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好暂时把一切忘掉,平躺在了中医学院附属医院三楼的一间纯净的手术室里,这使我的思想更能在四周飘飞。
生命本初的状态是不是就是这样呢?没有纷扰,只有平实,只有自己才能真正听到的惟有在这一刻放大了的心跳。我记得在一个个正常到来的夜晚这样的大碗里面,我面对绞缠在一起的所有生的和死的东西,我不止一次的问我自己:“你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其实直到现在我仍不明白,我仍为自己有这样的意识而痛苦,为生命中存有过多的悲伤和艰辛而无奈,如今四周静得只有医生手中的那把在我身体内侧游动的手术刀那行进的刷刷的声音不断地在逼近我的耳朵,我简直有些不知所措了,
而为这,我不禁又开始有些感动了。
给我做手术的是一位年老的专家,四周绕了一圈的是他年龄参差的助手和学生,他们表现地极为安静和谦恭,也许在他们眼里,我只是手术台上一个需要不断更换的部件而已,单等那个年老的专家把我同样的弄完,他们就会一哄而上一点点的把我擦拭干净。
这与我刚刚读过的莎士比亚有略微的相似之处,在莎翁那里,痈瘤遍布的社会就是手术台上准备做手术的一个物件,试想一下,有谁比莎翁剥离罪恶更广阔和形象吗?莎士比亚聚其一生的精力把人身上的恶毒像牙膏一样一丝不苟地挤压出来,可谓大费周章,性欲,爱情,嫉妒,憎恨,抱怨,野心,贪欲,疼痛,厌腻,倦怠,阴郁,毒瘤,脓疮等伸手可触,在他的作品中散了一遍。
记得在读《李尔王》的时候,有一种淤血一样的冷气堵塞着我的思维,借用别人的一句话就是,“这不应该发生,但这的确发生了。”首先是秩序问题,据说,在中国,最有秩序的时代是五帝时代,美满和谐,人们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舟张辟雍,仓仓相从,八凤回回,凤皇喈喈”, 《庄子》中也有“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圣人。”的论述,但当我们走到现在,回头一望,人类的乐园早已倏忽逝去,人类几乎天生就具有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心态除了隔膜,除了扰乱一种即将建立的秩序,损耗一种已经建立的秩序,绝对不会产生别的什么东西,而在《李尔王》里,秩序同样在渐次失去,相反,里面有的我有时想:人的聪明在于,人类生为一个受制于冷酷现实的奴隶,却争取那空明灿烂的自由;人的愚蠢在于,人们在争取此种目标时却失去了保证一切正常运行的秩序,这不能不令我们心碎,读弥儿顿的《失乐园》与《复乐园》时,每个人都会为之慨叹,原因其实是它们乃是现实的折射。当然这是必来的一种惩罚,里面必然渗透比先前更多的汗水和血泪,我们谁都无法越过,人类也将从中学会坚强和坚强之外的许多东西,法国的巴斯卡说过:“人类是一棵芦苇,原本是世间最脆落的东西。”这些不禁要使我不自觉的重新掂量自己手中引诱的种种幸福了。
这也使我不断的感觉到了手术台上一种别样的气息和一种混合的味道,其中必然的有上次手术时另外一个人留下的东西,比如由于痛感袭来他落在四周墙壁上的呼吸和沉重的回音,比如他在手术到来之前自己撕裂在台上的虚弱的发丝,比如他为了把残损的身体弄的舒服一点,他不断调整的姿势等等。这些都使我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究竟是一个什么人呢?是男或女?是老或少?是高贵的或是贫穷的?这可能是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的,但有一点是我在隐约之中可以确定的,就是他可能与我有着相同的经历,所以才与我有了相似的病症,所以才先后被推进了同一间手术室,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样羡慕希腊雕塑家米隆的传世之作《掷铁饼者》中的那人,健康得那么明亮。他是不是也像我一样,为了减轻身体的疼痛在不断地回忆自己以前曾经写下的诗歌:
在岸边, 在四周都是森林和黑暗的岸边,
已没有谁的声音。
我坐下来靠着一棵枯树,
感到特别轻快和舒畅。
车辙在林中深陷,
我顺着它崎岖的踪迹一路望过去,
发现一只船停靠在许多影子的身边,
那里 , 所有人人享有的东西
都变的毫无价值,
并沉入更为黑暗的境界之中。
也没有阳光 ,
因为饥荒甚大,
人们只好暂时在漂泊中生活。
此时的麻药开始像鬼怪一样在我的身体内跳跃,一个穿白大褂学生模样的人过来用他干硬的衣角,从我的左脸拂到我的右脸,我的泪随即趁机流落下来,在这个简短的过程中,我觉出了一种特有的生硬冲入我的体内,对于身体内部的这样易于向外流泻的一种水,我一直认为是柔软的富于激情的,应该像春末的柳丝,但在我上手术台之前看到的一本残破的书,却叫我觉出了一种手术一样的陌生和生硬,上面按照一些艰涩的理论把泪水硬是生生的扯出了两种严格意义上的概念,一种说是放射性的,比如被洋葱刺激流的泪。一种是情绪性的,比如悲伤或喜极而泣。但即使后者,放在这里,它的情感意义也总是让人怀疑。宗教上的似乎好一些,比如有宗教认为只有夏娃和魔鬼所生的女儿巫婆才会有泪,比如古代亚述人的祭祀仪式里,或者《圣经》里,哭泣总有着一种很深的象征,总会与诸如圣礼、谦恭、纯洁存在某种理论的联系。
纪伯伦说:“眼泪是从伤口涌出的歌。”
我想我必须睡过去了,因为睡眠是人最好的姿势,它能将人身体内侧的水均匀的送到身体各处,它再现着一种惊人的东西,但四周的静却不断的纷扰地涌来,让我在这样冰凉的手术台上难以忍受,这使我对静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于是我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大张着眼睛,任所有的惊恐、疑虑、以及四周的万籁之声涌聚到这个不足十平方米的隐暗的屋里,早些年曾看到过李渔这样的话:“不静之地,只能睡目,不能睡耳;不凉之地,只能睡魂,不能睡身。”但对于我这样的沉疴之体而言,我感到我竟无力睡眠。
烟尘一样,水仔细地散在身体四周,我曾经在那次手术后平躺着一动不动度过了六个小时的时光,那是我一生中经历的最为漫长的等待,我把每一秒钟详细地分成了若干等份来慢慢地煎熬,那时我在突然之间记起了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个故事,阿波罗爱上了西比尔,但西比尔日渐憔悴仍然求死不得,阿波罗便问她:“你要什么?”
“我要死。”西比尔回答。
在我直挺着身子躺在中医院7楼21号病床上的时候,我能想象出西比尔回答的决绝和无奈,我当时也产生了类似的想法,虽然是稍纵即逝的,但毕竟有过,从中我才真正深深地认识到人的所谓坚强是何其脆弱,人要坚强,需要忍受多大痛苦和煎熬,这种痛苦和煎熬有时确实是难以忍受的,那时,人们在平时准备了许久的坚强是多么的不堪一击,但大多数人依旧活着,我想便是靠着一种理性和智慧,它会使一些偏邪的观念幸好只是存在一瞬间,那是一种流动在身体内侧的智慧之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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