠博带,只要“兴隆街大爷”一来,就不得不穿戴整齐奔出大观园,跟贾雨村“探讨”文章经济。不管贾宝玉和林黛玉如何情投意合,贾宝玉如何讨厌“金玉良缘”,只要宫里传出贵妃的旨意,赐给宝玉和宝钗同样的红麝香串,林黛玉立即打翻醋缸,宝黛爱情立即产生危机。晴雯、芳官、五儿,大观园一个个单纯美丽的侍女,相继丧失了自由或生命。曹雪芹创造大观园,正是为了毁灭它。
聊斋、红楼都创造乌托邦,《聊斋志异》还能梦想,还相信梦想;《红楼梦》却梦醒了,且无路可走。
(摘自《马瑞芳讲聊斋》,马瑞芳著,中华书局,200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