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当一段时间,说不清因为什么,医院一直是我讨厌的地方。我承认我不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对死和与它有关的一切比如医院抱着不祥的迷信似的畏惧,避之惟恐不及。每回经过它门前,远远地望见那辆乳白色的中巴车,守株待兔似的泊在那儿,时刻等着谁躺着出来,最后一次坐上车开往人生的终点站,我的心就抽搐似的难受,脚下使劲蹬了蹬车子,头也不回地将它甩到了身后。这就像我有时埋头边走边想,猛地一抬头已来到了一家花圈店门前,那儿摆着纸马、纸轿和纸汽车,我像被烟头烫着了似的惊跳起来,慌不择路地落荒逃走。
等到走了进去,空旷宽敞的大厅里,探出许多窗口,到处赶集似的人头攒动,仿佛人间所有的疾病与伤痛一下子都集中到了这儿。上了楼,向右拐向长长的走廊,刚刚擦过的地板散发出福尔马林的气味,飘浮在空气中,霸道地钻进鼻孔进入肺叶。这条走廊实在太长了,恍若没有尽头,那气味就像无数匹野马,桀骜不驯地跑来跑去,停不住脚。一路不断碰到行走的白色,衣袂飘飘,背影匆匆。随便推开一扇门,满眼雪一样的白,那气味混合着药水和伤口的气息追光灯似的扑打着你。千张一样摆放的床上躺着病人,从头到脚保持同一姿势,一律被简化成了一串数字。
一个朋友突然漫不经心地问我,你说这些床哪一张没死过人?一刹那我无言以对。他问得有道理。医院本能似的天职是救死扶伤,却拉不住朝向天堂的凋零与飞升,面对有时强大顽固如阴影的死,谁能拨云见日地躲开它的追逐与覆盖,张开光洁干净或盛开茧花的手,紧紧攥住最后一缕叹息似的生?
但我想到了另一个地方,它往往在医院的最底层,比如一楼或二楼,这颇有些意味。它是我们生命的起点。那儿有同样的气味,同样的长廊,同样的白色,它同样是医院这个庞大机器上的重要零件,是它正常运转最源头上的积累与准备。推开静静的产房,朝阳般的新生命哭声嘹亮,周围簇拥着灿烂兴奋的笑脸。
医院就是这么一个矛盾混合体。创造生,也割舍死。这二者在这幢高大的乳白色建筑里,在器械的亲密碰撞中,在无影灯和紫外线下短兵交接,具体到一个人,这一切都让他奇异而迷人,像缓缓展开的蝴蝶的双翼。
即使现在,当我写下“医院”二字,我眼前首先闪现的是死诡异冰冷的一翼,然后是生绚美温暖的另一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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