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散步
——记一九九九年的某次漫步
再也没有比在崇外大街,天坛东门一带漫步更好的事情了。尤其是在天色有些阴暗,天上遮着些灰色的云的时候。虽然这种时候并不是晴空万里,蓝天白云,但是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在高中时期的那些年里,我曾经多次在这样的天气下,漫步在天坛东门宽阔的大街附近:有时是沿着天坛东门口的大路,在两排巨大的侍卫似的松树护送中向着祈年殿的蓝屋檐,镏金顶走去;有时是从北边的花市新华书店回来,手里夹着刚买回来的书籍或乐谱;有的时候则是向着天坛东门正对着的体育馆路拐去,在略阴而潮湿的天空下沿着林荫道漫步,伴随着我的是湿气带出的泥土的气息,体育馆路是每天上学经常走的路,而整天漫步的那几年甚至被我称作散步年代。这些虽然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但是每当我来到体育馆路的丁字路口一带时,一种马上就要到家的感觉便油然而生,因为正是在这里的那些日子里我才认识到了自己,认识到了这个世界。
然而,随着1999年,我高中生活的结束,我的少年时代也将告一段落。随之而去的,便是这周围的一切,是路口的运动员塑像,是天坛松柏林下的草地,是学校门口的过街天桥,还有那胡同里高大的老榆树。龙潭湖的鸟鸣声被西三环的汽油味代替,天坛的松涛变成了大货车的呼啸,我甚至难以想象,离开了把我带进创作世界的这间微小却安静的小屋子我还能不能继续写下去。我知道我将来会怀念这里的一切,那张用了十几年的白漆桌子,桌子中间被我画上棋盘的大抽屉,还有侧面那些打开之后会出现乐谱或者诗集的小抽屉。但同时我也明白,这将是我在这里的最有一点时间了,尽管在几周前写的短诗里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今当留止久,不愿邈高飞”,可是实际情况是我们将移居白颐路一带的居所,并且永远离开这里。在准备从这里去往新居的时候,我忽然最后一次心血来潮地作了在高中时期经常作的那种决定——从天坛东门走到崇文门地铁站。
大概是我有些日子没有进行散步的传统了吧,我忽然不顾时间的紧迫作了这样一个决定。我曾经在高二的一段时间内几乎每天都去散步,而且一天比一天距离长。那种感觉真是无可比拟,不但能让人的心情变好,甚至连许多不顺眼的东西看起来都变得可爱了,想不通的事情也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因为每一次散步的时候你都不愿拘泥于老的路线,总想开辟出一些新鲜的玩意儿来,看一些不同的街景和人们。从第一次走到幸福大街,然后继续进行到光明楼,接下来是遥远的夕照寺路,再往后是向南的环天坛之行,东南沿河道之行,最后到极致的长安街之行。在散步年代我甚至发誓要走遍崇文区的每一条街巷。这次散步,就算是我对过去的散步年代的一种正式的告别吧,然而这最后一次的散步却几乎从头到尾都不再让我感到平时散步时的兴奋与喜悦了。
现在正值晚夏,时间也不早了,太阳已经在西边有点摇摇欲坠了。但是天光还很亮,只是开始泛起了下午那种黄里透红的光芒。说句实在话,我绝大部分的漫步是在中午度过的,而在这样颜色的阳光中走路通常都是回家的时候,所以我几乎是不自觉地向体育馆路的方向拐去,然而却忽然意识到今天和以往的不同,因此才又把已经偏离了方向的脚步收了回来,沿着天坛的东北侧外坛墙,向北边红桥市场的方向走去。我走上了这条如此熟悉却又那样陌生的路,迎面扑来的也是一件件熟悉而又陌生的街景。热闹的红桥市场现在人比平时少多了,有人在用水冲洗地面,应该是准备收摊了;转角处的音像店和若干个放着“三块八块”录音的杂货店虽然还在期待着客户,但是也被蒙上了一抹淡淡的橘红,与平日看到的景象大不相同了。这些小店虽然我从没进去过,但是他们总是出现在我散步后期的最困难的时刻:由于对我来说平日最长远的散步都是沿体育馆路向东去,北边的那条路则是在返回的时候遇到的,因此每次看到了这些小店也就意味着我的长途漫步已经接近了终点,因此它们从来都是我无形的支持者,如今我也要离开它们而去了...
小店过去之后是一段相对比较好走的路——宽阔的马路牙子上面铺满了方格形的石砖。这些石砖在我散步时一向是作为步幅的计算标准,而步幅则是我给自己挂的档,步幅的大小决定了我散步速度的快慢。因为通常距离较长,而我体力又有限,所以很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提高迈步频率上,步幅便成了我计算速度的最佳选择。我自己将散步的速度定为遛弯速度、低速步行、中速步行和高速步行四档,其中高速步行需要两步迈三个格子,每步大概1.5米的样子,因此除非走得很快,否则十分难受。这个速度也被我称为“飞”,很少用到;而后三种被我统称为“神行大法”,走起来也很费体力,但是距离远的时候必须要这样走。而“遛弯速度”则是在不大量消耗体力时的最大速度,平时遛弯基本上都是以这个速度完成的。正如今天,我用的也是遛弯速度,一来不用赶点回去上课,另外这是最后一次散步啊,我可不想让它就这样匆匆结束了,这些熟悉的景致今天看了,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再看到呢。
时间过去了一些,太阳比刚才更低了,阳光已经从刚才淡薄的黄里透红变成了明显的橘红色,天色也已经开始不那么亮堂了,但是天色依旧很好。感谢上天为我在这里的最后一次漫步创造了一个良好的天气,空气今天格外好,能见度也高,夕阳把整条路都照亮了。这段路的尽头是磁器口,这个十字路口应该是在未来一两年里这里变化最大的一个地方了。在我漫步至此的时候还是宽大的崇外大街和一条细窄的横向小路的交叉点。这条横向的路东边是通往广渠门的广内大街,也是我高二时走夕照寺路时返回的那个路口。对当时的一切我都历历在目,街边闲散的景致,路上不多的车辆,以及路口一带施工的工地。磁器口的西侧是“榄杆市”,一条更窄的,胡同一样的路,名字可能来自其中的市场,说实话我现在也没闹明白“榄杆”是什么,听起来像是船上的一种东西。当年我做23路公共汽车来到这里的时候我简直怀疑庞大的公共汽车是怎样挤到这样狭窄的胡同里面去的。随着迈过广外大街狭小的出口,我进入了一片高楼的阴影之中,这段行程的最后一个阶段就要开始了。
这里是这条街的最后一个街区了,由于是紧邻崇文门的一个街区,聪明的政府把这里由居民区变成了商业区。先是在路东边的花市建起了一座新华书店,然后又在西边盖起了新世界。路在这里还是一样宽,但是天却变得狭窄了,人们在这里开始感到了两侧巨大石头的压力。不过好在楼并不是很高,矗立在两边倒是曾经让我想起过古罗马的城市中那些宏伟的公共建筑。天色已经渐渐地发蓝了,红日的余晖洒在花市新华书店的大楼上,好像是在召唤着我最后一次迈入,而我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向那里迈过去。
书店里看起来刚重新装修过,样子全都变了。这里就是许多带我进入奇妙世界的书籍的来源之处:是我最早面对柏拉图笔下苏格拉底临终前令人不可思议地镇定的地方,是我终于在历朝历代诗歌风格中找到最欣赏的风格的地方,是我开始对数学、物理等自然科学产生兴趣的地方,也是我当年兜里揣着六块一,看中了海涅、陆游和屈原却哪个也买不起,感慨万千的地方。我站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厅里,却不知道该往哪个书架上去,我看了看北门,正当要打算从那里离去的时候,却忽然发现书柜上的两本汝龙译的契诃夫短篇小说选。出于对俄罗斯文学的偏好,我几乎没有想就把这两本书拿下了,而这两本书我至今还在不时地阅读着。
出门时太阳已经看不到了,然而红色的霞光还在,并且从新华书店的楼上反射回来,给已经在黄昏和阴影中黯淡的街道带来最后的一丝温暖。我穿过了马路来到西侧,崇文门地铁站已经离得很近了,也就意味着我这次的行程马上就要结束了。我曾经经历过无数次庞大散步的结束,相比之下这次行程根本算不上大,但是确实如此的不同,没有了过去漫步时探索的心情,没有了过去散步时的激动,没有了过去散步时头脑中的夸夸其谈,更少了在散步结束,快要到达终点时的兴奋与喜悦。这些并不是因为这次漫步在黄昏时分,暗红色的余晖洒满街头,而是因为这次漫步的结束对我而言意味的是一个时代的结束,是因为等我走过了这段路之后,不仅仅是对这次漫步的告别,也是对我漫步年代的告别,是离开少年步入青年的一条不可回头的鸿沟。当我迈过这条鸿沟之后,过去的一切对我来说就都变成回忆,整个旧世界就不再存在了。这种不可倒退的过程是让人最难以接受的,我不知道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因此日后的世界对现在的我来说就是虚无,而我所知道的只有现在的世界正在离我而去。恍然间我似乎感到我走的这段路似乎不仅是一个阶段的尽头,而是一个永远的尽头,因为你看不到前方,对么?在路上的时候,我从不知道我会看到什么样的景色——晴天还是下雨,车多还是车少,路边会有什么建筑,迎面会遇到什么样的人,甚至在我决定之前不知道下一步路往哪儿走。但我唯一知道的事情,就是这次散步终将结束。从前的欣喜实际上只是对下一次散步的期待,这种期待超越其他的感受洋溢于我的心间。然而这次这种期待不再有了,其它的感受便终于占据了主导。人生和这条路是一样的,充满了不确定性,唯一确定的地方就是一切有开端的事情,都终将结束,而我们的每一步,都是在向这个结束的地方迈去。在开始的时候,这个结束显得如此遥远,以致没有人把它当回事;然而随着结束逐渐的逼近,我们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了它的存在,甚至会被这种感受引发出恐慌,抑郁,惆怅等各种不悦的情绪来,只是不管出现的是什么情绪,最后结束的一刻终将不可避免地发生,没有一人一事能躲得开这条宇宙间的规律。我可以停下脚步来把结束的时间往后推延,但是时间是不会停下来的,它永远是以那恒定不变的速度向前推进,这速度有时显得很慢,但有时却快得让你不能接受。我于是也尝试着用恒定的速度前进,试图体验时光流逝的残酷。左边的新世界商场,刚刚开业的时候我曾经进去过,还对一个很像我奏鸣曲主题的提醒声感过兴趣,然而转瞬之间,我已经在向这里告别了。
在最终到达地铁站之前,还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岔口。这个岔口,即便是我这个曾经发誓走遍崇文区的每条路的人也只来过一次,那是一次参加数学竞赛的时候。数学竞赛能够得奖大概源于我那时候对数学的兴趣,然而除此之外令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转进去的景色了。那时是季春,大街上一片初夏的景色,又是高大的楼房。然而这个小胡同里看起来却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平房,土路,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棵巨大的桃树,开着满树的桃花,连周围的地上都是落英缤纷,简直就是个世外小桃源,和《大林寺桃花》中描述的景色并无二致。我走到了这里,向里面望了望,似乎看到了桃树的影子。但是我却怕晚夏桃树凋敝的景象抹掉我对这里曾有过的回忆,就让那一次到来成为唯一次吧。
很快,我就走到崇文门了,地铁站的入口就在路边,两步就走到了。天已经黑了下来,一群家鸽从我的头顶上掠过。我站在地铁站入口前,终于停了下来。我把身子转向南方,立在街头,在最后一次看着这条陪伴我度过高中时代的崇外大街,心中却是一片空白。
一阵凉风似乎像我宣告秋天即将开始,也把我从呆滞状态中吹醒。
“总会有新的开始的。”我这样对自己安慰道,转回身进入崇文门地铁站。
耿研 2007.11.1 14:3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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