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庙堂相对,乡野其实是个很书面化的词,比田野和原野涵盖要广,它把村庄与野地融洽一体。在我们那里,农地通常唤作地里、坡里,荒地叫作荒场。土地环绕村庄,以村庄为参照,按照方位,给它们起名字,东坡、西洼、北坡、南角、西南、薛家西。在土地和村落之间,纵横着灌溉渠、土路,散落着树木,桥、场院间插其中。
伸手向天爷爷要收成,在传统农人眼里,土地是命根子,你得敬重她、爱惜她,年老的农人容不得年轻人对土地半点不屑。不会农活、懒于干活就遭人耻笑奚落,精于农事的庄稼人,种地讲究,活干得漂亮悦目,土地耙地匀整,每一行庄稼每一畦菜都笔直,是种美的喜悦。与土地相联系,是牲口和农具,农户买个牲口,是家里一件大事,盖牲口圈,即使是冬天,也得饱草饱料,秋后晒干棒子秸,铡了,拌上棒子面或麦麸,洒上水,也可以喂麦糠。家里的农具,铁锨使的锃亮锋利,耧、耙、钩子、簸箕、收子、杈,用完了擦干净收起来,整齐放在屋子里。
刚进初夏,跟别人回过一次家,车在沟渠沿柏油路上驶着,下面是一望无际的绿色原野,农人忙活其中,大片的棉花地,水洼、水闸、荷塘、架在水沟上的桥,干渠里只剩一脚浅水,有孩子摇摆地走在连结水渠的水泥管上。我忽然莫名动情,已多年没有留意这些了。年少的时候,在庄稼地里干活,因干得不好,被父母怒骂责叱,冒着热天中午的毒太阳,背着喷雾器,在棉花地里,汗流浃背,喷洒着刺鼻的氧化乐果和久效磷,那种味道好几天都去除不净。近午的时光,口干舌燥,与母亲和妹妹拿着数不尽的棉铃虫。农村的夏天,男人光着膀子,女人脸色晒得累得黑瘦,形同鬼魅。
我曾万分讨厌她,老一辈子的庄稼人,在地里刨食一生,没人愿意孩子留在农村,盼着读书走出去。以前,我从没认真周身打量她,近乡情怯,现在也极少回乡。但我开始写文字,却一次一次的去回望。我的叙述,从来没有离开她躲开过她,甚至直奔那里。我屡次注视、回顾我生长历史的开始,那里给我提供了最初的记忆素材和当下的力量,听他们闲扯闲聊,啦呱聊大天,在他们不经意、不太在意间,人物掌故、乡村旧事、族谱,这些,仿佛逝水倒流,很遥远,有些甚至荒诞不经,却让人着迷向往。
荒地里爬了着一种草,叫绊子,它匍匐得很长,有多个骨节。每到麦收季节,孩子女人们都去攋绊子,扎起来背回家,搓成草腰子,收麦子时,把草腰子湮湿了,带在腰间,捆割下来的麦子。野地里窜着蜥蜴,形同壁虎,人一踩它,它就断尾巴逃跑。曲曲菜、曲曲驴、葍根苗、小草子、芦草、茅草、老牛舌,孩子们剜在筐里,扔给牲畜吃。黄性菜满坡都是,盐碱地长的最多,夏天肥绿,一攥都是水,到秋天,结了种子,颜色转红变黄,用手搮了来,晒干了,进入冬天,在湾里淘了,拌上麦麸或者棒子面,牲畜家禽也能饱食。枸杞常生在坟上,挂着红红的枸杞子,人道为不详之物,胆小的孩子不敢吃它,折断杆,流出奶一样的液体。雨后,草间有零星水洼和草蘑菇,去地里放积水,听着看着水汩汩的流到毛渠里,一到晚上,四处都是蛙声。
语言错落生长在乡土里。先音后字,乡野里的方言词汇,在现代词典,很多是查不到的,只可借用。街头巷尾打招呼,赶车吆喝牲口wo、yi,说话声的抑扬顿挫,那些只有方圆八九里才使用的叫法,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浸润其中不觉察异样,离开久了,回头一听,才觉得生动形象而贴切。
十几年来,我活在欲望和城市中,隔绝或游离于乡村和原野,一直逃避逃离她。我已多年没有牵过一次牛缰绳,薅过一把草,已多年没坐在地头低头看那些忙碌爬着的土地生灵,我没再次手叉着腰看那随风抖动的原野。现在,当欲望疲惫时,它却活跃在我的文字里,我屡次扭头回望叙述她,是因为她一直静静潜伏在我内心深处,还是在生活生命疲倦后,她仅仅是我此刻的落脚地,我不清楚。也许有一天,抽空了关于她的记忆,我的文字也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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