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
南昌的晚春有一种惊人的美丽,老式建筑上的植物攀过栏杆,将婀娜的枝叶伸向路面,一种不知名的白花,大朵大朵地堆放在窗台(好像许多年轻姑娘的脸挤在一起);如果你在室内,外面的声音经过江面而来,清晰可闻,遥远而空旷;馥郁的花香,一层层地波及了你的嗅觉,这香气里还有郊外的雨水和时间的气味。
这个时节,我就感觉自己好像一个旅人,暂留此地。赣江边,阳明路一带,新鲜而陌生,满目葱茏,让人欣喜。姑娘们衣装亮丽,与此前厚厚的灰色的冬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又不像夏装,暴露而简短,而是隐而不露,妩媚而含蓄。香樟树下的行人,以及骑单车的人,站在窗前眺望的人,在报亭阅读的人,都显得心平气和,目光纯净。街心花圃和路边公园的植物,这时像妙龄女子一样,婷婷萼萼,光彩夺目。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感觉到,绿色也是一种非常典雅精致的颜色。我目睹着这一切,发自内心地感慨。
几年以前,也是这样一个时节,W来到我办公室。她供职在一个新闻单位,因为网站需要一些散文,经人介绍,她找到我。她站立在门口,用手指敲着已经打开的门,我抬起头来,看见一位留着披肩发、穿着一身淡灰色时装的年轻姑娘,正将漆黑的眸子注视着我。就像目睹着一支白色的花蕾在灰暗的走道里,骄傲地、同时温文尔雅地开放。她当时给我留下的印象如此清晰难忘,就像我对晚春敏感的体味一样。
我们愉快地交谈;她带走了我一些文章(后来在网站上刊登出来了)。此后,我们断断续续地联系过几次,有时是在街上行走,有时是在一个铺着绿色台布的咖啡馆里。我们之间说过的话,现在已经回忆不起来,我们之间的联系淡泊而从容,虽然我们都有着细腻的内心和超人的感知力。我们说话的时候,异常的清醒和文雅,那种哀婉的惆怅的情绪从未在脸上显现过。那样一种非常具有现实感的过去,回忆起来竟然也如梦幻一样游移和飘浮不定。
她后来去了美国。此后我们通过电邮联系过几回,也是言词简约和淡定。
幼儿园
我从小没有上过幼儿园。在我的女儿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时,我才真正开始体验这段时光,这种体验,让人有时光倒流之感。当然,我的体会和女儿之间,肯定是不一样的。虽然这不排除我们对幼儿园老师一致谨慎的信任和略显害怕的心情。
说我对幼儿园老师有一点点害怕,你也许不相信。“一个三十好几的人,会对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害怕?”你摇摇头,呵呵地笑了。而我要说,这种心理,和年龄无关。幼儿园,是我学习的盲区。素来如此,我对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或者没有经验的事物,总会怀着一些莫名的紧张。
女儿上的是省直机关幼儿园,在一个绿树成荫的政府大院里。因为幼儿园的存在,以及大片的树木,似乎调和了政府机关本应有的严肃气氛。每次送女儿上学途径政府西门的时候,我都会下意识地往门口站岗的士兵多看两眼(我想我的眼神里面一定也有一丝紧张)。我有时会揣摩人的表情,比如这站岗的士兵——当他在乡下成长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石刻砖镂般刻板、严肃?是什么东西在背后控制他,使他脸上的肌肉紧缩、目光严厉呢?我这样想,可能一点意思没有,好在我胡思乱想之后,幼儿园不觉中到了。
我想,城市中所有的幼儿园几乎有着相似的铁门,滑滑梯,绘着动物图案的墙壁,装裱着手工的走道、楼梯。来送孩子的家长中,不少是白发鬓鬓的老人,也有不少孩子的母亲,对于后者,我总会情不自禁地多看两眼。女人在三十出头以后,大概迎来了另一个青春期,就像五月的广玉兰花,饱满而艳丽,比之二月份的春花,显得更为成熟和富有宁静之美。这个年纪的女人,往往更懂得打扮自己,并且生活的积累也使她们具备这个条件。一般来说,也能从她们身上找到一些共通的特征:波浪翻飞的浪漫的发型,色彩明艳价格不菲的衣服,精致的首饰,浓郁的香水味,以及走路时略显匆匆的步幅。在对美的体味当中,我想谁都可以原谅心中发出的惊叹。
每次我送女儿进到幼儿园以后,不是匆忙地离开,而是流连徘徊一阵。我的心中就好像是落满白花的水池,芬芳馥郁,潮湿而空旷。恍惚之间,好像我是个被驱逐出校门的孩子,心怀着委屈和不情愿,眼里噙着泪水,对老师的背影充满着渴望和乞求。
某日清晨
那日清晨的回忆像雨水般清晰。是我离开南昌来到这个县城的第二日。在一个乱哄哄的汽车站,一个年代已久,人群杂乱,破旧并且肮脏的小站——它在一场连绵而至的雨水的洗礼中,显得更为混乱不堪。你举着一把伞,站在雨中,清晨的空气有些冷,但你强装无事,雨水划破你忧伤的微笑。我已经坐在一辆气味难闻的中班车上,打算在中途的某市转车,回到南昌去。
告别的清晨,使周围的背景具有着旧电影的意味。我们好像有十余年没有见面了,这次重逢,在所难免,又像出自偶然。这是个历史久远的县城,你离开这里已经多年了,现在你意外地从遥远的北方回到这里,但你很快又要回去。县城的街道,一如过去的样子,阔叶的法国梧桐荫蔽了大半条街,街两边多是嘈杂的店铺,卖手机、摩托、服装、米粉的人,混淆一团。溅着污泥的梧桐叶片紧贴在地上,被拉客的三轮自行车从上面碾过。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再过两个月我就要满三十岁了(我一直对这个年龄忧心忡忡),而你正好在两个月前过完生日。
“我大概很难适应一个没有XX的世界,但现实不在这里,因为现实并不完全寓寄与此……”我的头脑里,被一些抽象的、形而上的事物纠缠已经多年了。我成了一个所谓的作家。而你停留在我记忆中的,还是十余年前一个师范小女生的模样,我对你之后的生活一无所知。
为什么在这个清晨,我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曾在某本小说里看过的献辞,它摘引自《一个罗马皇帝的临终遗言》。这个清晨,很容易让我们想起读书时的那个师范学校,门口的沿江路上,也有两列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年轻学子的背影影影绰绰,五月的充满浓郁花香的空气,让人闻着想要哭泣。现在,我感到我的眼眶真的有两行潮湿的液体在坠落。我将脸紧贴在冰凉的窗玻璃上,而你站在雨中,举着伞,仰望着我。这是等待发车的难捱的几分钟。再过几分钟,我们将再也看不见,也许还要加上“此生”二字。
我憎恨生命中的这些时刻。它使我们仿佛掏空肺腑,充满绝望,生命在瞬间变得悲观和虚无。
站台上,还有一些人,他们显示出对生活的巨大忍受力。他们面无表情地抽烟,或者翻看早已过时的报纸——这些时间,在他们的生命中,似乎是可以消弭的、忽略不计的。而对于我们来说,这时间却雕塑般凝固和清晰,仿佛可以触摸。
对我们来说,这也是一个下雨的潮湿的清晨。一个平常的清晨,雨却在我窗外下了多年,无歇无止……
“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
生于上世纪70年代初的人,对这首歌一定不会陌生。当初这首歌流行的时候,量贩式KTV不像现在这么普遍(或者说难以寻觅),我们是在校园广播——更多的是在单卡磁带里,熟悉了它。现在,每回在歌厅唱到这首歌,都有种时光倒流,如幻如梦的悲戚和感慨。如泣如诉的前奏,丝丝入扣的音节,昂扬尖锐的悲怆,时间越久,这首歌的动人之处愈发显示出来。
回忆往昔总是容易和一些人、一些事联系起来。对于我来说,这其实是很模糊的。我陷落其中,是因为时间的不可逆转和青春的痛楚意味。如果硬要想到某个人的话,就是我前文提及的举伞的女孩(我还称她为女孩其实是多么不准确,这更证明了时间的沧桑感)。我们唱这首歌的时候,无法想象明天是什么样子。对于爱,我们似乎还停留在羞怯的渴望和忐忑的等待中。是的,我们这个年龄,依然单纯,关于“爱”的任何词汇和象征物,都会使我们喉咙失声,发出颤音。但这个字,还是以前所未有的频率进入到我们内心反复的求证、质疑和想象中。我们似乎都已经准备好了,时刻去接受爱的洗礼,为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献身。
但,一切还来不及。我们所做的工作,仅仅是爱情的前奏,还没有进入到歌唱和表达的主题。“午夜的收音机,轻轻传来一首歌,那是你我都已熟悉的旋律,在你遗忘的时候,我依然还记得……”有一次,是在课堂上,政治老师临时取消了上课,改为自习。这时有个邱姓男生,把他台湾亲戚送给的礼物——一个“索尼”单放机的音量调大,刚才有些哄乱的教室,突然间变得鸦雀无声,只有童安格华丽而深情的歌声在响起。其实这首歌当时已经流传一段时间了,我们却像是初次听见那样,一致地显示出被打动,被俘虏的样子。寂静的教室甚至呈现出某种压抑,仿佛爱的宣言,随时要从孱弱而颤抖的胸墙里爆发出来。
那是一个师范学校,当时聚集了大批优秀、聪颖的学子。如今,却每每听到它惨淡经营,难以为继的消息。
生活的变化,往往是以某些事物的衰败,和另外一些事物的繁盛体现出来的。比如,曾经风光一时而现在走向末路的赣江边的师范学校;比如,当时不曾闻见,而现在遍地开花的歌房。如今,我也经常出现在装潢考究,音响一流的量贩式KTV,“钱柜”、“金壁辉煌”什么的,每回我都会唱这首歌。在我独自动情演绎的时候,我发现,其他的男士们,沉浸在和身边的女孩的斗酒打趣中,阵阵笑声,像浪花一样泼溅。应该感谢他们,在他们忘我纵情的时候,无缘目睹我当时眼眶里闪烁的星光。
去异地
十几年前谷雨前后,我去靠近吉安市的某县看望一位朋友。访友,是那个时候,我经常的举动之一。那时我还在家乡某个乡村学校做老师,业余时间写点诗。我和诗友经常有书信来往,但纸上的交流似乎不足以尽兴,我就常常背着背包出门远行。我们那个地方是个老区,水稻是常见的农作物。坐在班车上,看到两边的水田已经犁好,并且放满了水,清亮亮的水面上站立着弯腰插秧的人,绿色的秧禾一把把扔在田里,等待农人对它们进行栽种。看到这样的情景,我总是很感动。一方面出自于自己曾经有过农耕经历,虽然读书参加工作以后,早已洗脚上岸,过上袖手旁观的生活,但在自己浪漫的田园牧歌的想象里,已成为一种抒情的回忆;另一方面,当时的诗歌不像现在过于关注个人内心,而是更关心大地、农作物,为此曾经遭受到批评家的诟病(他们幽默地说,“似乎水稻、麦子不是农民种出来的,而是诗人写出来的”)。虽然这是对泛滥的乡土诗的一种反驳,在我现在看来,也有批评家们中产阶级观的幼稚和专横。
我记得那次我是坐车先到吉安,然后转车到该县,因为朋友也是在乡下教书(上世纪90年代初,他曾经写过一组诗《我在乡下教书》,获得河北《诗神》杂志举办的全国诗赛一等奖),我不得不再次转乘了一辆专门来往于城乡之间的中巴车。车里面很挤(车主是不坐满乘客不发车的;不仅如此,他还在县城来回兜了好几个圈子,直至中间过道的板凳上也填满了人,才开始兴致勃勃地往一个叫做“枫江”的乡镇开去)。人的耐性就是在这样的经历中培养起来的。乘坐这种车的,一般都是乡下的农民,男女老幼都有,一种异乡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声音在车厢里聒噪不休。他们当然不是在谈论诗歌或别的什么高深的东西。而是化肥农药,家禽家畜,水稻蔬菜,计划生育,提留兑现之类的,五花八门,但样样和自己具体的生活相联系。他们越是如此,我越是对自己关心的诗歌,这门空洞的技艺,感到了虚妄;以至对自己兴冲冲的出门远行感到了怀疑。
但我很快便说服自己——诗歌是源于大地,但是照亮大地的事物。类似“闪电”、“光”之类的东西,用古人的话说是一种“不器”的事物。我就在这样的自欺欺人当中昏昏然地睡去了。中途大概下去、上来了不少人。当我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颠簸在一条乡下的土路上,身边的面孔换了不少。当时让我感人至深的印象是,我旁边坐着一个镇定的、一声不坑的小女孩,大概十四、五岁,剪着类似电影《城南旧事》中林英子那样的齐耳短发,一双黑而大的眼睛格外清澈、明亮。这双眼睛如此打动我,以至到现在都难以忘记。这双眼睛没有任何内容,却仿佛内含了无比丰富的诗韵,无辜,明澈,如烟。这样一双眼睛此后我再也没有遇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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