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的忆(散文)
李天斌
我开始变得恍惚起来。阳光明而且亮。这种色彩让我想起那些隐没在岁月深处的时刻。我一直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当我置身阳光底下,就会想起一些久远的时光――模糊的、凝滞而又带着几分忧郁的时光。这让我怀疑阳光与时间的联系,在恒长的交错里,是否互为映衬?这还让我怀疑阳光是否就是一种过滤的容器,当一种记忆跌落,便会一点点呈现。但我很快就否定了,事实是,在我想起那些时光时,我立即就变得恍惚起来――我究竟想起了什么呢?
记忆――失忆――记忆――失忆……我分明被什么所牵扯着。一只蝉,正一点点撕破时间的静谧,嘹亮而且义无反顾――它也是来自亘古吗?这不变的旋律,是否在提醒我们内心的某种固守?
恍惚,猜疑,固守,这些暧昧的词,与她们究竟有什么关系?
她是我奶奶的大姐,我们称她大姨奶奶,今年87岁。
她是我奶奶的二姐,我们称她二姨奶奶,今年84岁。
她们都还活着。在我的奶奶死去14年后的今天,她们依然还在活着。她们跟时间抗衡的姿态,让我为过早失去奶奶的遗憾多了一丝安慰。我是兴奋的――我先是扶着她们走过来,然后找来一张矮矮的小板凳,然后撑着她们一寸寸的降下身子,最后跟她们一起坐在秋天的树荫下。空白。时间分明已经断裂――记忆的起点,应该从奶奶开始。而这14年,或许更多的年月,关于奶奶的记忆,早已消隐--像一些溃烂的照片,在一层暗黄的颜色里逐渐褪色并腐朽。――激动,我分明开始激动,从一张脸上,我开始寻找到往事的链接――当二姨奶奶转过头来,我就看见了她的脸――陌生,熟悉,那些若隐若现的痕迹,我仿佛看见了奶奶――她们相似的容貌,的确让我兴奋无比。
14年前的深秋,我清晰的记得,在我奶奶的灵柩前,她的两个姐姐,用青色的长袖蒙着双眼不断数落着哭泣。她们是悲伤的,她们说,奶奶是小妹,按理她们应该先她死去――这种颠倒的秩序,让她们感到人事的无常。而更让她们悲伤的是,因为她们没有哥也没有弟,奶奶的死,注定不会有跟她们一样姓氏的侄儿前来祭奠――她们一致认定这是一种凄凉的结局!而多年后,此刻,我依然还记得一个细节:每年七月半,当奶奶挂上祖宗牌的时候,总忘不了要我添上她父母的名字,她说,她们没有儿子,就只有三个女儿,所以逢年过节,要对她们祭奠,并希望在她死后,我们也能继续在祖宗牌上保留她父母的名字……我们的确做到了这一点,尽管我们知道写在纸上的那些名字,并没有实在的意义,但我们知道,保留那些名字,就守住了来自血脉的温度――这一直是奶奶不能释怀的情结!
而多年后,此刻,我却企图从另一个细节出发,寻找奶奶和她的两个姐姐互相牵挂的故事。奶奶临死时,并没有给我们交代有关家里的任何事,只是郑重的说,二姨奶奶家境贫穷,子女没有出息,一定要把这套自己还来不及穿过的衣服送给她。至于大姨奶奶,你们有时间去看看就行了,她女儿在贵阳,很有钱,不用担心……这让我一直有着别样的感动。其实,在平时,奶奶和她的两个姐姐,很少互相走动,尤其是二姨奶奶,因为她家住在另一个县,距离很远,当我还很小的时候,几乎没有看见过她。只是在奶奶的只言片语里得知她的一些信息,比如长相跟奶奶相似,比如丈夫很早就因病去世,比如生了2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比如大儿子有疯癫病,二儿子因为憨厚直到40多岁都讨不到老婆,比如女儿的丈夫最后也患了疯癫病,等等。尽管是零碎的,但我还是从这里大约知道了二姨奶奶生活的困境――也许,在很少走动的背后,除了距离之外,更有一份来自生活的压力。在生活的重压之下,对亲情的记挂,只能退居其次。
但毫无疑问,她们三姊妹始终一直互相的牵挂着。
奶奶还只有40多岁时,就患了肝硬化腹水。我是在后来听大姨奶奶回忆的那个场景――当她和二姨奶奶相约赶到我家时,奶奶已被人们抬到堂屋里,爷爷和大爷爷他们,正忙着准备后事。而我的大爷爷,甚至酝酿着给爷爷再张罗一门亲事。屋后的一群老鸹在高一声低一声的乱叫,我的父亲坐在奶奶的旁边嚎哭不止。大姨奶奶以为奶奶已经死了,但当她走近奶奶的时候,才发觉奶奶只是处于病危的边缘……她终于暴跳如雷,冲着我爷爷他们命令,必须赶快把奶奶送进医院,否则,要是奶奶死了,她就把她煮给他们吃……奶奶一直很庆幸地说,如果不是大姨奶奶的强逼,她早已经死去。对于大姨奶奶,她总是很感激,而对于爷爷,她总是满怀怨气的骂他挨千刀和没良心……而多年后,此刻,当我再次想起这些,我的大姨奶奶,早已经不再记得――她患了失忆症,她不再认识我们,她跟我们坐着,她不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她的与主题不相关的话,常常让我们忍俊不禁而又失落无比。
她似乎只记得了二姨奶奶――她的在贵阳的女儿说,她连自己的女儿都已认不得,但似乎却还记得二姨奶奶。就在昨天,当二姨奶奶赶过来看望死去的大姨公时,她一眼就看到了她。她显然是兴奋的,她说了一句让大家都惊奇无比的话,她说,小万明那烂私儿回家和你在没有?小万明是二姨奶奶的二儿子,我的表叔。早在8年前,因为讨不到老婆,不知是谁牵线搭桥,他到了广东一个村子里当倒插门女婿,帮助对方抚养前夫死后留下的两个孩子,去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所以大家都是惊奇的――因为在此之前,她所说的一切,都是一些离题万里的话,比如有时候正在吃饭,她却急忙的站起来,说是要上山去掏玉米,比如有时大家坐在一起闲聊,她却突然说,她要去麻龙宫(她和大姨公年轻时居住的另一个村子),家里还有两个小孩没得饭吃,她要回去给她们煮饭,比如我的三婶,一个将近50岁的人,当问是否还认得她时,回答却是你今年又长高了之类的话,再比如现在大姨公的灵柩就停放在堂屋里,但她竟全然不知,总是说大姨公去玩麻将了等等。而我则是伤痛的――她对于二姨奶奶瞬间的清醒,充分证实了二姨奶奶已然成为她深刻的记忆。我甚至想,这种记忆,也许正是来源于她对二姨奶奶生活困境的无法忘却?
二姨奶奶的确是困苦的。直到现在,仍然以一副风烛残年的身躯,自己为自己遮挡风雨。她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对她而言,其实早已仅是一种虚无的存在――我的患疯癫病的大表叔不可能知道他还有一个老母亲,我的跑到广东上门的二表叔或许已经忘记了他还有一个老母亲,我的因为丈夫也患疯癫病的表姑妈竟然也有整整10多年未能前来看望她一眼(我一直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许多年来,二姨奶奶已经没有感受到他们作为儿女的概念。但二姨奶奶是平静的,她说,她最小的曾孙已经6岁,最大的12岁。她还说,她因为坚持下地赶活,身子骨总算不错。这不,从她家到大姨奶奶家,50多里的山路,她就拄着拐棍走了过来……她为自己的曾孙,还有自己硬朗的身子感到自豪。
而我是感动的――她最后说,也有人劝她不要来了,但她说,我的大姨公只能死这一次,作为姊妹,她必须要来看最后一眼。而且,她相信在这里一定会遇到我们,她说,自从奶奶去世之后,她一直记挂着我们……我突然有些硬咽――她竟然一直在牵挂着我们。也许,在奶奶逝去的14年的时光中,她把对我们的牵挂,作为对奶奶怀念的延续?
我们的确是感动的。我,我的弟弟,还有我的父亲、三叔,我们都纷纷掏出了钱,送给她。当着大姨奶奶的儿子和孙子的面,我们说,二姨奶奶环境不好,我们表示一点对她老人家的孝敬。至于大姨奶奶,她有钱用的,就不考虑了。而大姨奶奶却似乎就在这个时候清醒过来,看着父亲把那些人民币小心的折叠好揣进二姨奶奶的荷包时,她竟然嘱咐二姨奶奶一定要揣好不能把钱弄丢了……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也许,在失落的记忆里,有一些记忆,却注定无法忘记。正如这只蝉,在一点点撕破时间的静谧,用不变的旋律,不断切进我内心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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